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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14

作品名称:龙船调      作者:雷耀常      发布时间:2022-09-26 09:39:01      字数:93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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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道寒从荷包里摸出小酒瓶,眯缝着一双色眼说,喝口九鞭汤,浑身上下有力量。
  齐春芽红着脸儿娇媚地说,我才不喝你那蛇尾巴汤。脸儿滚烫得像火烧,要是再喝了,只怕要烧成草帽圈子。
  九鞭汤,即用狗鞭、羊鞭、骡鞭、虎鞭、豹鞭、猫鞭、麂鞭、龟鞭、牛鞭加上蚂蚁、岩蜂、螃蟹浸泡高度白酒,比过去土司的春药酒还多四五鞭,可见力量之强大。巴道寒荷包里,随时揣着小酒瓶,和女人晒太阳之前,总是先喝上一口。他流氓式地笑着说,烧得越烂越好,我正好扯根水管子给你淋熄,也当一回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救火英雄。
  向德亨带走了女儿,屋子显得空落,好像缺少一点什么东西。齐春芽的心儿也显得空落,慌慌张张、悬悬吊吊,像一个没有吃饱的孩子把奶咀搞丢了一样。巴道寒却兴奋,荷尔蒙和酒精不仅把小肚子燃烧得滚烫,而且全身的血液也要烧开了。他肿泡着厚厚眼皮子,转动着红眼珠子,弹动着宽大紫色舌头,完全是一副诸天人说“眼珠红,眼皮肿,一天到晚把女人弄”的嫖客样子。他色迷迷地说,春芽姐姐,过来,过来噻。
  齐春芽情欲燃烧地说,我才不敢呢,怕你吃蒸肉扣碗。
  巴道寒扑过去抱起全身滚烫的齐春芽说,要得,我们床上吃蒸肉扣碗。
  齐春芽一口咬住他肥嘟嘟的嘴唇娇媚地说,我先吃饱了你的粉蒸猪嘴扣碗再说,让向驼背带着向阳花、巴道烫、齐豆芽去搞革命……
  巴道烫是巴道寒的兄弟,二十八九岁,大队民兵连长,县委书记樊战国的小舅子,一个结实的年轻人,倒眉毛、大獠牙、兔子耳,绰号花梨青冈,掌握着诸天公社第一大队的民兵武装和枪杆子。巴道烫的女人叫齐豆芽,是齐春芽的妹子,二十三四岁模样,长着一张小巧的狗奶子脸儿,绰号包心白菜,也是人见人爱的绝色美人。齐豆芽见大队长带人来了,甜甜地喊一声“姐夫”,然后招呼大家在火坑边坐下,点燃火坑里的柴火,递上烟和茶水。
  向德亨一边裹着叶子烟,一边瓮声瓮气地说,幺姨妹莫走了,姨妈我们是来商议革命的,你也进来参一股。
  诸天有一句话叫“表姐表妹半边妻,姨姐姨妹各人的”,反映的是土家血表开亲的传统习俗,同时也反映土家人“亲上加亲,血中裹血”婚姻联盟的政治手段。有了表姐表妹、姨姐姨妹的“亲上加亲,血中裹血”,婚姻联盟就更加巩固,家亲势力就更加强大,在一个部落或者一个区域就更加有政治、经济、社会影响力。所以,在武陵土家地区,至今还有把小女子叫成“幺姨妹”的,不仅仅是男人们为了心理上的满足,同时也传递出一种男人喜欢小女子的情感信息。齐豆芽瘪着薄薄的嘴皮子说,看见流血就发晕,看见宰鸡就发麻,看见剐狗就发软,你们的革命我可不敢参加。
  向德亨一辈子没有玩耍过几回女人,更不知道齐春芽一类女人的生理情况,所以逗着齐豆芽说,哪有回回流血的呢?姨妈你们女人嘛,也只是一针见血,没有针针见血的。我们今天的革命就不一定要见血,姨妈当然也许要见血,就看阶级敌人是和平缴械还是顽抗到底了。
  向阳花和覃点点都是未婚青年,不知道他们打情骂俏说的什么,只是木然地望着一头长辫子、像白菜心一样惹人喜爱的齐豆芽,两人心里莫名其妙地生出许多柔蜜的醋意。
  向德亨狠狠地抽了两口叶子烟,向火坑里吐出牛卵子一样的黑痰,眨巴边眼说,姨妈巴同志正在我家等待革命胜利的消息,所以我们今晚一定要革命成功。姨妈为了革命成功,我们首先确定革命对象。弄清楚了革命对象,才能确定革命目标,采取有效的革命手段,满街拉横幅、贴大字报,武装夺印夺旗夺权。姨妈然后成立诸天人民公社革命委员会和土家农二哥革命军,主要任务是到外地夺权和保境安民。
  巴道烫摇着木棒脑壳、捏着拳头气愤地说,跛脚樊战球霸占社长位置多年,是一个彻头彻尾、彻心彻肺的反革命分子,依仗县里有保皇派支持,对地富反坏右心慈手软,对革命群众凶残毒辣,是诸天人的第一大祸害,是革命道路上第一块绊脚石。
  樊战球小时候坐在火坑石头上烤火,把一只脚板烧了半边,是个跛子,也叫摆脚脚,绰号三脚猫,虽然年近六十、老诚木讷、少言寡语,但是原则问题从来不让步,政治问题从来不苟且,是有名的茅屎板,又臭又硬又不转弯,拿他没有一点办法。向德亨在他手下工作十几年,受够了窝囊气,看饱了白眼仁,早就想“路边的石头,一脚踢开。”而今眼目下终于来了机会,还能不“借梯上楼,借刀杀人”吗?所以,向德亨肯定地说,姨妈拿他龟儿子开刀问斩、祭旗出征。
  在场的向德乖结结巴巴说话了,郑郑郑全忠也也也要打倒。他他他最最最坏人,天天天广播里放放放黄色色色歌曲。
  向德乖绰号向结巴,三十八九岁,向德亨的亲兄弟。平日里见郑全忠和覃点点关系密切,在一起说说笑笑,他气得心里吐血、肠子放屁、脚上长疮,这回一定要把郑全忠整下瘫,把覃点点让出来。可是,覃点点却为郑全忠辩护说,毛主席说“要正确对待受蒙蔽的群众。对受蒙蔽的群众,不能压,主要是做好思想政治工作。”我看郑全忠属于人民内部矛盾,只要改了也是好同志、革命同志。我们目前的主要任务是夺权,从一小撮阶级敌人手中把劳动人民的政权夺回来,不能因小失大、因噎废食,更不能丢了西瓜拈了芝麻。
  向德亨挥手说,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姨妈“笔杆子,枪杆子,夺取政权靠这两杆子。”姨妈郑全忠把持着诸天的宣传舆论政权,早晚不放革命歌曲,尽放一些哥呀妹的黄色调子,什么“远看姐儿一身白,十个指头像藕节;哪天把你捏一爪,回家想了几个月”,“郞在后坡唱山歌,妹在房中跺双脚;娘问女儿做什么,新做鞋儿不和脚”,姨妈还说这是什么民族文化、精神瑰宝,简直就是黄毒文化。难道这样的牛鬼蛇神还不打倒吗?这样的精神鸦片还不清除吗?不过,姨妈覃点点说得很对,我们要善于抓住问题的主要矛盾和矛盾的主要方面,这不仅是一个哲学问题,更是一个政治问题。姨妈我们第一个革命对象就是樊战球。樊战球呀樊战球,姨妈我们一定让你滚出中国、滚出地球。我们先夺樊战球的政治权,再夺郑全忠的文化权。
  向阳花也同情地说,我同意老汉的意见,把郑全忠的问题先放在一边。
  向德乖嘟着一张猪嘴,不再说话了,心里恨死了大哥和侄女。
  巴道烫讨好地说,现在开始第二项工作,给我们分发官帽子,然后直奔樊战球的老巢,革他龟儿子的命。既然大哥巴道寒任革命委员会主任和农二哥革命军团长,成为诸天人民公社响当当的一把手,那么向大队长应该任公社革委会副主任兼副团长,就是响当当的二把手。
  向德乖鼓着牛眼睛说,叫司司司令噻,团长小小小了。
  向德亨摇摇驼背环顾一眼大家说,姨妈巴道寒说得对,姨妈革命才开始,旗子扯大了不好。毛主席在井冈山开始只号称师长,樊战国在外闯荡几十年回来,还是个团长呀。姨妈我就母狗坐秧蔸,自己抬举自己一回,就任革委会副主任和副团长,算个县团级官员。
  巴道烫揺着木棒脑壳说,我、覃点点、向阳花任公社革命委员会委员,我任男子民兵营长,覃点点任女子民兵营长,向阳花任参谋长。
  向德亨生怕巴家把军权分配完了,立即抢着话说,我家老幺向德乖工作积极、觉悟高涨,是无产阶级革命的坚定分子,应该任警卫连长,警卫刚刚诞生的革命委员会,警卫未来的革命胜利果实。
  坐在一旁的齐豆芽瘪着小嘴生气说,姐夫,我是出生不好还是有历史问题呢,排斥在革命队伍之外?你们不收留我革命小女子,我去找大伯子哥哥革命。
  向德亨惊讶地说,姨妈我们怎么会排斥你呀?
  齐豆芽站起来弯着一张狗奶子脸儿说,你们人人封官、个个戴帽、家家掌权,就没有我和哑巴弟弟齐德成的吗?
  巴道烫到底人年轻、火气重,也站起来说,未必我当营长,你还要当参谋长吗?参谋不带长,放屁也不响;参谋带个长,放屁到处响。我怕你当了参谋长,一张烂嘴巴,有理不饶人、无理人不饶呀。
  齐豆芽皱着溜圆的鼻子说,草墩不是推的,凉茶不是吹的,我就当个参谋长还不如你吗?切炒炖煮我奈得何,吹拉跳唱我奈得何,排兵布阵我照样奈得何。
  向德亨示意他们坐下说,姨妈齐豆芽同志说得很对,上山打麂子见者有份,何况我们是需要亿万人参与、浩浩荡荡、洪流滚滚、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呢?毛主席他老人家教导我们说,姨妈“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所以大家要讲友谊团结、阶级关爱、夫唱妻合,姨妈做“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有道德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
  巴道烫生硬地说,要封官也给大姨姐封一个,她陪同革命的巴主任巴团长,也算革命工作呀。
  向德亨想一想说,姨妈齐春芽任革委会妇联主席,一张铁连夹嘴巴,最好做女人工作;姨妈齐德成任联络参谋,也就是过去国民党部队的联络副官,而今共产党部队里的通讯员;姨妈齐豆芽任贫协主席管理学校,毛主席说“在农村,则由工人阶级最可靠的同盟军贫下中农管理学校”嘛。
  齐豆芽跳起来大叫一声“哎呀”,我的那个大奶子,一天书没读,斗大的字认不到两箩筐,我怎么去管理学校?
  向德亨严肃地说,姨妈俗话说“只有学而知之,没有生而知之”,毛主席也教导我们说“知识越多越反动”,还说姨妈“去搞阶级斗争,那是大学,可以学到很多东西。什么北大、人大,还是那个大学好。我就是绿林大学的,在那里学了点东西。”对于那些反动派、臭老九,姨妈你一个堂堂正正的革命者,还怕他们扯了你几根黑鸡毛、喝了你几滴寡妇奶吗?
  官职任命商讨完毕,大家狠狠地拍了几声巴掌,只有覃点点拍得不那么热情,因为在这场革命中她的家人没有捞到多少好处。但是,反过来一想,就是能捞到好处,她那倔强的父亲和幺姨也不会接受,因为他们的思想太落后,太不积极上进,除了天天“吱吱”摇船和“嚓嚓”挖土外,什么都不理会,既不管“卫星上不上天、红旗落不落地”,也不管帝国主义和修正主义来不来到诸天。很多次,她在江边的小船上和他们进行过激烈辩论,辩论得父亲拳头捏得“咕咕”叫唤,辩论得幺姨双眼渗透“哧哧”白光。覃点点说,毛主席他老人家说“全国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形势大好,不是小好……父子之间、兄弟姐妹之间、夫妻之间,连十几岁娃娃和老太太,都参加了辩论”,你们就不参加我们的队伍进行一场彻底革命吗?
  覃维修拍着船板吼叫,革命的目的是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安定日子、幸福日子,你们这样瞎搞,天下一定会大乱。
  覃点点毫不客气地说,“只有天下大乱,才能达到天下大治……有一些地方前一段好像很乱,其实那是乱了敌人,锻炼了群众。”这些都是毛主席的教导,难道你们比他还高明伟大吗?
  覃维修不服气地说,天天搞阶级斗争,搞得人心都散了;到处整死人,国家还要不要?
  郑幺妹也附和说,天天闹革命、时时搞斗争,我们人民群众还劳不劳动、吃不吃饭、穿不穿衣、睡不睡觉?
  覃点点挥着手中的《毛主席语录》说,“以阶级斗争为纲,纲举目张。阶级斗争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不讲阶级斗争,国家就要改变颜色,人民群众就要“吃二遍苦,受二茬罪”,是十分可怕的。中国有六亿多人口,在这场伟大的革命实践中,为了迎来一个革命的红色世界,“死掉四亿人,还剩两亿人,用不了多少年,中国又可以恢复到六亿人口了。”
  覃维修听了女儿的话,一竹竿打在小木船上,竹竿竟然齐齐整整地断成两截。覃维修厉声骂道,放你奶子的粗屁,给老子滚开。
  覃点点站起来噙着泪水说,这是毛主席他老人家的话,您敢对抗吗?您敢怀疑吗?您敢做反革命吗?说完,她转身气愤而去。
  郑幺妹追在后面呼喊,点点,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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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诸天人有个习惯,十几年来,一切按照公社的有线广播生活。早上广播里先放《龙船调》,接着播放《早间新闻》,大家知道应该穿裤儿起床,早饭吃了准备下地劳动。中午广播先放《黄四姐》,然后播放《午间诸天》,大家知道该放下手中工具回家吃午饭,这时孩子也放学了。傍晚时分,广播里先是“嘟,嘟,嘟”响三声亮,一个北京腔调的女音说“刚才最后一响,北京时间十九点整”,接着一个男音宏亮地说“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现在是新闻联播时间。”中央新闻联播结束之后,是夷水县人民广播站的新闻节目,一直广播到晚上二十一点,直到一个娇滴滴的女声说“今天全县的节目就播送到这里,请大家把开关倒向电话一边,恢复通话。”原来,全县的有线广播通过电话线转播,这个时段不能通电话,只能全县人民一起听广播。最后是郑全忠的男中音“诸天人民广播站,现在是地方节目时间”,先地方新闻联播,接着是地方人物故事,最后是地方文艺节目,包括柳子戏、傩戏、堂戏、灯歌、川剧、丝弦锣鼓之类,晚上二十二点广播结束时竟然播放《喝你十口茶》,诸天人就在打情骂俏的十口茶中脱了裤儿酣畅入睡。
  诸天广播站建得很早,早到1950年初的清匪反霸,不知县长樊战国和县委书记从哪里弄来一只高音喇叭和收音机,对着茫茫山野支架起来,把有关联的百姓集中起来,老人呼唤儿子、女人呼唤男人、孩子呼唤老汉、妹子呼唤哥哥,从早到晚、从晴到雨,老人去了孩子来、媳妇去了妹子来,那声音映山映岭可以传送几十里,那些在战斗中被打散了的神兵棒老二以及国民党军队残余,竟然举手从茫茫林中走了出来。当然,呼喊间歇期间,也转播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节目,学习宣讲中央、省、地、县文件,让刚刚获得解放的劳苦大众,知道国家大事、国际大事。清匪反霸结束,樊战国带着部队回城,收音机和高音喇叭也带走了,全镇又恢复了往日平静而寂寞的生活。老百姓没有手表和闹钟,一切生活和劳动全靠公鸡报晓,中午看太阳当顶,旁晚看月亮升起。人民公社以后,诸天镇变成了高级社,一百一十个生产小队统一生产、统一核算、统一分配、统一食宿,像野战部队一样,大兵团劳动,没有高音喇叭社长无法发号司令,社员也无法快速得到劳动命令。所以,樊战球下狠心买回了收音机和高音喇叭,成立了公社广播站,一个生产小队架一只高音喇叭,由广播站统一指挥社员的生活和劳动。1959年以后,人民公社射不起来了,“楼上电灯电话,楼下汽车喇叭;锅里土豆牛肉,碗里米饭合渣”的共产主义社会实在太遥远,公社统一核算分配的劳动体制终于解体,从各生产小队集中起来的锅碗铁瓢、耕牛农具又物归原主。但是公社广播站依然存在,舆论阵地被无产阶级牢牢控制,由学校老师或者通讯员巴道寒继续播音,放放歌、转转播、喊喊人、念念通知文件,没有多少事情。就这样,公社广播站继续发挥社会效能,天天播放革命歌曲,夜夜转播中央新闻,偶尔插播一声“姨妈XX娃儿,你老汉到处找你回去吃饭”,或者“短命挨刀的XX男人,快点充军回家,你家女人等得冒火了”,抑或“姨妈XX家黑骚牯不见了,晓得的帮忙嘘一下。”有天晚上,巴道寒和齐春芽在广播室玩耍得酣畅忘情,忘记关闭广播开关,转播节目直到大天亮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新闻开播,恓惶得全公社人民一晚上没睡觉,不知道社长樊战球要发表什么重要指示。不过,自从郑全忠来到诸天小学接管公社广播室站后,一切都变了样,首先是普通话广播、文明话广播,其次是每天三次按时广播,还开播了一些地方节目……
  可是,今天早上不一样,天未亮就播放火药味浓烈的《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的革命歌曲,差点儿让那些在床上抱着女人正“妹娃儿要过河,哪个来推我”的男人们闪了精,一律赤身裸体地趴在窗子上,看是不是发生了地震,或者是不是塌了老天。一会儿,女人们也起来了,也赤身露体地趴在男人肩膀上,十分不满地说,屙尿不看期、放屁不看时,把老娘的好事耽误了,哪个来补偿身体损失费呢?走,是不是纸老虎,我们床铺上理论一盘。
  看期是诸天人的旧俗,就是选择良辰吉日。诸天人很文化,动不动就要找八字先生掐拇指、翻古书,找一个黄道吉日。比如砌灶打井讲究方位,“烧南烧北,越烧越黑;烧东烧西,越烧越起”;上梁盖瓦讲究时刻,“房星大有光,造作进田庄;箕星造作强,代代出将相”;葬父葬母讲究砂水,“左青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只许青龙高万丈,不许白虎抬头望”;结婚嫁女同样讲究吉日,“虚星造作怏,嫁娶半边床;毕星造作旺,婚姻福寿长”;就是劁猪扇牛、走亲访友、开业庆典、播种插秧也要看日子,不然就会出事情,在诸天镇有很多深刻教训。向德亨的弟弟向德乖,不仅智障,而且还有些结巴,如果性子急起来,一句话要说半天。1960年夏天,四川又一批逃荒女人过来了。其中一个女人,睡在红军渡口奄奄一息,旁边围了好多人,七嘴八舌都拿不出一个好主意。这样饥寒交迫的年月,哪个敢收留一个外乡人?多一张嘴巴就多一口天坑,哪有多余的粮食天天往里面塞?正当大家手足无措的时候,大队长向德亨挤进人群说,救人呀,姨妈救人呀!
  大家望着他问,往哪里救?公社没得医院,更没得收容所。
  向德亨一把从人群中揪出向德乖说,姨妈背到屋头去嘛。
  在向德亨家里,齐春芽嘟着嘴巴一边给逃荒女人喂鱼汤一边咕哝说,现成一家人吃不饱,弄来一个空人,只有脱了裤儿叉起口口喝西北风呀。
  向德乖傻傻地望着那个斜躺在椅子上满脸泥土的逃荒女人,嘿嘿地傻笑着,甜甜地感受着。
  向德亨坐在旁边不停地抽着叶子烟,一眼望望自己的兄弟,一眼望望慢慢缓过气来的逃荒女人。齐春芽很不情愿地让逃荒女人吃好了、喝足了、有力气了,带去洗了脸巴、换了衣服,一张光鲜的圆盘脸儿把向德亨看得目瞪口呆。他好半天才缓过神说,就是她,姨妈就是她,今晚拜堂成亲。
  齐春芽弯着一张粉脸说,哪个吔,一个大队干部还要纳妾吗?
  向德亨把长烟杆在地楼板上一拄,指着傻乎乎的向德乖说,姨妈我就是有哪个色心,也没有那个色力,难道你不知道吗?我这是给兄弟找媳妇,他三十多岁了。
  齐春芽转怒为喜说,要拜堂成亲,还是请人看个期呀。
  向德亨横蛮地说,姨妈看期不如撞期,撞期不如今日。我们没有看期上床,不是照样生产了花儿吗?
  齐春芽很想回击他说,结婚十几年,我们成功一回吗,向阳花也是别人的,“养儿不朝老子,娘心里很明白。”但是,齐春芽没有那样说,而是带着那个四川逃荒女人到镇上买衣服鞋子去了,交谈中知道她叫孟虫虫,不过十八九岁,一家人五湖四海逃荒分散了,连个音讯也没有;和她一起讨米的梅枝枝、蔡丝丝、李瓶瓶都被人家领走了,剩下她没人要,饿昏在红军渡口。
  古人有说得好,“山不翠绿因无春,人不风流只为贫。”在野菜吃完了、树皮啃光了的年代,哪有洞房花烛夜呢,一张水竹床、一床破棉絮已经很不错了;哪有喜糖扣碗呢,一顿饱饭吃、一场安稳觉也很大喜了。因此,结巴向德乖没有什么像样的婚礼,只有一桌比较丰厚的饭菜,肉、鱼、酒虽然有,是向德亨到公社伙食团求人购买的。一家五口,关起门算是婚宴开始,没有一位来宾,就是时常猫在他家的巴道寒也忙自己的婚事没有来。小向阳花很懂事,一个劲儿地给新娘夹菜,嘴巴不停地说,今晚上跟虫虫幺娘睡觉啰。吃完了饭,刷完了锅,小向阳花真要和新娘子虫虫幺娘睡觉。大家没办法,只好让小向阳花先和虫虫幺娘睡,等她睡着了抱过来和齐春芽睡。只是这一抱,抱出了言子来。
  齐春芽抱小向阳花的时候,把蚊帐门关了,为的是不让兄弟媳妇白灿灿的身板被大伯子看见。那个年代,有一床蚊帐就是稀罕物件,一般人家里熏夜蚊子用的是艾蒿叶、稻谷草、苞谷梗。天黑关了房屋门,糊了窗眼子,用一个洋瓷盆或者石碓凹燃烧烟熏,虽然满屋的夜蚊子被活活熏死,但是人们被也烟熏得像黑脸包公。虫虫幺娘的新蚊帐,也是向德亨从镇上的供销社赊来的,说好年底结账。向德乖和虫虫幺娘在新房里,向德亨和齐春芽在隔壁的旧房里,怎么也睡不着。向德亨连续抽了三杆叶子烟,还是没有一点睡意,不得不在屋子里晃来荡去。齐春芽弯着一张红润的脸儿说,哎哎哎怎么了,还想过去帮兄弟烧火吗?也不屙泡尿照照,屙尿筷子夹、脱裤子不见钉耙,奈得何吗?
  这句话戳到向德亨的痛处,四十多岁的人,出现了严重的“三越”现象,即背脊越来越弯,屁股越来越干,太阳咀越来越短,哪有能力帮兄弟媳妇加柴烧火?向德亨生气地说,姨妈你又不是不晓得,我一个废人,哪有那个能力?你关心一下结巴老幺,姨妈智力又不好,估计不一定奈得何男人的事情。
  齐春芽把耳朵贴在板壁上聆听,果然小叔子还在床前徘徊,估计没有入巷,于是关切地问,进去了不,老幺?
  向德乖哭着说,哪里进进进去嘛,没长口口口口。
  齐春芽耐心地说,你莫着急噻,用手摸噻。横着的口口是吃饭的,不要管它;竖着的口口是屙尿的,大胆钻进去。
  向德乖仍然哭着说,白板板板板,哪有口口口口嘛。
  齐春芽继续教导说,从上头摸到下头,一路摸下去,我保证你摸到竖起的口口。
  新娘子孟虫虫躺在新婚床上,见向德乖没有上床来,听见隔壁嫂子教导,也顾不得羞耻,用脚尖轻轻一勾,虽然蚊帐门勾开了,向德乖却“哎呀”一声大叫。
  齐春芽一个激灵跳起来,十分担心地问,找到口口没有,老幺?
  向德乖高兴地说,找到到到了。
  齐春芽又问,进去没有,老幺?
  向德乖哭丧着脸说,进是进进进去了,就是出了血血血。
  向德亨听了这话跳起来说,姨妈结巴老幺就是比我能干,把女人弄出血了。
  齐春芽一脚踢在他屁股上大声骂着,挺尸睡觉,世上男人哪个都比你能干。
  可是不久,虫虫幺娘却悄悄跑了。向德亨不知道究竟,把兄弟向德乖找来询问,姨妈你们晚上抱在一起睡吗?
  没没没嘛,各睡睡睡睡一头。
  姨妈脱裤子吗?
  没没没嘛,穿穿穿起睡。
  晚上就没有做点什么吗?
  她用脚勾勾勾勾我。
  姨妈你们入洞房那天晚上是怎么出的血?
  向德乖指着鼻梁上的疤子说,这这这里出血血血。
  向德亨气得一茶壶掷在楼板上大声骂着,姨妈你个哈宝娃儿呀,和女人睡觉,哪能不脱裤子呢?
  向德乖很委屈地说,你没没没教嘛。吃吃吃饭教教教,放放放牛教教教,下下下地教教教,晒晒晒太阳不不不教,哥哥要要要不得,嫂嫂也要要要不得。
  向德亨一脚踢翻椅子骂着,姨妈滚蛋,下地薅秧,上坡薅草。
  向家“哑巴吃黄连,有口说不出来。”但是,镇上的人不这样认为,他们有自己的理解,认为是没有看期,没有选择黄道吉日结婚,犯了天煞地煞人煞,一分钱不巴捡回家的媳妇几天就跑了,只怕还要出大事呀。果然不久,小向阳花掉进夷水差点儿淹死,向德乖掉进天坑差点儿闷,齐春芽脚转筋差点儿疼死,就是福大命大的向德亨到公社开会喝酒也差点儿醉死……
  社员们家家提着裤子趴在幺门上听高音喇叭,不知道要发生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情。经验老到、与世无争的覃维修和郑幺妹也站在渡口的风雨亭边,莫名其妙地听着远处杀气腾腾的声音,心里像十五只吊桶打水,不停的七上八下、吆五喝六。郑幺妹担心说,是不是我们晒太阳被家人看见了,要戴我们的高帽子、挂我们的黑牌子、吊我们的破鞋子、开我们的批斗会?
  覃维修忽然狠劲地说,一个锅要补、一个要补锅,两厢情愿、两人相悦,哪个批斗老子,老子和他拼命。
  郑幺妹仍然担心说,毕竟我们没有手续,政府没有批准。
  覃维修听了这话,一石头扔到草丛中,惊得一对鸳鸯扑棱棱飞过江去。他气愤地说,现在的人连禽兽都不如,和自己喜欢的女人晒个太阳,还要给政府打报告,政府同意了你才能晒。现而今那些当干部的,难道也是先给钱后上桌吃饭、先办证后上床晒太阳吗?
  郑幺妹靠在覃维修的肩膀上说,等会儿我们去公社把结婚证拿了。有了政府的结婚证,我们摆在船上晒,把船底晒穿了、江水晒干了,人家也不敢嚼舌根子。
  覃维修正想拦腰抱起丰美的郑幺妹,高音喇叭里传出一个女人歇斯底里的声音,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这也和扫地一样,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诸天人民公社革命委员会紧急通知,请广大的革命的无产阶级的社员群众,在队长的带领下,扛着红旗、敲着锣鼓、带好家谱和各种反动书籍到公社小学集合,参加诸天人民第一次最伟大的、最彻底的、最壮烈的、最惊心动魄的革命活动。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战无不胜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万岁万万岁!
  公社广播站忽然换了播音员,诸天的男女老少同时惊讶自问,难道郑全忠老师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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