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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树碑立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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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道烫率领先遣部队出发之后，巴道寒仍然没有忘记文工团的事，要求向阳花一是尽力收拢失散的原川剧团的锣鼓师、二胡师、笛子师，二是在学生和农民中招收青年演员，建立夷水县川剧团。向阳花很负责地提醒说，我给你说了好多回，其它剧种都是牛鬼蛇神、狗尾巴草、板栗球球，只有京剧才一花独放、艳丽无比、领袖天下。而今眼目下，全国都把川剧团、豫剧团、鲁剧团、越剧团统统改成了京剧团，我们还要建立川剧团，这是不是和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对着干呢？老巴，政治方向不能迷失，政治错误不得违犯呀。
　　是呀，任何事情只要用政治这顶红帽儿一箍，你就有口难辩，有脚无力。巴道寒靠政治起家，也晓得政治的厉害，于是对向阳花说，这样看来，我们也得建立京剧团唱样板戏，只要演员漂亮耐看，不在乎剧团名称和演出内容。
　　演员漂亮耐看，不光看脸蛋动人，还要看身段、四肢、体态、扮相等等，要符合演员的基本标准。比如说歌唱演员要开叫，就是说喉咙要张得开，要唱得出来，要音域宽广、音质亮丽；再比如舞蹈演员要开胯，就是说胯裆要叉得开、劈得下去，不能敲梆腿、狗夹裆。还有身材的黄金比例，以臀部为基准，上短下长，或者上下平分，因为演戏不能穿高跟鞋，更不能骑高脚马，这样的身材比例才有舞台美、视角美，也才能吸引人们的眼球。否则，只能当歌唱演员、报幕员、后台服务员。要挑选京剧演员，巴道寒当然要亲自参与，亲手摸一摸每位女演员的肥瘦、高矮、骨骼，掌握她们身体上的秘密和灵敏关节。向阳花带着一群全副武装的女孩有些醋意地说，巴总，革命军里漂亮得出水的小妹崽儿都在这里，你按照自己的口味挑选嘛，牙口好的、胸脯大的、屁股圆的，就看你的喜好哪一杯了。
　　向阳花在骂人，骂那些漂亮的妹崽儿，也骂巴道寒。乡下人买母牛、母猪、母马都是要看长相的。如果牙口结实整齐，奶子粗壮对称，屁股圆范丰腴，肯定会吃喝、会生养、会做事。巴道寒晓得向阳花在骂他是畜牲，吃在碗里、看在锅里、想在猪槽里。但是，他仍然无法回避眼前这些让人口水嘀嗒的青春少女、美艳花蕾，不把她们一个个弄到手、抱在怀，死了也闭不上眼睛。
　　如果只看事物表象，不亲自捏一捏，是要吃亏的。有一次，巴道寒到一个生产队搞社会主义路线教育，天空已经麻子麻子了，忽然看见林子里有一个背影在晃动。巴道寒是不怕鬼的，也不相信世界上有什么鬼，就是有鬼的传说，也是活人弄出来吓唬活人的。他悄悄躲在一棵枞树后仔细观察，发现前面的背影很苗条，臀部很圆实，一对长辫子还在晚风中煽情地甩动。他仔细回想，是哪家的女人呢，天黑了还在山上弄柴，也不怕野男人把她的女人太阳晒了？背影苗条女人一边捆着柴火，一边唱着情歌，唱得巴道寒路都走不动了，恨不得就在树林里睡下。背影苗条女人捆好柴火，背在背上一边唱一边走：
　　青冈树叶黄又黄
　　十八妹崽三岁郞
　　睡在半夜撒泡尿
　　打湿我的半边床
　　哎呀我的哥哥吔
　　
　　望着窗月心里慌
　　想个人来烘我床
　　伸手一把号过去
　　抓住一条干蚂蝗
　　哎呀我的哥哥吔……
　　巴道寒只得跟在她后面，一直跟到她的屋檐下。只见背影苗条女人放下柴火，进屋关了门，连煤油灯都舍不得点，在尿罐里“哗哗啦啦”撒了一泡尿，洗了手脚上床就睡了。这时，月亮已经挂在树梢，照得整个村子幽静而神秘，照得男人女人们兴奋而冲动。前面的房门死死地闩着，巴道寒只好来到阳沟后面，窗子竟然半掩半开。巴道寒抑制住内心的喜悦，轻轻一跃就进了房屋，狗剐皮一样利索地脱光衣服，鳅鱼一样溜滑地钻进她的被窝。背影苗条女人一把抱住他又是啃又是骂地说，死短命鬼儿呀，我夜夜留着窗户，天天望着眼睛，怎么才来呢？
　　巴道寒暗暗自兴，今晚拣了一个大便宜，人家把他当成老情郎了。所以，巴道寒不敢出声，只能小心翼翼地迎合她、恩爱她。
　　背影苗条女人爱昵地骂着，怎么满身肥肉呢，哪里偷嘴了，我的队长哥哥？
　　巴道寒只敢“嗯嗯啊啊”，不敢说一句话，但是知道了她的老情郎是生产队长。
　　背影苗条女人撒娇说，插秧是个力气活，躬得身子像麻秆，伸都伸不直、弯都弯不动。明天派我喂猪行不，反正你家女人忙不过来？
　　巴道寒虽然是公社的通讯员，只认识生产大队长一级的干部，上百的生产小队长，如何认识呢？所以无法模仿回答，仍然只有“嗯嗯啊啊”，不肯定，也不否定。
　　背影苗条女人生气说，你今天是喝了黄连水，还是吃了生柿子，“嗯嗯啊啊”张不开嘴巴？
　　巴道寒还是不敢说话，连“嗯嗯啊啊”都不敢了。
　　背影苗条女人忽然心疼地说，你家那母老虎也太凶狠，欺压得男人在外面说话的权力都没有了。哥哥是生产小队长，虽然比不得巴道寒、向德亨那些甩手干部，大小也是个官员，管理百多人的吃喝拉撒，担子沉重呀。她不待见你，我待见；她不恩爱你，我恩爱。
　　巴道寒心里骂着，龟孙子队长真有福气呀，得到了女人的身子，还得到了女人的心疼。但是，他依然不敢出声，怕露出破绽坏了大事，只是紧紧地把她抱着。
　　背影苗条女人愤愤不平地说，从今晚上开始，就在我这里长住，不理睬那个耀武扬威的恶鸡婆、母夜叉，像黄瓜一样，给她凉拌；像尿罐一样，给她冷起。反正我家老王在煤矿，一月才回来一次，回来也是包个火种就走的过客。
　　巴道寒听了这话，吓得跳下床铺就跑，因为老王的女人虽然背影苗条，却是个鸡窝头、朝天鼻、缺牙齿、火疤眼、流脓耳……
　　巴道寒现在挑选京剧团的演员，首先挑选的就是女人的一张脸蛋。他从姑娘整齐的队伍行间里慢慢趖过去，一张张地察看，一点点地审视，一处处地研究，哪怕是一颗麻雀斑，也不轻易放过去，反复目测几遍、观赏几遍、思考几遍，搞得许多姑娘面红耳赤、心跳如鹿。巴道寒说，这是政治任务，一点马虎不得，否则就是对革命不忠，对毛主席不忠，对江青同志不忠，对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不忠。
　　向阳花在旁边看不下去了，嘟着嘴巴说，太阳早偏西了，马上吃中饭，就是杀猪剐狗扇羊也出来了呀。
　　巴道寒仍然不慌不忙地说，“催工莫催食，催期莫催日，”选好了演员自然去吃中饭。
　　向阳花生气了，还没有把她们选到手，就这样对待自己和奶子，今后有了京剧团几十号漂亮女子，只怕我和奶子连床边都挨不到呀。没上床的时候，又是海誓山盟，又是跪地求情，又是呵护百般；一旦上床到手，就像破棉袄一样，爱要不要、爱穿不穿。男人呀，就是这样一副德行，这样一张嘴脸，没一个好东西。还是古人说得好，“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想着想着，向阳花竟然流泪走了，在心里把巴道寒咒骂了千万遍，在脚下把巴道寒踩踏了百十回。
　　挑选演员的工作，在野猪岭的一块大场坝进行。野猪岭是钟灵山的延伸，距离60公社二十多公里，是60公社东边的最后一道屏障。这里山洞众多、灌木密集、杂草厚实，是野猪驻扎的天然世界。所以，野猪成群成队、成帮成网，人少了连路都不敢过，地里的庄稼更是颗粒无收。解放前，乡里和保里还出钱请专业猎户来野猪岭打过野猪，猎户们就在这块宽大的场坝搭建茅棚打野猪，没打几只野猪，却惹横了几只老母猪。一个漆黑的夜晚，它们带着几百只野猪包围茅草棚子，把几名猎人竟然活活咬死了。不仅如此，野猪们掀倒茅草棚子，把茅草衔回山洞里给小猪仔巴窝了。这还不算羞辱的事情，更让人们气愤的是，野猪们还在搭建茅棚子的地方屙屎屙尿、打情骂俏、比武嚎叫，像有些人写诗唱歌一样，张狂得上了天、下了海，气得镇长和保长半个月没有和自己的相好晒太阳。他们咬牙切齿地再花重金招聘数十名猎人，集中猎杀野猪，一定要报仇雪恨、斩草除根。是呀，任何事情都不能做绝了，就像佛爷说的“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得饶人处且饶人”呀。新猎人们吸取了前人的经验教训，在茅棚外面用石块砌了高大围墙，围墙上留了枪眼，野猪一来只管放枪，没有一丁点儿危险。凶猛胆大的野猪死了不少，胆小的野猪也吸取了经验教训，躲到山洞里不出来，让人们逮不着、打不倒。猎人们就是比野猪们聪明一些，不然就不配叫灵长类动物了。他们先在洞外用麻绳编织一张大网，再用海椒梗、花椒梗、苞谷梗烟熏山洞，让野猪们自觉窜出山洞。出来一只，活捉一条；出来一双，活捉一对；活捉到手，就地猎杀；若有漏网，抬手一枪。没有几年功夫，野猪岭几千只野猪都被猎杀干净，夷水县长和他的新夫人凤三娘吃得嘴巴出气都有野猪味道了，睡觉都像野猪一样“嗯嗯”叫唤。解放后，野猪岭办起了国营林场，当年打野猪搭建的茅棚全部掀掉，改成一排二十间杉木吊脚楼，楼下喂猪养狗做饭，楼上供护林员居住。可是，文化大革命开始后，护林员们也出山闹革命、解放全人类，这里就成了一排亮嗓嗓的空巢，今天正好被巴道寒借用来遴选京剧团的演员。
　　你向阳花要走就走，他巴道寒不管那么多，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毛。你向阳花把醋坛子打破了，他巴道寒仍然不怕，黑毛猪儿家家有、生蛋母鸡户户喂，两个脚的女人前脚走了，后脚女人就排起了长队。所以，巴道寒继续挑选演员，先看脸蛋、再摸胯骨、后摸屁股，直到天黑才挑选完毕。巴道寒对挑选上的百名京剧团演员说，从此今儿后，你们就是夷水县革命委员会京剧团的正式演员了，希望你们高举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伟大旗帜，在毛泽东思想的阳光照耀下，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滚滚洪流中，破浪前进、凯歌频传。当然，没有选起的人也不要灰心丧气，革命道路千万条，条条道路通北京，很多火热的革命工作还等待着你们、祈盼着你们、希望着你们。你们要做泰山顶上一棵青松，顶天立地、迎风顶寒；你们要做杜鹃山上一株鲜花，红遍大地、色染世界。现在，我提议，大家一起合唱《三大纪律，八项注意》：
　　革命军人个个要牢记
　　三大纪律八项要注意
　　第一一切行动听指挥
　　步调一致才能得胜利
　　第二不拿群众一针一线
　　群众对我们拥护又喜欢
　　第三一切缴获要归公
　　努力减轻人民的负担……
　　歌声还没有落幕，李瓶瓶听了向阳花哭诉后气冲冲跑来，十分不满意地说，巴总司令，就是劁老母猪扇老母牛炖马脑壳，也搞出来了，天都黑了呢。据说前面的部队早已上了小巴山，中间的部队也开进了60公社，我们还在这野猪岭挑选演员，只怕是羊角疯发了、母猪癫来了、狂犬病犯了呀。
　　巴道寒笑着说，革命工作必须仔细认真，绝不能草率从事。如果演员选不好、选不准，革命现代歌曲唱不好、革命现代舞蹈跳不好，就是严肃的政治问题。如果选调我们去省城、京城演出，出了政治问题，是要被打成现行反革命掉脑袋的呀。
　　李瓶瓶晓得他披着文化大革命的外衣干罪恶勾当的伎俩，满嘴马列主义，全身修正主义；白天社会主义，夜晚资本主义。但是，李瓶瓶奈不何他、扳不弯他，更不敢得罪他，因为李家成分不好，田家成分也不好，没有巴道寒这棵参天大树，两个家族都得跌进阶级苦难的万丈深渊。所以，她只得以政治部主任的身份说一句，先吃饭，后行军。
　　巴道寒走两步回头说，苗晶晶，你晚上来回报思想。
　　李瓶瓶狠狠地骂一句“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气匆匆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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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道寒在营棚吃饭时吩咐，天黑得像锅底，伸手不见五指，为了女战士们的安全，今晚就在这里安营扎寨，明天打早开拔，直奔60人民公社。革命积极性再高昂，革命形势再危急，也要让这些演员们休息好呀，她们是革命事业最可爱的宝贝，是革命战斗最不可或缺的精神食粮。为了保护好她们的嗓子，每人每月两斤白糖；为了保护好她们的头发，每人每月两块香皂；为了保护好她们的安全，睡觉安排在板楼上；为了保护好她们的身材，顿顿给她们吃瘦肉，不能有半点肥肉。这些都由政治部主任李瓶瓶办理，办理不到位，或者办理不得力，我拿你李瓶瓶的屁股墩敦开刀问话。
　　百名演员们听了巴道寒的讲话，激动得泪流满面，一个劲儿地拍巴掌，并高呼“巴总司令身体健康，永远健康，永远健康！”要是放在过去呀，女演员们一定要高呼“巴总司令万岁”了，但是现在不敢，因为“万岁”只属于伟大领袖毛主席，其他人只能半百岁，最多也不过百岁，想“万岁”就是反革命，就是阶级敌人，就是资产阶级野心家或者封建皇帝，就一定要被打倒。其中二十名男演员比较平静，默默地看着那些总爱激动的小女生们。
　　巴道寒也住在吊脚楼上，并且住在走廊的最里边，没人过路，没人打扰，便于一个领导干部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巴道寒早早吹灯，警卫员齐德成也被打发去休息，一个人挺在床上想自己的风月事，谋自己的快活梦，怎么编排八十名女演员。是捆煮、还是单漂，是霸王硬上弓、还是温情巧引诱，他都没有把细节想好。但是今晚上，他要苗晶晶拿头牌，积累一些经验之后，再一个一个地编排其小妹崽、小女生、小战士。忽然，踩楼响起了“嗑嗑”的脚步声，那急促的脚步、那刺耳的声响、那紧密的节奏，一听就是一个胆大火辣的女人。巴道寒的心肝都提到嗓子眼了，激动得说不出话来，眼珠子要挺转来，腿胯子伸不开来，肚脐眼也“呼呼”燃烧起火苗来。黑暗中，巴道寒睁开眼睛瞄着门缝，看看苗晶晶是怎样英勇无畏献身革命事业的，是怎样“我用青春赌明天”的。“嗑嗑”的脚步声由远而近，由近而到了床前，巴道寒还没有反应过来，来人饿狗一样扑上来。巴道寒拉着一双冰凉的手惊讶地说，齐春芽，你自有部队营房、领军大事，深更半夜不安心睡觉，跑到我床上干什么？
　　齐春芽连衣服都没有脱完，准备挤进巴道寒的被窝，想来一个畅快淋漓的颠鸾倒凤。她万分猴急地说，想死我了，好几天没晒太阳，只怕成了霉豆腐、干老渣。
　　霉豆腐是土家人经常吃的一种传统咸菜。这种菜既简单又复杂，简单的是操作程序简单，复杂的时间有些漫长，诀窍在一个“霉”字。先把干黄豆用水泡胀，用石磨磨成豆浆，接着把豆浆加石膏煮成水豆腐，再把水豆腐榨成干豆腐，最后把干豆腐切成整齐的小墩子，装在筲箕里、篓子里、盆子里，或者箩斗里，盖好稻谷草，吹在屋檐下，让它自我霉烂超升、涅槃再长，一直长出寸长白色霉毛。这一过程叫霉霉豆腐，大致需要三十天时间。但是，这还不是真正意义上的霉豆腐，虽然可以吃，味道却一般，不是美味佳肴、地道名菜。豆腐霉好之后，还要在上面裹一层食盐和花椒面、辣椒面、茴香面，这一过程叫翻霉豆腐。翻好的霉豆腐再装进土坛，倒上半坛苞谷酒或者高粱酒，密封浸泡三五个月，直到白酒的气味自然散发干净、霉豆腐上的霉毛自然消失干净。这时的霉豆腐色泽金黄、芳香扑鼻、味道鲜美，可以存放三五年不变味、不变色、不走样。干老渣就是过滤豆浆剩下的残渣，炒面一样干涩，吃得眼睛泛白、手脚抽筋，也难得吞下去。而今眼目下，巴道寒却没有心思吃齐春芽残存的干老渣霉豆腐，一心一意想吃苗晶晶的新鲜霉豆腐，所以推却她说，楼上睡着女演员、女学生，要是惊醒她们，脸面放在哪里呢？我们都是老革命、老同志了，在年轻战士们面前要自觉自律，率先垂范，做好表率。
　　齐春芽不依不饶地说，楼上的妹崽儿全部睡着了，我们晒个冷疙瘩，上来得快，下去得也快，人不知、鬼不觉呀。
　　冷疙瘩是最简单的喝酒方式，即不要菜、不要桌子、不要酒杯酒碗，抱起酒瓶子站在墙壁边、屋檐下喝几口解馋解渴。巴道寒从床上坐起来说，我是为你的声誉着想呀，你就是一个铁链夹，每回晒太阳又喊又叫，像要死了弹命一样，何必遭受这样的活罪呢？
　　齐春芽赌气说，二十年多来，风里雨里、床上床下，你从来没有顾惜我。现在老了，不好看了，你才假顾惜、假珍爱，我不得领情呀。
　　巴道寒的心思仍然在苗晶晶身上，所以继续推辞说，今晚上真的不能和你晒太阳，我在思考革命的重大政治问题。古人说得好呀，我们不是“一天一日”，而是“长天百日”。有个读书人也说过，“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回到60公社，我给你晒个三天三夜的绵绵太阳、闷闷太阳，到时候别喊遭不住、撑不起呀。
　　齐春芽嘟嘴说，人还是要讲良心，不能吃了菌子忘记了疙蔸。我年轻那几年也漂亮迷人过，你一天到晚吃复席都没有拆过空，脚趴手软下不来席。说着，齐春芽爬上床铺，逼迫巴道寒和她晒太阳。
　　巴道寒好说歹说才把齐春芽打发走，继续挺在床铺上盘算，怎样收拾苗晶晶这群如花似玉的女演员、女学生。忽然，踩楼上又响起“嗑嗑”的脚步声，一下子让巴道寒欣喜若狂，激动得在床铺上像一条鲤鱼，来了个连续三次弹跳，弹跳得木板床都像鸭子一样“嘎嘎”叫唤。世上最让人激动的事情，莫过于久等的心上人儿的脚步声，从远处柔情传来。
　　林场的吊脚楼坐南向北，月光根本照不亮踩楼。所以，一个女子在黑暗中滚进巴道寒的房间时，他连来人的脸颊都没有看清楚，只是从她那细嫩的手上感觉到是那么熟悉，从她那急促的气息上感觉到是那么亲昵，所以来人并不是他焦心等待的人儿呀。巴道寒拉着她的手儿故作亲密地说，我亲亲的露水草儿，你怎么来了，就不怕别人看见吗？
　　李瓶瓶倒在他怀里撒娇说，我怎么就不能来呢？我生是革命的人，死是革命的鬼，别的狐狸精别想抢走我革命的洗心上人儿呀。
　　巴道寒轻轻一笑说，怎么可能呢，哪个女孩瞎了眼，会看上我这个半残老大叔？天地良心说话，我心里除了你露水草儿，是装不下被人的。
　　李瓶瓶有些醋意地说，齐春芽呢、向阳花呢、冉红姣呢，还有齐豆芽呢？
　　巴道寒在黑夜中温柔地摸着她的脸蛋说，我耍几个女人，说明我能力强呀，也是艰苦的革命事业需要嘛，同时还为你们妇女同志解决了一些实际问题，连营养补贴都没有要一分。
　　李瓶瓶爬上巴道寒的床铺说，而今眼目下，我是最需要解决实际问题的女人。巴总司令，给我解决了吧。
　　巴道寒躲闪说，不行呀，我昨天才解决你的实际问题。今天应该歇息调理，积蓄革命力量，我们一起迎接新的革命高潮到来。
　　李瓶瓶不依不饶地说，过去三天三夜不下床来，你都像没吃饱的饿鬼一样。我说吃饱了，你说还要添一瓢儿；我说吃胀了，你说还要插根豆栈；我说胀得都呕了，你说还舀最后一锅铲。今晚上怎么了，送到嘴巴边的水果糖不嚼，摆上砧板上的精瘦肉不切，难道你真约会了生疙瘩苗晶晶吗？
　　问题戳到心坎上了，巴道寒立即否认说，怎么可能呢？找她来是汇报个人思想，辅导革命理论，指导革命航向。今天挑选一天的演员，真的累得腰酸背痛，我就不留你在这里睡觉，还是回到自己的营帐，早睡早起、早起早行，明天要回到60公社大本营。
　　李瓶瓶一把抓起他床头的九鞭酒瓶子说，把这个喝了，我保险你力气倍增、意气风发，英雄年少、金枪不倒。
　　巴道寒还没反应过来，李瓶瓶就把瓶咀塞进他的嘴巴，让他“咕咕”喝了小半瓶。自然界的力量是神奇的，自然的力量也是不可抗拒的。巴道寒糊里糊涂中竟然忘记了苗晶晶，一跃而起把李瓶瓶按倒在床铺上。
　　李瓶瓶兴奋地说，今晚来一个“东方红，太阳升；月亮来了，还在哼”，我不得走了。
　　巴道寒摇头说，不得行呀，这样一支庞大的革命军驻扎在这里，不怕人家嚼舌根子吗？
　　李瓶瓶万分得意地说，我不怕。我可以到处宣传，革命的巴总司令给我上了一夜深刻的革命理论和革命实践课。
　　巴道寒着急地说，你走得呀，不然齐德成那个哈宝来了，要修整你。
　　李瓶瓶很不情愿地说，“只准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他两个姐姐和侄女都可以大起胆子偷人养汉，我就不行吗？姑奶奶今晚上试一盘，他有枪，我也有枪；他有人，我也有人。
　　巴道寒更加着急地说，姑奶奶，你一向以来老实得不得了，是不是听了田瓜儿的挑唆，变得胆子比老虎还大呢？你再不走，天就亮了。
　　李瓶瓶嘀咕说，我田家屋头的媳妇、妹崽不得比齐家屋头差，要眉子有眉子、要条子有条子、要嗓子还有嗓子，撒娇也会、叫床也会，就是唱革命样板戏同样会。
　　李瓶瓶后脚刚走，巴道寒还没回过神来，向阳花的前脚就进来了。巴道寒一边从枕头底下摸出三丈布票、三十元钱说，你拿去做几套新衣服，随时都给你准备着呀。
　　向阳花收下钱和布票说，老巴，我有了，正好缝几套衣服。
　　巴道寒莫名其妙地问，什么有了，是蛔虫，还是虱子？是癞疤子，还是干疮米？
　　向阳花撒娇说，是我们的孩子，两三月了。你说，生出来像我美若天仙的向阳花，还是像你满大脸麻子的巴道寒？
　　巴道寒有些惶恐了，因为他压根儿都没想到生养孩子，至少而今眼目下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还没有彻底胜利的时候，没有想过。更为重要的是，巴道寒认为，有了政府发的《结婚证》被一个女人套住，不便于在外面偷鸡摸狗、吃素逮荤。但是，他仍然假装兴奋地说，好事情呀，乖乖小婆娘，你快点出去静养，别动了胎气，一定生一个带太阳咀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红色接班人。
　　向阳花撒娇说，今晚不想走，想和你睡觉。
　　巴道寒此时此刻最怕女人留下来，因为苗晶晶还没来呀。所以他说，你都怀了孩子，哪里受得住男人泰山一样的压迫呢？
　　向阳花拉着他的手说，我们变换睡觉姿势，保证不会伤害肚子里的孩子。
　　巴道寒说，我这几天工作压力太大，有些力不从心呀。常言说得好，“萝卜扯了眼眼在，眼眼留起栽白菜”，一切都给你留着呢。
　　向阳花哭着说，你就是偏心，和李瓶瓶睡觉喝九鞭酒，和我睡觉就找出各种推脱理由。是我没得她风情，还是我没得她娇嫩呢？
　　巴道寒还在犹豫之时，向阳花把九鞭酒的瓶子盖揭开了，把半瓶酒送在他面前，意思是看你喝不喝。
　　巴道寒有些气愤了，因为向阳花不晓得是非好歹，不晓得知恩图报。如果没得他巴道寒用力罩着，哪有齐春芽风光的今天？哪有向德亨显赫的今天？又哪有她向阳花位高权重的今天？想着想着，他夺过酒瓶子差点儿一口把剩下的半瓶九鞭酒喝完了，一把按住向阳花倾泻愤怒、烈火惩罚。
　　向阳花疼痛地说，孩子，孩子！
　　巴道寒就是要孩子流产、不见天日，免得被向阳花缠住。巴道寒知道，老祖宗避孕多用麝香贴肚脐、藏红花洗下身、柿子结疤熬汤、黄鼠狼睾丸垫屁股，那都是事前的工作。那么事后怎么办呢？只有两种方法，一是吃药流产，二是暴力流产。暴力流产的方式很多，弹跳、跌倒、撞击、挤压，但是都很危险，更要女人配合。在多种挤压流产方式中，有一种悄无声息的办法，就是天天晒太阳、猛烈晒太阳、要死要活地晒太阳，让孩子怀上就掉，再怀上再掉，没有长时间胎养的机会。过去的青楼女子少怀孕，大多数是遵循这一生物原理。巴道寒可以让任何已婚女人怀孕，但是绝不让让向阳花这样的未婚女人怀孕，因为人家怀孕有人背皮皮，支在人家头上；而未婚女子怀孕，只有自己捡趟，没得哪个舅子帮忙负责。所以，巴道寒拼着老命，也要让向阳花肚子里的孩子流产。
　　也许是九鞭酒威力无穷，巴道寒的整个脑壳都麻木了，整个身子都能充气了，整个思维、全部精血都集中在一点上了，整个世界似乎已经被资本主义、帝国主义、社会帝国主义全部占领了。木房子吊脚楼被他和向阳花摇动起来，旋转起来，飞舞起来，即将像原子弹、氢弹一样爆炸。没有经验的女演员大声呼喊，地震了！地震了！
　　百名演员和无数革命军战士，披衣服、提裤子赤脚逃逸在吊脚楼下，惊魂不定地站在地坝中间，望着仍在“咿呀”摇晃的那一排吊脚楼。忽然，吊脚楼像发疯抽筋的庞大野兽，飞速摇晃到了地上天上，瓦片“呔呔”飞落、木柱“嚓嚓”欲裂，几名男演员大声呼喊，快点跑呀，地震来了，房子倒了！
　　大家刚刚逃到山坡上，吊脚楼竟然“哗哗啦啦”全部倒塌了。李瓶瓶伤心欲绝地询问，演员都出来了吗？革命军战士都出来了吗？
　　大家纷纷回应，出来了！出来了！出来了！
　　天未大明，尘烟飘飞。房屋倒塌了，大家无处可去，只有坐在地上耐心地等待司令部的命令。苗晶晶后怕地吐着舌头说，真是马克思保佑我呀，把巴总司令喊我去回报思想的事情忘记得干干净净了。如果去了，我肯定被倒塌的房屋压死了。
　　李瓶瓶跳起来大喊一声，哎呀，巴道寒总司令被房屋压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