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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40

作品名称:龙船调      作者:雷耀常      发布时间:2022-10-12 19:21:13      字数:106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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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田鹞子的人全部放下武器,在樊战国的严厉指责下,在覃点点强烈恳求下,工人武装就地解散。也就是说,夷水县没有了工人武装,只有农民武装和学生武装,堂堂正正的五十一师,仅仅是昙花一现、电光一闪、流行一曳。樊战国、田鹞子、胖大姨被带走,成为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阶下囚,工人阶级获救的政治牺牲品。
  巴道烫打扫钟灵山战场、清点伤亡人数,总计五千三百人,其中工人一千三百人,学生一千九百人,农民二千一百人。同时,向阳花统计了攻打县委机关的伤亡人数,工人一百三十人,学生四百七十人。在监狱提审樊战国时,巴道寒跷着二扬腿子说,这一切革命代价,都要算到你樊战国头上,算到一小撮阶级敌人头上。
  樊战国鄙夷地说,你们造反祸乱天下,犯下滔天罪行,还要算到我们头上吗?你们是“厕所打胭脂,臭美得很”呀。
  巴道甜推理说,你不成为保皇派,学生不会揪斗你,工人不会保护你;你不裹挟工人逃跑钟灵山,农民军和学生军也不会拼死攻打你,就不会有这么惨重的伤亡。你说,不是你的罪过,难道还是别人吗?
  樊战国一巴掌拍在桌上骂道,放你几爷子的臭狗屁,癞子没得擦痒的药。真理不怕被人歪曲,影子拉得再长也是个影子。
  巴道寒接上一支纸烟调侃说,现在怎么样,夷水县过去的巴书记,我过去的巴姐夫,是你有本事,还是我有本事呢?
  樊战国当了夷水县长之后,巴道寒去找过他,要求在县城给他谋一份差事。樊战国反而劝导说,你年纪轻轻,没有一点真本事待在县城,思想水平怎么提升得起来呢?工作作风怎么锻炼得出来呢?还是乡下好,天天跟农民打交道,时刻和农民交朋友。农民最光荣、最醇厚、最伟大,因为工人、学生、干部、解放军都要吃饭、穿衣呀。粮食是农民种出来的,棉花也是农民种出来的,没有农民辛勤劳动,我们吃什么、穿什么?
  巴道寒找姐姐说情,姐姐也被樊战国大吼一顿,封建社会都有“外戚莫干政”的制度,难道我们今天的共产党人连封建社会的人都不如吗?有一官半职,就要爱屋及乌、鸡犬升天,到处找人说情,到处求官求财,还是共产党员的作风吗?
  后来,巴道寒直接跟樊战球摊牌,要求当个副镇长,说通讯员没得一点权力,收收报刊发发信件、扫扫屋子烧烧开水、接接电话开开房门,没有全面发挥为人民服务的巨大潜力。
  樊战球“嘿嘿”笑着说,其实你的权力大得很呀。你不收发报刊、信件,大家看什么?你不烧开水,大家喝什么?你不把办公室的门打开,大家去哪里办公?千里江水源头来,万丈高楼平地起,你还是好好工作,学点真本事,到时自然有你下力的机会。
  巴道寒黑着脸在心里骂着,你樊家屋头没得一个好东西,全部是青冈树变的,转不得弯子、削不得边子,老子总有一天要做人上人……
  樊战国讥笑说,当然你的本事大呀,连县委机关的大权你也敢夺,也不怕遭到历史的审判和人民的惩罚。
  巴道寒反唇相讥说,历史都是胜利者书写的,你们早就失败了,还有书写历史的机会吗?不过,可以悄悄透露你一点革命最新秘密,巴道甜副主任已经和地区革委会和省革委会联系上了,我们不再是孤军奋战,而是有了大树、有了靠山、有了阵线、有了革命最坚强的领导,是任何阶级敌人都撼不动的。
  樊战国深深地叹息一声,无话可说。桌上的闹钟正“嘀嗒嘀嗒”地往前走着,不知疲倦、不知休息、不知人世间的恩怨情仇和风云变幻,只是永远地向前迈着坚实而有力的步子。
  巴道烫进来报告,所有死亡人员清理完毕,包括我们的阶级敌人,请指示怎样处理?
  巴道寒拍拍脑壳说,把死不改悔的保皇派樊战国押回监室。至于阶级敌人嘛,就地挖深坑集体掩埋;革命者呢,全部送到洞巴山集中安葬,树碑立传、彪炳千秋、永垂青史。
  巴道烫继续请示,在县委机关大院被打死的学生呢,他们被打死时还没有参加人民革命军。
  巴道寒吐着烟圈说,毛主席早就说过,革命不分先后,贡献不分大小。所以我认为,他们革命动机是纯正的,革命目标是明正的,革命热情是高昂的,革命热血是宝贵的,应该得到革命者的最高荣誉和待遇。把牺牲者全部抬上洞巴山,掩埋在那些解放军烈士墓的前面,让他们在阴间也冲锋在解放军的最前面。
  巴道寒把一切建立在60公社,想的是“光宗耀祖,锦衣还乡”,重振巴家雄风。60公社也就是诸天历史上最耀眼的一次锦衣还乡是明朝中期,覃氏家族一个人见人恨的讨米叫花子,竟然高中了探花,从县令一路做到巡抚、吏部侍郎、皇帝钦差,回家祭祖时风光了整个夷水县城和诸天镇。一百二十面长锣、一百二十把唢呐、一百二十杆彩旗、一百二十顶花轿、一百二十人燃放鞭炮,把大山敲打得应天应地轰响,把江水震颤得欢声笑语流淌。所到之处,官员倾巢出动,百姓夹道送迎;所就之餐,山珍野味尽有,飞禽走兽齐全。回到诸天镇,竟然免费招待全镇百姓三天,唱了三天京城大戏。不论是土司族长,还是百姓叫花子,一律请翁入堂、请翁入席,不分尊卑和高贵。皇帝钦差端着皇家赏赐的金质酒杯说,要感谢诸天呀,要感谢夷水呀,还要感谢我的叫花子出身呀。假如我有一亩二分田,或者有人收留我做长年打短工,或者给我半碗米汤半瓢苞谷糊糊喝一下,我也不得背井离乡带着瞎眼奶子去讨米要饭,更不会遇见一位慷慨施舍的亲爷老汉大员外。大员外有一儿一女,儿子顽皮不喜读书,舞枪弄棒是个好角色,偷滑耍奸是个硬家伙;女儿貌美聪慧,针线鞋袜赛过刘兰芝,吟诗作对超过苏小妹。假如大员外的儿子喜欢读书,也就没有我这个小长年的事情了,他偏偏爱跟我一起玩耍,偏偏要我和他伴读,这就是天上掉下金元宝,也成全了我一番学业呀。
  当时不把他饭吃的人,或者嫌弃他的人,包括覃氏土司,有些坐不住了,真想找个地缝钻下去,或者一泡尿淹死。
  皇帝钦差继续说,我是奉皇帝之命来慰劳诸天百姓生计、巡视武陵土司政务、了解民情民风民俗的。皇帝晓得武陵地区唱的是川戏楚剧,所以叫我带来皇家戏班子唱京戏,是想让大家领略皇家文化的风采,感受皇帝体爱百姓的恩泽雨露。所以说,在这三天里,我的乡邑们一定要敞开肚皮吃好喝好,睁开大眼看好赏好。我可是有了一回,难得有二回啰。
  皇帝钦差在土司教场搭起棚子摆了千席宴,一边吃喝一边看戏一边摆龙门阵,像赶乡场一样,人来人往不息、闹来闹去不断。钦差走的时候,把他埋葬在叫花子区域的老汉坟墓,也迁葬到王侯墓区,还修建了一座金碧辉煌的三进坟屋;在进入覃氏地王城的石板大路上,给一生讨米养儿、一生未续为儿的奶子树立起了高大威风的贞洁牌坊,牌坊上是湖广巡抚亲笔书写的“慈润武陵”四个楷书大字……
  巴道寒也想学皇帝钦差,风光耀眼一盘,叫向阳花把夷水县城的川剧团找来,大演三天、大闹三天,犒劳三军将士和城中百姓。
  向阳花以为他又要搞花胡哨,醋意满满地说,县城哪里还有川剧团呢?早被巴道甜老师革了他们的命、破了他们的旧,只怕骨头架子都找不到了。你要唱就请人唱革命京剧,紧跟潮流步伐。
  川剧是在车车灯的基层上发展起来的,以川腔川语为主体,兼收苏、赣、皖、湖、陕、甘、黔等地腔调而形成的一种戏曲表现形式。在演唱中,有领腔、合腔、合唱、伴唱、重唱多种表现样式,声腔高亢,穿云破雾;乐器多以锣鼓为主体的打击乐,辅助头胡、二胡、竹笛等吹奏乐,以增添效果,丰富伴奏;同时还融入变脸、喷火、水袖等道家内容,吸纳观众,壮其声色。武陵人祖辈看川剧长大,也看川剧消亡,无论大人孩子都可以哼上几句《五袍》《四柱》《四大本头》中的一些精彩段子。巴道寒记忆最深刻的是,小时候田瘸子招来的戏班子上演《白袍记》,尉迟恭夜访白袍将军薛仁贵的事情,两人在月光下的摔打,让观众心紧万分……巴道寒不满地说,京剧有什么看头?整台戏像点水雀“咦咦咦咦”,像水牯牛“啊啊啊啊”,听不出个日月星辰,看不见个子丑寅卯。
  向阳花严肃地批评说,都什么年月了,还念念不忘封资修那套川剧?现在时兴京剧,江青同志亲自抓的样板戏,全名叫革命现代京剧,和过去的老京剧有本质区别。
  巴道寒请教式地问,现代京剧有什么稀奇吗?
  向阳花在北京串联时看过京剧,所以比巴道寒内行多了。向阳花抱着双臂站在巴道寒面前说,川剧在乐器上重点是鼓点和勾锣,而京剧重点是京胡和竹笛;在唱腔上,川剧多高亢如号子,京剧多细亮似鸟语。
  巴道寒目不转睛地望着向阳花高耸如岩坎的胸脯激动万分、全身燥热,一把抱住她柔美的腰肢问,旧京剧和新京剧有什么不同吗,就像一个女人,在床铺上晒太阳和在老虎凳晒太阳,主要区分在哪里呢?
  向阳花把一张粉嫩的脸儿抵在他胸前撒娇说,巴总呀,说京剧就说京剧嘛,怎么又扯到晒太阳上去了?老京剧和新京剧的不同,主要在于演唱的内容,老京剧唱才子佳人,比如《霸王别姬》《贵妃醉酒》《穆桂英挂帅》等等;新京剧唱革命故事和现代生活,比如《红灯记》《龙江颂》《沙家浜》《白毛女》《红色娘子军》等等。
  巴道寒很满意地抱起她说,你回答得很好,现在就在这个老虎凳上,好好给你一盘奖赏。
  向阳花挣扎说,我的巴总呀,这里是监狱,是监狱的审讯桌子,关押的人犯都看着我们。
  巴道寒仍然我行我素地说,这里才刺激,才有创造性。普天之下,大国之中,哪个敢在监狱的审讯室晒太阳呢?脚镣手铐、竹签绳索、荆条棍棒,还有火炉火铲火背篓,只有巴总司令巴道寒和向阳花呀。
  向阳花早已被按倒在长长的老虎凳上,脚镣手铐套住四肢,想摆都不能摆。凳子上坚硬的铁疙瘩,挺得向阳花白嫩的背脊火辣辣疼痛,她不停地呼唤着,巴总,巴道寒,痛死我了,换个地方呀。
  巴道寒兴致勃勃地说,毛主席他老人家说得好,“要知道梨子的滋味,就得亲口尝一尝”;还说,“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你不在老虎凳上晒几回太阳,怎么晓得老虎凳上晒太阳的滋味?
  向阳花感觉有数不清的绣花针,刺进了自己丰腴的臀部,疼得到了小肚子;又像有无数的火苗,烤炙着自己鲜嫩的背脊,似乎疼得连肠子都冒烟;最为痛苦的是自己被脚镣手铐锁住四肢,像铁皮在无情割锯,疼得眼睛水都流出来了。向阳花不停地呻吟着,不停地摆动着,不停地呼唤着,巴总吔,哥哥吔,死鬼儿吔,不要呀,痛死我了。
  巴道寒愉快地笑着说,中国的女人就是比男人有涵养,什么话都反说。女人说不要啊,就是还想要;女人说要不得啊,就是还想叉起要;女人说要死了啊,就是还想干尽彻底,不留下一滴水。
  监狱里关押的犯人很多,种类却很单一,全部是反革命分子。无论是偷牛盗墓的、还是打架扯皮的,无论是卖淫嫖娼的、还是投机倒把的,无论是杀人放火的、还是偷奸耍滑的,无论是保皇保修的、还是大鸣大放的,一律都是反革命分子,都是革命群众的阶级敌人。在夷水县监狱关押的千多人犯中,很多是樊战国这样的领导干部和田鹞子这样的平头百姓,因为跟不上革命大好形势,跟不上时代滚滚潮流,成了历史的绊脚石,成了革命航船前进中不得不被彻底炸掉的暗礁。他们被关押在十分拥挤的牢房里,虽然看不见樊战国和向阳花在老虎凳上的肮脏所为,但是却听得见人的喘气声、哭喊声、反抗声、救命声。特别是那架古老的老虎凳子,还是军统时期留下来的,好多榫头都松动了,四只腿脚都打歪了,两个人躺在上面摇来晃去,那声音就像供销社卖白布,撕扯得“嘶嘶”叫唤,穿透了整个黑暗的石墙监狱;也像武陵人打土墙,撞击得“砰砰”直响,连人们的心肺都震荡得要落在地上。田鹞子听到哭喊声气愤地说,就是犯了死罪,要枪毙就枪毙嘛,要砍头就砍头嘛,怎么捆在老虎凳上往死里折磨呢?巴道寒,你真是畜生,比畜生都不如呀。
  樊战国摇头说,一切都被文化大革命了,法律不要了、党纪也不要了,全部是个人意志作祟。再这样折腾下去,国家不亡、共产党不亡,才是天下的怪事情呀。
  胖大姨并不知道被折磨的是向阳花,以为是新抓来的反革命分子,所以带头唱起了低沉而雄浑的《国际歌》,给予强烈声援,给予力量注入。愤怒的歌声在监狱潮湿的石墙上撞击,在审讯室坚硬的老虎凳上撞击,在巴道寒和向阳花赤身裸体的背脊上撞击,在整个乌云密布的天空中撞击:
  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
  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
  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
  要为真理而奋斗
  旧世界打个落花流水
  奴隶们起来起来……
  向阳花吓得竭斯底里地大喊,巴道寒,反革命分子暴动了。
  巴道寒吓得语无伦次地说,跑跑跑呀。
  向阳花气愤地呼喊,巴道寒,我的脚镣,我的手铐!
  在监狱外为巴道寒站岗放哨的齐德成和前来汇报工作的巴道甜,也以为监狱暴动了,立即挥枪冲进来,和赤身裸体逃命的巴道寒、向阳花撞个满怀。巴道甜急切地问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呢?
  巴道寒拦住准备进监狱报仇雪恨的齐德成说,衣服,衣服!
  巴道甜把自己的外衣脱下来裹住向阳花瑟瑟发抖的身子,齐德成也照着样子把自己的外衣脱下来裹住巴道寒的身子。哑巴齐德成没见过成年女人的下身,今天总算明白了男人女人不同的生理构造,所以“嘿嘿”地笑起来,笑得很开心,笑得很憨厚,笑得很有获得感。
  巴道寒厉声吼道,齐德成,你笑什么呢,嘴巴都笑成一个草帽圈了?
  齐德成神秘地比画手势,意思是说男人比女人多半截水筒烟杆,所以男人站着屙尿,女人蹲着屙尿。
  水筒烟也是武陵人抽烟的一种形式。一根半排长的竹筒,在里面灌上清泉水,过滤烟雾中的各种杂质,据说可以去毒留药、止咳化痰。不过,水竹筒抽烟有很多毛病,比如力量用猛了,竹筒里的水就吸进了嘴巴,水长水流到处都是,很不卫生;水竹筒长了,携带困难,舞棍夺棒、手提肩扛,很不方便;水竹筒的水少了,也会被人吸得“哗啦啦”声响,不雅观不文明,像煮稀饭一样,所以,喝水竹筒烟的人很少。向阳花摇着巴道甜的手臂,满脸羞愧地说,巴老师,巴总欺负您的学生呀。
  巴道甜护着自己的学生说,我们出去说,高脚司令有重要指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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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道甜在省城很住了几天,住的西湖宾馆,是伟大领袖毛主席和他的亲密战友林彪同志来省城下榻的地方,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保卫森严、十分安静。只是给高脚司令站岗放哨的清一色女兵,个个艳丽无比、美轮美奂、倾城倾国,据说都是从大学里挑选出来的精英分子。
  巴道甜个人住在宽大的房间冥思苦想,为什么男人有权就变坏,有钱也变坏呢?古代的封建皇帝没有个三千后宫,似乎就不叫皇帝了,其实好多嫔妃一辈子没有被皇帝看上一眼、摸上一把、太阳晒一回。凭借有限的历史知识,巴道甜在脑海拼命索检,逐渐发现女人跟男人一样,权力也是人生中不可缺少的东西。赵姬、武则天、萧皇后、慈禧不都是利用男人拼命抓权、血腥掌权、狠毒用权的女强人吗?
  轻轻地敲门声打断了巴道甜的思绪,进来的就是她朝思暮想的高脚司令。高脚司令首先检讨说,对不起,我来晚了,主要是安排对原省委书记一干牛鬼蛇神挂黑牌游街的事情。真对不起呀,我亲爱的革命的巴主任同志。
  巴道甜扑在他怀里激动地说,高脚司令,想死你呀。
  如果想一个人想得要死了,那真是想到了极点,想到了骨髓里面。这几天,高脚司令一天到晚地忙,白天忙造反工作,晚上忙女人晒太阳,加班加点都忙不过来。今天,他还是从牙缝里挤出的半天时间接见她,要不就没有机会了。高脚司令把她拦腰抱起来说,这几天正是革命如火如荼的关键时刻,没抽出时间来看你,心里惭愧呀。我既当全省造反军的总司令,又当省委第一书记和省革委会主任,可以说日理万机、万机日理,连干柴棍记者想搞一篇专访的时间都抽不出来。
  巴道甜晓得他在说谎,但是仍然流着嫉妒的眼泪说,我晓得你是革命的大忙人,又要开展文化大革命,又要和女人晒太阳,一张身体怎么忙得过来呢?
  高脚司令把她按倒在宽大的席梦思床上说,省城的女人就是有千万个,也抵不上夷水女人半边呀。省城女人虚伪过于媚俗,夷水女人开放显出真诚;省城女人小气过于偏执,夷水女人大度露出温婉。
  巴道甜幸福地热泪长流,扯着高脚司令胸脯上几根弯钩如狗尾巴草的黄毛激动地说,我的那个哥哥吔,杨贵妃“三千宠爱在一身”,我也要“三千恩爱在一人”,不然就成了常二妹害相思呀。
  的确,巴道甜是万分幸福的。她嫁给樊战国十几年,没有过这样的热情拥抱,没有过这样的甜蜜语言,更没有这样的疯狂性爱。樊战国在战场上受过伤,常常在巴道甜面前“有心无力,不战而退”,即使战斗也是抢关夺隘,三下五除二强占敌人阵地,然后继续看书看报看材料、思考全县民生大事。但是,高脚司令不一样,先是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让她全身消融无骨、灵魂飘渺不见,然后才迂回包抄、慢慢蚕食,彻底征服、终身难忘。高脚司令温和地笑着说,现在新的革命高潮已经到来,我们必须顺潮流而上、乘清风而扬,哪有时间成为常二妹呢?
  巴道甜羞赧地说,在司令的循循诱导下,我的革命高潮来了一次又一次,次次不相同、回回不一样。
  高脚司令“哈哈”笑着说,现在,军队开始支左,要求停止武装斗争,实行革命大联合。毛主席的最新指示,“在无产阶级专政下的工人阶级内部,更没有理由一定要分裂成为势不两立的两大派组织”,“革命的红卫兵和革命的学生组织,要实现革命的大联合”,“运用‘团结——批评和自我批评——团结’这个公式来解决我们内部的矛盾。在进行批判斗争时,要用文斗,不要搞武斗,也不要搞变相的武斗。”也就是说,各个造反组织要联合起来,不搞相互斗争,不搞武装冲突。
  巴道甜很不理解地说,我们刚刚搞起来的武装斗争,未必就这样“大姑娘的孩子,流产了”吗?可惜白白死了那么多人呀。
  高脚司令也惋惜地说,就是因为武斗的战果太辉煌,惊动了毛主席他老人家。因为毛主席爱人民,处处为人民谋幸福,所以才下令停止一切武装斗争。
  巴道甜不明白地问,我们夷水县武装斗争,才伤亡几千人,对于地大物博、人口众多的中国来说,不就是“一升芝麻,丢了一颗”的事情吗?
  高脚司令解释说,你是水井里的蛤蟆,不晓得外面的革命形势。把外地的革命形势看了,我们省城和夷水县的事情,就不叫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了。
  巴道甜大吃一惊地问,未必同是一块天,同是一块地,同是毛主席英明领导,革命差距还很大吗?
  高脚司令悄悄透露说,青海省西宁的武装斗争还动用了坦克,湖南省怀化武斗死亡上万人,四川省宜宾十七万人武斗对抗,广西南宁一百三十万人参加武斗,还有新疆建设兵团、云南施甸、陕西宝鸡等等,惊心动魄,血染山河。
  巴道甜敏感地说,说白了,就是要解散我们的武装组织,要我们放下革命的枪杆子。这样一来,我们就失去了革命的武装力量,手无寸铁怎么把无产阶级文化革命进行到底呢?
  高脚司令继续传达精神说,我也是刚刚从北京回来,北京高层透露,过去我们的各级革命委员会只有工人、农民,或者学生,没有解放军,那样的革命委员会是不成熟和不健全的,肯定是要作废的。
  巴道甜继续领会精神实质说,也就是说,我们这些在各级革命委员会任职的人,都要“新姑娘的礼信,原封打回了。”其实,夷水县的各家武装,早就进行了革命大联合、革命大拥抱。
  土家婚礼有一俗,一百一十八种礼节中的穿厨礼,由男方过礼时送到女方,而结婚时女方要原封不动地退还给男方,这叫“原封打回”。高脚司令决定性地说,我们首先要抢夺各级革委会的正职,也就是一把手,求得决定权、拍板权;如果不行,必须获得副职,求得话语权、建议权。如果军方派人了,我们是拗不过的,他们有飞机大炮坦克火箭,可以军管、可以戒严、可以执行战场纪律,我们只有协助他们、诱导他们或者强迫他们继续深入开展文化大革命。这也是北京高层的要求,务必执行,不然我们就犯了政治和方向性错误。
  巴道甜躺在他怀里说,夷水县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功绩和历史地位,省革委打算怎样定位呢?
  高脚司令果断地说,估计军代表来了之后,各级造反武装组织就要解散了,我这个全省的造反总司令也就当不成了,省委第一书记和省革委会主任也当不成了,最多任个省委书记处书记和省革委会副主任。毛主席说得好呀,革命不能计较个人得失,要计较的是为革命做出了多大贡献。我准备让你当省革委委员,省部级干部,就是对夷水县文化大革命的充分肯定和准确定位。全省百多个县,十几个地区,上千支造反组织,能进入省革委的有几人?就是横水县的冉红姣,为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做出了巨大牺牲,也无法进入省革委会班子呀。
  巴道甜柔情地说,谢谢首长关怀,夷水人民革命军十分感激你和省革委。
  高脚司令把自己一把镀金的德国袖珍手枪赠送她说,你下午坐船回去,告诉大家,一定要听从军代表的指挥和领导,这是中央的要求,林副统帅的要求。
  巴道甜继续请示,我们抓到的保皇派、各级政权机关的顽固派,是关是放,还是杀呢?
  高脚司令很坚决地说,按照毛主席的指示,“要允许干部犯错误,允许干部改正错误。不要一犯错误就被打倒。犯了错误有什么要紧?改了就好。”我们共产党人要有这样的胸怀,教育他们、改造他们,开办各级干部教育学习班,就是京城人说的“五七干校”。林副统帅早在军队进行了试点,要求军队干部们“学政治,学军事,学文化,又能从事农副业生产。”现在,全国各地都效仿军队,开始兴办五七干校……
  巴道寒听完了巴道甜省城之行的政治汇报,背着双手在县革委会议室,来回踱着沉重的步子,因为巴道甜的汇报打乱了他政治上的雄心壮志,也就是说他的政治生命而今眼目下在县城已经抵满榫头、巴到笃笃,连省革委的一个空头委员都没有捞上,更何况梦寐以求的中央委员?毛主席当年在井冈山虽说也是委员,那是中央委员,军队里的政治委员,享有军队最后的决定权。巴道寒请求巴道甜说,给夷水县在省革委安排一名副主任都不行吗,哪怕不驻会也行呀。
  巴道甜真诚地说,我的确极力争取过,没有一点办法,连高脚司令那样伟大的人物,也只能当个副主任。
  其实,巴道寒想在省城捞个革委会副主任后,以此为过河跳板,打入京城,和北大聂元梓、清华蒯大富、北航韩爱晶、北师谭厚兰、北地王大宾五大学生领袖会面,进驻中南海,扬他巴氏家族威名,给先祖巴蔓子增光添彩,树碑立传、永垂青史。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天算不如命算,命算不如他算”,好端端的一场美梦,就这样夭折了。不过,巴道寒还是有价值的,也是卓有成效的,一个讨米叫花儿,一个小小的公社通讯员,一夜混到县委第一书记、县革委主任、夷水县人民革命军总司令。所以,他回过头来想,感觉到自己过去的思路,是完全正确而且万分科学的,那就是“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儿行千里路,梦在胎血地”,60公社才是他人生的全部支点,是他富贵与发迹的金色摇篮,是他生命休止的最后生态归宿。因此,他一定要把烈士陵园建造在洞巴山,让革命烈士的勃勃英灵打压昔日高高在上的覃氏亡灵和田氏亡灵;五七干校也建立在洞巴山,让全县全省思想僵化的干部走资派们,去看看他巴道寒革命的60公社、红旗的60公社、朝气蓬勃的60公社。所以,巴道寒立即召开县革委会议,征求大家的意见,决定夷水县革命发展的方向和重心转移。
  在革委会上,巴道寒开门见山地说,我们现在议一议,军代表来了我们怎么办,是继续坚守县城,还是打道回府60公社。大家都发言吧,这关系到革命战略转移的核心问题。
  会议室一下子显得沉闷和忧伤起来,大家连气息都不愿出来,因为革命让他们走到了尽头,走到了大海边。向阳花竟然趴在桌上“呜呜”哭起来,不晓得是因为在监狱里晒太阳背脊的伤疤痛,还是因为革命高潮忽然落下了心里痛,在座的人是不晓得的,都马着一张黑色长脸。只有覃点点不一样,用眼角的余晖这边望望、那边瞟瞟,显得万分冷静。覃点点首先打破僵局说,既然军代表要来掌管县革委,我们就回家闹革命,“天涯何处无芳草”呢?只要我们有一颗红心、满腔热血,哪里革命不是一个样吗?
  巴道烫反对说,我们流血牺牲打下的革命江山,凭什么拱手让给还没有来的军代表?这样夹起尾巴走人,把60公社的脸面都丢到天坑地缝去了。卫星上了天,红旗也就落了地,对不起伟大领袖毛主席呀。要走你们走,我的队伍坚决不走。县城里物质丰厚、吃喝安逸,还有水泥路、电影院、电灯电话,比我们乡下强多了。
  向德亨也反对打回老家,因为他尝到了掌管全县经济大权和物质大权的甜头,真正体会到什么叫权力,什么叫地位,什么叫威风八面。比如粮食,不要你亲自去,人家把上等的好米用马车送来;比如猪肉,一个电话过去,人家把精瘦肉送来,连一点肥边边都不带;还比如纸烟,人家送的都是市场上买不到的圆球、熊猫、中华,你嘴巴烧起泡了都抽不赢。当然,还有女秘书,给你扫地、铺床、洗衣、打洗脸水洗脚水,就是有能力喊上床晒太阳也没有问题。这和家里相比,就是丑小鸭和金凤凰,“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上。”在60公社的时候,总是他给齐春芽打洗脚水,给齐春芽铺床被,哪里享受过这种女佣、女秘时刻伴随的高级待遇?什么叫共产主义,这就是共产主义的真实写照;什么叫革命的终极目标,这就是革命终极目标的现实复制。所以,向德亨兴奋起来,一兴奋的时候,疤眼就放出红色光芒。他把纸烟点燃了才慢摇消怠地说,姨妈革命走回头路,是没有前途的;姨妈革命表现出软弱性,同样是没有前途的。姨妈军代表还没有来,是男人还是女人,是黄头发还是红头毛,是叛徒还是内奸,是假左派还是真右派,姨妈我们一点都不晓得,怎么能灰溜溜地逃跑呢?这样的事情远的不说王明,姨妈我们认不到他,只听说他能够把马列的全部书籍,像少林寺的经书一样横流倒背,一字不差。姨妈我们只说发生在身边的事情嘛,夏曦大家都听说过嘛,四十岁以上的人还见过他,姨妈也是中央派来的,是真革命还是假革命?专杀在战场上打仗勇敢的指挥员,姨妈段德昌、柳直荀、王炳南、朱子奇、周念民这些师级以上的军事干部,都被他一一杀掉,把湘鄂川黔革命根据地丢得裸儿精光,姨妈把两三万红军整得只剩下两三千人。你们说这样的中央代表,这样的军代表,姨妈老子们是要还是不要,是欢迎还是打倒呢?
  经向德亨这样一说,大家真的犹豫了。夏曦杀害红军干部战士的时候,很多人都亲眼看见,被杀的人个个泪流满面、号叫不服、委屈万分。但是,很多人也看见过国民党杀害红军伤员,被杀的人个个刚强不屈,大义凌然,高呼“共产党万岁”、“中华苏维埃万岁”的口号,没有一人掉泪和求情。是呀,暗藏在身边的敌人,比面对面的敌人更可怕;同志的背叛,比敌人的背叛更让人伤心。巴道甜发话说,军代表来了首先要解除我们的武装,遣送农民、学生回家,剩下我们这些光杆司令在县城等死吗?到那个时候,死得比段德昌、王炳南他们都不如呀。
  巴道烫一拳擂在桌子上发狠说,老子们要走也行,先把县城的社员群众迁移到60公社坚壁清野,然后一把火烧了县城,让新来的县革委主任捞不到一点好处。
  覃点点站起来激愤地说,坚决不行,那是日本鬼子的“三光”政策,我们人民革命军怎么能学呢?
  这时,有人进来报告,据横水县冉红姣来电话说,四川三千多造反军武装抢窃了几家银行,正向东北方向的小巴山逃窜,具体目标不明确。
  大家知道,外省造反军过来,不外乎两个目的,一是继续抢窃银行和国家财富,二是携带巨资进行战略转移。巴道寒一声令下,所有武装开赴小巴山,设下重重包围圈,绝不让革命投机分子逃脱。巴道寒率领十一师开路,占领小巴山仙女洞一带有利地形;齐春芽率领六十六师、齐豆芽率领三十八师居中,准备支援先遣部队;覃点点率领五十四师断后,运输各种军用物资和烈士尸体到洞巴山,掩埋建墓、树碑立传、永垂青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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