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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28

作品名称:龙船调      作者:雷耀常      发布时间:2022-10-07 13:21:57      字数:97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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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革命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力运动,没有任何私情和软弱可言。向德亨把60人民公社的女人群奸的群奸、游街的游街、挂黑牌的挂黑牌、炒盐黄豆的炒盐黄豆,但是仍然觉得没有解除心头之恨,没有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掀起空前绝后的崭新高潮,特别是地主资产阶级的孝子贤孙们,还躲在阴暗角落里暗自发笑、搔首弄耳,嘲笑他向德亨性无能、性疲软、性阳痿。所以,他要向60人民公社的男人开刀问斩,杀鸡给猴看,因为他嫉恨他们、仇视他们,嫉恨他们能和女人晒太阳,仇视他们可以生儿育女、传宗接代。向德亨晓得,向阳花多半不是他的女儿,多半就是巴道寒的,可是齐春芽从来都赌咒发誓否认这件事。向阳花才几个月的时候,向德亨马着一张脸,闷闷地抽了五六根叶子烟,抽得肝脏巴了背脊,口水吐了两三盆,吐得血丝丝都出来了。齐春芽捞开衣襟放出一对大奶子喂着孩子说,老向,今天是逮错了药,还是烧歪了灯火,抽烟抽了一下午搭一晚上,话不说一句、屁不放一个,难道还在相思郑大姑、郑幺妹那些下贱女人吗?
  土家语言是中国语言系统内涵最丰富、涵盖最准确的民族语言。比如吃饭,就有逮饭、刨饭、塞饭、屙饭、嗵饭、嚓饭、胀饭、灌饭、吞饭等说法,不同的说法显示不同内容和情状。吃饭,是用筷子把饭菜夹起来,或者用调羹把饭菜舀起来,一口一口往嘴喂,嚼细后慢慢吞下去,表示出一种文明涵养摸样;逮饭,多为不嚼而吞,表示一种饥荒摸样;刨饭,是下嘴皮挨着碗边、上嘴皮张开,把饭菜像刨泥土一样刨进去,也表示一种饥饿摸样;塞饭,是咬紧牙巴、微张嘴皮,把饭菜生硬塞进去,表示一种厌食挑食摸样;屙饭,是一个贬义词,骂人的话,像屙屎屙尿那样吃,表示一种急迫样子;嗵饭和嚓饭,也是贬义词,像猪儿吃潲那样吃饭,吃得嗵嗵响、吃得嚓嚓响、吃得满嘴流汤滴水,表示出一种没教养摸样;胀饭,同样是一句骂人的话,只知道端碗、不知道放碗,只知道刨饭、不知道放筷子,肚儿胀得像一张牛皮鼓了还要吃,表示一种十分愚蠢可笑摸样;其他方式吃饭,也很有深意,这里不必多说,到了土家自己慢慢观察体会。好半天后,向德亨才弯眉弯眼地拖着腔调问,姨妈摸儿脑壳说个良心话,阳花到底是哪家飞来的野花?
  摸儿脑壳,是土家最恶毒的一种赌咒方式,意思是拿儿女的生命下赌注。齐春芽心里“咯噔”一响,像拍簸箕一样,红着俊俏的脸儿说,除了你,还有谁呢?
  向德亨长长地“哼”一声说,姨妈是不是巴道寒,抑或是别个的?
  齐春芽跺着脚哭着说,你个没有良心砍脑壳死的,自己奈不何的事情,硬要往别人头上支,不晓得你向疤眼安的什么心,还是村里干部呀。现在是新社会,你要打脱离就打,不能“女人坐月,血口喷人”呀。
  向德亨犹豫不决地说,姨妈明明我奈不何那个事情,跟巷子邀猪儿一样,进不了猪圈门,吃不了猪潲食,姨妈肯定是别处飞来的野花野种。
  齐春芽忽然冷静地问,那我问你,你在我身上趴过没得?
  向德亨点头说,姨妈趴过。
  齐春芽又问,你用嘴巴舔过没得?
  向德亨还是点头说,姨妈舔过。
  齐春芽还是问,你在床上屙尿没得?
  向德亨想一想说,睡觉梦游千万里,魂魄管不着自己,经常屙尿。
  齐春芽忽然提起高腔说,放你奶子的粗粗屁,你去镇上找那些男人“称二两棉花纺一纺”,趴在女人皮面屙尿了,还能不怀孩子吗?
  向德亨很委屈地说,姨妈我还是不信,要不做个亲子鉴定。
  齐春芽抱着孩子气冲冲地说,打一盆清水来,做就做一盘。
  向德亨果真去打来一盆清水,拿来一把剪刀,要做滴血亲子鉴定。
  齐春芽毕竟心虚,一脚踢翻木盆气愤地说,老娘再不是田瘸子的丫鬟,任人欺负的奴仆,是新社会的主人,不得和你做亲子鉴定,直接找樊镇长和你打脱离。
  打脱离,就是离婚,把夫妻关系打脱。向德亨是害怕樊战球的,因为樊战球多次找他谈过话,一是平日少醉酒,二是工作要务实,三是管住自己的女人……
  向德亨拗着大烟棒,闭着半边眼睛,在60人民公社办公室打歪歪主意,想借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强劲东风,把自己的仇人、看不惯的人整背气,整得一万年都爬不起来。向德亨手里有个小本本,上面画着花花草草、勾勾叉叉、圈圈点点,那都是人家的名字或者开会的记录。他没读一天书,不识文也不认字,但是他聪明,可以用花花草草、勾勾叉叉、圈圈点点代替,别人不认识,他却认识。刚解放的时候,樊战国拿着他的小本本问,同样是人的名字,为什么标注的大小和形状不一样呢?他笑眯眯地说,洞巴山的土匪有大有小、有胖有瘦、有恶有善,当然不一样呀。这根大恶麻草就是土匪大头头覃维病,这根小恶麻草就是土匪小头头覃拐子,这几根红籽籽刺就是土匪的喽啰们,田鳅鱼、郑老鸭、蓝豺狗、冉螺蛳……樊战国见他说得一点不差,还表扬过他,说他勤奋好学前途光明。然而今天,他的小本本上,却记录着另一百多人,一百多他心头最恨的阶级敌人、地主崽子:田昌福、田昌禄、田昌财、田昌禧、覃家春、覃家夏、郑半秋、郑半冬;台湾分子:蓝见仁、姬见义、苟见礼、税满寿、李作信;外国特嫌:皮友金、靳友银、应旺富、柳贤宝;阶级异己分子郑全忠、覃维修、郑幺妹;牛鬼蛇神端公花春申、八字诸葛黑、媒婆甘仙姑、接生婆石幺娘、梯玛巫婆骆嘎嘎……
  向德亨知道,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是他夺回政权、光宗耀祖的最好时机。向氏家族为廪君西征开路先锋,功劳最为显赫,最先受封。但是,后来家道渐渐衰落,凌辱连连不断,不像巴氏位列君主,不像覃氏遍地土司,也不像郑氏富商成群,更不像樊氏高居官长,现在必须让革命大权归属向氏家族,让向氏家族从此扬眉吐气、权霸夷水两岸。但是而今眼目下,他还不敢动弹巴氏家族,因为巴道寒是他的顶头上司,是他革命的挡箭牌和各种行为的遮羞布。他还要利用女人齐春芽和女儿向阳花的美貌和柔情,把巴道寒拖跨、拖瘦、拖死,乖乖地把60人民公社的革命领导权,拱手让给他疤眼向德亨。
  向德亨正美滋滋地怀想,桌子上的电话响了。电话是巴道烫打来的,请示下一步怎样斗争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也就是那些关押的男人们,不能让他们白白蒙混过关,没尝到一点无产阶级专政铁拳的厉害。
  向德亨在电话里回答说,姨妈格老子说得黑猫正确,对待阶级敌人决不能心慈手软、萌生同情。
  巴道烫强烈不满地说,这些阶级敌人都该杀,他们凭什么说那样漂亮的媳妇、讲那样乖巧的姑娘客?一天到晚像逮小鸡仔儿,逮得60公社都差点儿翻转过来了。老子们贫下中农有的人人一个女人都说不回来、讲不到屋,几辈人打光棍,天天晚上抱着板凳睡觉,不是“老婆婆长胡子,稀奇事”吗?
  土家人有两个特殊的词语“说姑娘客,说媳妇”,或者“讲姑娘客,讲媳妇”,就是“娶媳妇”的意思。在整个土家词汇中,只有这两个词语给“说、讲”字赋予了“娶”的涵义,同时也说明媳妇是说和的、讲拢的,并不是老天爷事先安排。向德亨听了巴道烫的话,想到自己的生理缺陷,更是气得屁股上冒青烟、裤裆里滴冷尿,张着粗大的喉咙、瞪着洋芋果眼珠说,姨妈把他们千刀万剐,姨妈剥皮抽筋,姨妈挫骨扬灰。
  巴道烫很兴奋地说,格老子要得,我立刻把他们押解到公社食堂,准备各种刑具,像过去地主老爷整治我们贫下中农一样,抹了桌子还他几爷子的流水席面。
  中国人是最伟大的发明家,不仅发明了火药、造纸术、印刷术、指南针,推动了世界科技革命和人类文明进步,而且还领先发明了烧火背篓、五马分尸、竹刺十指、铁钩穿乳等刑罚,特别是天下美艳妲己、武则天还发明了炮烙、挖眼、挑筋等酷刑,更是骇人听闻、震惊典籍,深化了阶级无情专政的进程和人性残酷变异的速度。但是,我们毕竟是现代文明人,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伟大战士,妲己奴隶社会那一套肯定是不能学的,武则天封建社会那一套也是肯定不能学的,无产阶级自有阶级专政的强硬手段,自有惩治地富反坏右分子的民间工具,要文明专政、人性专政。向德亨去公社食堂的时候,老远听到里面鬼哭狼嚎,走近看了更让他笑逐颜开,感受到了无产阶级专政的强大威力和人民群众的巨大智慧。在偌大的公社食堂,有的被点天灯,有的被鸭儿扑水,有的被绳套雀鸟,还有的被烤转转火。向德亨拍着宽大的手板说,姨妈好好好,姨妈巴副院长就会发明创造,姨妈体现了贫下中农的无穷智慧和革命觉悟。
  巴道烫来炫耀说,这就是一幅最生动的牛鬼蛇神灭亡图呀。
  在整个屋子里,最安静的是点天灯,最热闹的是烤转转火,最嚎叫的是绳套雀鸟,最呻吟的是鸭儿扑水。点天灯,是在被专政的人头上放一只土碗,碗里倒满桐油,再点燃灯草。你只能站着一动不动,连话都不敢说,桐油碗才不会掉下来,燃烧的灯草灰也才不会掉在你赤裸的身上。烤转转火就不一样了,几人或者几十人手拉手、手捆手,围住一堆“呼呼”燃烧的青冈木柴火,烤得人油流浃背、口干舌燥、肝熟肺烂。如果一人往后退,一帮人就得往火里扑;如果一帮人往后退,一人就得往火里扑。所以,烤转转火的呼救声此起彼伏,脚步声连连不断,嚯……嚯……向德亨看着覃维修、花春申、令狐理一群人手拉手“嚯”地浪过去,又“嚯”地浪过来,笑得眼睛水一网网铺落,脚板子一阵阵跳跶。向德亨畅快淋漓地对覃维修说,姨妈你不是号称水蛇吗,老子就要你变成一只干蛇,姨妈看你怎样去闻香儿草的流脓大屁股。
  覃维修本是一个很受人尊重的人,勤做事、少言语,吃得亏、让得利,但是因为郑幺妹的缘故,遭到了很多男人的嫉妒,经常给他使绊子、放搞脚。有一次,向德亨在她刚刚屙尿的地方用小木棍绞了半天追上来说,姨妈幺妹,你的尿真香呀,香得可以煮面条。
  郑幺妹故意甩着屁股说,我家尿缸装满了,你用酒瓶子舀来喝呀,分钱不要、颗米不巴。
  向德亨又说,姨妈听说你晒太阳的时候,香气更好闻,香得男人的肠子都要断了。
  郑幺妹怒目而视地说,齐春芽香,你趴起舔呀。
  向德亨一把抱住她柔软的腰杆说,姨妈让我看看,记你两天工分。
  生产大队靠工分吃饭,一般来说一个青壮男劳力,一天记十分;青壮女劳力,记八分。郑幺妹一巴掌扇在他脸上愤怒地说,阉割了没用的配盘猪,我就是脱光哒,你也只有喝一泡尿的能力。向阳花是哪个的,你以为我不晓得吗?
  向德亨被人揭了短、挠了疤,十分愤怒地说,姨妈烂货郑幺妹,你别得意早了,你要晓得自己的身份,姨妈土匪婆子。
  郑幺妹毫不示弱地说,我愿意当土匪婆子,你管得了吗?
  向德亨冷笑几声说,姨妈一派反革命言论。要是在反右运动中,姨妈你早就是右派分子。
  郑幺妹甩着圆溜溜的屁股说,我就是右派分子,也不拿你闻臭屁。
  向德亨站在她后面咬牙切齿地说,姨妈烂婆娘郑幺妹,一天到黑和你姐夫覃维修绞在一起、睡成一铺、啃做一巴饼,大队没出婚姻证明、公社没发结婚本本,姨妈我哪时要你们吃不走兜着走、扛不走拖着走。
  郑幺妹头也不回地说,身正不怕影子斜,脚直不怕鞋子歪,我们“青菜打豆腐,一青二白”,不信你趴在阳沟后头听谱呀。
  向德亨在后面捏着拳头说,姨妈我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哈,总有一天,我向疤眼要把你拿翻在地……
  鸭儿扑水也让人害怕,把人的手脚反绑,高高吊在楼枕上。下面是半盆水,让你扑下去再扯起来,扯起来再扑下去,上不在天、下不在地、生不如死。绳套雀鸟,是用细小的麻绳套住男人的生殖器,踮起脚拴在窗子上,时间长了,生殖器不仅肿得像吹火筒,而且还紫血得像红萝卜。在套雀鸟的地方,田家、蓝家和覃家几十个大男人,赤条条地在窗户下站一排,一律高高地踮起光脚板,一律双手捧着紫肿的胯裆,一律不停地呼叫哎呀……哎呀……向德亨背着手拗着叶子烟杆说,姨妈像演黄色电影,硬是好看得让人民群众舒服。
  民兵们说,看是好看,就是叫的声音难得听下去。
  向德亨说,姨妈阶级敌人从此就断子绝孙了,我们还怕他们一点凄惨的声音吗?
  民兵们不理解地说,套个雀鸟,就断子绝孙了?
  向德亨幸福地笑着说,姨妈这样一套就没有了性功能,像过去宫廷挤雀儿蛋一样,姨妈让他们屋头那些漂亮的女人守活寡、受洋罪。就是男人睡在身边,也是“聋子的耳朵,配盘;瞎子的眼睛,配相”,没得一点作用。
  民兵们伸出大拇指说,文化大革命就是好,向院长处处有绝招。
  向德亨手舞足蹈地说,姨妈把酒肉摆上来,我们一边喝酒吃肉,姨妈一边欣赏阶级敌人在地球上,慢慢消亡的全部过程。
  民兵们争先恐后地说,要得,让阶级敌人在无产阶级的胜利酒肉中慢慢死去。
  酒肉还没有摆上桌子,齐德成带着两个武装民兵进来,用步枪对准向德亨,一句话不说。
  向德亨瞪着眼睛说,姨妈你们,跟无产阶级开什么玩笑呢……
  28
  田瓜儿和李瓶瓶知道,男人征服了世界就可以征服女人,女人只要征服了男人才能征服世界。所以,她俩一路哭泣来到巴道寒办公室伤心欲绝地说,向德亨比反革命还反革命,比阶级敌人还阶级敌人。
  巴道寒是那种看见漂亮女人骨头酥软的男人,加上田瓜儿和李瓶瓶“梨花两枝春带雨,沐浴新风悄然泣”,跳过去拉着她们修长的手掌,一边把玩一边心疼地说,他有哪些反革命行为,你们慢慢说,不要着急、不要害怕,我革命的巴主任一定给你们做主。
  田瓜儿哭得泪人一样地说,他强迫我们跳忠字舞。
  巴道寒摸一把她丰腴的臂膀说,跳忠字舞好呀,无限忠于伟大领袖毛主席,无限忠于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
  田瓜儿仍然泪人一样说,他强迫我们唱忠字歌。
  巴道寒笑眯眯地说,也是正确的呀,全国人都唱忠字歌,你还能唱别的吗?
  田瓜儿继续泪人一样地说,他还要求我们背诵毛主席语录。
  巴道寒见她没有反抗,伸手捏一把她肥嘟嘟的屁股说,毛主席语录是我们的精神食粮,必须天天背诵、夜夜背诵、时时背诵,才有无穷的革命力量源泉。
  田瓜儿抬起尖尖的下巴,泪水像露珠一样“吧嗒吧嗒”地往下里滴落,滴得巴道寒心肠都碎了好几回。田瓜儿咬着薄薄的嘴皮说,那么我问你革命的巴主任,毛主席是什么样的人物?
  巴道寒严肃地说,毛主席是几万年才出现的圣人,马克思、列宁最天才的学生,全世界无产阶级革命人民最伟大的领袖和导师。
  田瓜儿一板一眼地问,他老人家的语录是不是最神圣呢?
  巴道寒捧着她泪光闪闪的脸颊说,当然是呀,哪个说不是呢?
  田瓜儿接着说,既然毛主席语录最神圣,忠字舞也就神圣了,为什么不分场合乱背诵、乱歌唱、乱跳舞呢?这不是玷污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光辉形象吗?你说,把毛主席语录随便写在猪圈棚、牛圈棚、破庙破墙上行不行?
  巴道寒挥着粗壮的手臂说,不行,坚决不行。哪个这样写了,哪个就是反革命,就要被无产阶级全面专政。
  田瓜儿一把抓住他粗大的手说,向德亨要我们脱得光条条地跳忠字舞、唱忠字歌、背诵毛主席语录,是不是反革命?
  巴道寒咬牙切齿地说,是反革命,赤裸裸的现行反革命,地地道道的历史反革命。
  田瓜儿又说,公社审判大厅挂着两张毛主席像,有一张歪吊起,风一吹像尿布片子,他对毛主席是什么意思呢?还有板壁上张贴的毛主席语录,其中一条“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不要”两个字被蜘蛛网遮住了,他天天看在眼里却故意不去打扫,又是什么用心呢?
  巴道寒一巴掌拍在大胯上气愤地说,格老子的,他龟儿子反天了。
  李瓶瓶也紧挨巴道寒坐着,捧着俊俏的脸蛋哭诉说,他还说“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修正主义和资本主义的苗”呢。
  巴道寒搂着她颤抖的肩背说,这话不错呀。
  李瓶瓶哭得更加伤心地说,还不错吗?我们的身子烧成了光板板,一根茅草不剩。难道我们长的是修正主义和资本主义的苗,喂牛喂羊吗?齐春芽、齐豆芽、向阳花长的是社会主义的草,可以人吃吗?
  田瓜儿接过话说,不然为什么烧我们身上的茅草,不烧他的女人和女儿的茅草呢?
  巴道寒正在犹豫,不知道怎样处理向德亨,给眼前两个如花似玉的女人一个完美交代。李瓶瓶见状,一把脱下裤子说,不信,巴主任你看,比日本鬼子还万恶千倍呀,人家是“三光”政策,向德亨是“四光”理论,我们都成了一个光板板的白虎星。
  田瓜儿也趁机脱了裤子说,巴主任,你趴起看嘛,我们没有骗你。
  巴道寒见了两张烧得光溜溜的小腹,心疼而且气愤地说,龟儿子向德亨,自己生理有毛病,也不能用残酷手段,把漂亮女人变成白虎星嘛。
  崇拜就是敬畏,就是害怕,是人们脆弱的精神反应和心灵寄托。早先,土家先人屈服于廪君、敬畏于廪君,即使他死了,人们把这种心理仍然深深烙印在记忆里。于是,把他不朽的威仪和强悍的品质寄寓于大山里的“虎中之皇”白虎,代代相传相袭、顶礼膜拜。但是,后来在长期的生活实践中,人们发现不长毛的女人性欲特别旺盛,往往让男人们没有招架之力和还手之功,不是拖瘦拖病,就是拖瘫拖死,拖成一包骨头渣子,所以把她们称为白虎星。其实他们哪里知道,这是女人身体内分泌失调现象,跟有的男人光头一样,天生长不出毛发。但是,诸天历史上有一个白虎星,真的很出名,让男人们谈之色变、闻之发麻、见之逃跑。
  土家女人过去只有姓氏而没有名字,但是可以有排行;在家从父,叫大妹、二妹、三妹,都是可以的;出嫁从夫,姓氏搞脱了,只能跟着男人家姓。诸天镇上有个蓝十八妹,嫁给了巴家老二,大家都叫她巴二表婶娘,蓝十八妹的称呼就消失了。巴二表婶娘长得漂亮,高个子、长脚板、吊瓜奶、圆屁股,一看就是很会晒太阳的女人。巴二表叔也人高马大、孔武有力,可以把三百多斤的小水牯牛抱起来,在场坝里走两三圈,不出一点毛毛汗。可是,结婚没两年,巴二表叔却瘦得一张黑皮子,最后居然怏拖拖地“呜呼哀哉,寿终正寝”了。这时,正好巴老大的女人死了,屋前房后的人都说,这样一朵鲜嫩的露水草儿趖到别人家去,真是可惜呀。巴老大,把她弄来填房嘛。
  按照传统,大户人家的男人死了,女人是要守寡的,有的还要立贞洁牌坊,朝廷还要给予表彰、记入史籍。但是,贫穷人家一是养不起空嘴巴吃饭守寡的女人,二是找不来钱说新的女人,就在兄弟之间打主意。如果弟弟死了,弟媳妇嫁给哥哥叫填房,意思是填充嫂嫂走后哥哥空荡荡的房屋,享受“长嫂当母,号令家庭”的待遇;如果哥哥死了,嫂嫂嫁给兄弟叫转房,意思是把嫂嫂调转一个房间,不再是嫂嫂,而尽“弟媳如妹,孝敬兄嫂”的义务。因此,巴二表婶娘转眼成了巴大表婶娘。巴家虽然贫穷,但是丑马下烈驹、生铁打好刀,一家五兄弟,个个长得高大峻拔、力大无比。可是,巴大表婶娘自填房以来,巴大表叔走路的姿势越来越打颤,说话的声音越来越细小,吃饭的碗数越来越稀少,出来的气息也越来越微弱。仅仅半年时间,巴老大也“一命呜呼哀哉”,撵兄弟的脚杆去了。而巴大表婶娘,还没满十九岁,虽然生了一个娃怀着一个娃,仍然是一朵花开花艳的白牡丹。
  巴家因为贫穷,五兄弟只有两个哥哥说了媳妇,老三正吊起腊肉吃光饭,叉起口口等开汤。大家聚拢商量、反复盘算,“肥水不流外人田,锅巴要喂自家狗”,转房给老三吧。于是,巴大表婶娘一下子转成了巴三表婶娘。巴三表叔转房两三年,也糊里糊涂到阎王那里报到了。这时,有人站出来说话,巴三表婶娘肯定是白虎星,不然没有这样厉害,连克巴家三弟兄。如然不相信,你们脱了她的裤子看,小肚子上肯定没长一棵茅草,哪个舅子不被她拖死呢?
  巴三表婶娘听了这话仔细察看,自己除开两条大腿像水洗的萝卜一样,真不见一匹萝卜叶子呀。
  按照顺序,巴三表叔死了,转房应该轮到巴四表叔。但是,巴四表叔历来是一个胆小人,树叶子掉下来怕打破脑壳,哪里还敢转房嫂子?于是他瑟瑟发抖地说,我宁愿打一辈子光棍,不沾女人气,想多活几年呀。要转房,喊老幺,他胆子大,属阎王的。
  巴幺表叔是镇上的杀狗匠,扫把眉、鹰钩鼻、猪冲嘴、尖下巴、毛脚杆、铁拳头,一看就是阎王都怕的恶人。天上飞的老鸦,他敢吃生肉;地上趖的毒蛇,他敢喝生血;夜里飞的蝙蝠,他敢下开汤;白天爬的打屁虫,他敢泡酒喝。巴幺表叔夸海口说,你们怕,我不怕,老子把房转给你们看。她有两块滚烫的铁夹片,我有穿天破地的金刚钻。
  巴三表婶娘哭着说,莫倔强呀,老幺,都说我是白虎星,你当真不怕吗?
  巴幺表叔“哼哼”地嘲笑说,古人都说“该死卵朝天,不死好过年”,你真要是白虎星下凡,我也得试一盘,看看白虎星到底有多厉害。
  就这样,巴三表婶娘成了巴幺表婶娘。全家人都为他担心,不,应该是全镇人都为他担心,看巴幺表叔是怎么被白虎星弄死的。
  开始的时候,巴幺表婶娘心疼地说,老幺,今晚算了,睡个素瞌睡。你每次和我晒太阳的时候,手趴脚杆软、全身流虚汗,不要命吗?
  巴老幺笑着说,男人这一辈子,说穿了就是那么一回事情,为女人生、为女人死,死了也是风流鬼。
  巴幺表婶娘“嗯呀”一声柔情蜜意地说,我们女人也是“秤离不得坨,公离不得婆”,离开了就饥饥慌慌、悬悬吊吊,似乎少了一个物件。
  巴幺表叔“噗”的一声吹熄桐油灯说,不丢就不丢,死了也不丢。
  仅仅两年搭三个月时间,巴幺表叔和巴幺表婶娘睡烂了九架床十二张竹席三十六幅床单。巴幺表叔躺在床上爬不起来了,而巴幺表婶娘却更加风情风丽,像雨中一颗红得要掉下来的樱桃,横看竖看都让男人们想一口吞了,就是巴四表叔那样胆小如鼠的人,也常常梦想着、眼瞟着。然而,巴幺表叔却把巴四表叔叫到床前一再嘱咐,四哥,我死了,你再不能让她填房了。
  巴四表叔不解地问,她真是白虎星吗?
  巴幺表叔有气无力地说,是呀。
  巴四表叔又问,她长着凶狠的獠牙吗?
  巴幺表叔咳咳吐吐地说,那到没有,只是厉害得很呀,人世间没有她的对手。
  巴四表叔没有和女人睡觉晒太阳,不明白其中的实际内容,只是轻轻地“哦”了一声。
  过了一会儿,巴幺表叔喘息稳定后又说,我是个杀猪杀狗匠,晓得人的生理结构和畜生是一样的。所谓白虎星的女人,她们的耻骨是活动的,就像一把铁打的老虎钳,也像一副朝廷锁犯人的木枷。你钻进去了,她就夹住了;你越扯动,她夹得越紧箍。你就是全身抽筋、口吐白泡,也不放你出来,直到你累死泄气为止。
  巴四表叔吓得脸青面黑,全身打摆子一样抖动,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巴幺表叔闭着眼睛说,我们巴家五弟兄,过去号称巴家五虎,真是“吃了么子的亏,悖了么子的时,死了还要埋在么子眼眼里。”现在剩下你一人了,还要帮忙哺养四个侄男侄女。四哥,把白虎星赶出家门吧,古人说“慈不掌兵,情不立事,义不理财,善不为官”呀,你狠心一点,狠心一点呀……说完,巴幺表叔嘴巴一歪就死了。可是,刚刚覆了巴幺表叔的三坟,巴四表叔就让巴幺表婶娘把房给填了,巴家幺表婶娘转身变成了巴家四表婶娘。不过,不知道巴家四表叔采用了什么魔法或者护身术,竟然活到七十三岁才仙逝,巴四表婶娘活到七十八岁才跟着撵脚阴曹地府……
  田瓜儿和李瓶瓶左一个、右一个抱着巴道寒不停地摇,摇得巴道寒像哈趴狗儿一样“嗯嗯哈哈”起来。田瓜儿揪着他胸脯上粗黑的长毛说,毛主席说,革命不论出身。而今眼目下,我们也强烈要求参加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做毛主席的好战士。
  巴道寒猴急地说,好好好,毛主席早就说过,有成分论,不能唯成分论。“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那是封建主义宿命论的观点,早就被批判了。毛主席出身富农家庭,林彪同志出身大地主家庭,江青同志出身小资产阶级家庭,不照样是最坚定的马克思主义者吗?
  李瓶瓶骑在他身上说,毛主席说,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现在向德亨成了反革命分子,难道不清除革命队伍、不进行批判斗争吗?革命的巴主任,你不能因为齐春芽和向阳花的美貌而不讲阶级斗争呀。
  有人精辟地总结了办成大事的五项基本规则,一是酒桌上,酒精让人神经错乱;二是性床上,性事让人冲动忘形;三是病床上,疾病让人哀婉心慈;四是赌场上,金钱让人灵魂丧失;五是得意上,狂妄让人放弃原则。巴道寒正在性事上,你就是提一万个要求,他也会全部答应、全单照收。巴道寒豪侠肝胆地说,抓起来,坚决抓起来,进行最彻底的革命批判和最无情的阶级斗争。
  田瓜儿趁机在他耳边说,我们都成了革命队伍里的人,田家那些受批斗和被关押的人,就成了革命者的家属,难道不应该释放吗?
  巴道寒迷迷糊糊地说,放呀,应该放呀。
  田瓜儿进一层地说,我们现在都是你的人了,一辈子跟着你闹革命打江山,你不就成了田家人的野姑爷吗?你批斗他们,也等于否定你自己。
  李瓶瓶也跟着说,我们同壕战斗、同锅舀食、同床晒太阳,为了今后革命工作联络方便,还是给我们分封个官职呀。
  巴道寒早被两个心怀鬼胎的女人整治得软绵绵、麻酥酥、魂吊吊的,立即一口答应,要得,封你们为革委会委员。
  田瓜儿摸着他脸上的大麻子窝窝说,委员是好大个官位呢?“当官不带长,放屁都不响”,还是要带个“长”字呀。
  巴道寒解释说,革委会的委员跟中央委员一样,权力大得很。毛主席当年不是委员吗,照样命令军长、师长、团长,统帅红军打胜仗呀。
  李瓶瓶立即对守在屋外警卫的齐德成下令,齐德成,革委会命令,立即把田家、李家的人放了,把向德亨抓起来进行最无情的批斗。
  齐德成不会说话,也就不能用语言回答,只是习惯性地在屋外响亮地拍三个巴掌:啪!啪!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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