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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16

作品名称:龙船调      作者:雷耀常      发布时间:2022-09-26 18:12:03      字数:12403

  15
  诸天公社小学操场,一派惊心动魄的火红场面。红旗子、红标语、红横幅、红袖章、红像章、红宝书、红口号,就连各生产队狮子锣鼓都缠着红绸缎子。远处看,诸天小学像一片接天接地的熊熊火焰;近处瞧,诸天小学像一汪沸腾喧嚣的红色海洋。十万人举着红旗聚集在“60人民公社革命委员会暨土家农二哥革命军成立大会”的巨大横幅下,仰望着主席台上那幅巨大的毛主席接见红卫兵的画像,仰望着主席台上那一绺高高低低、肥肥瘦瘦、巴巴扯扯、男男女女身着草绿色军装的人们,就像仰望着天神一样,莫名其妙、惴惴不安。主席台两边站着荷枪实弹的武装民兵,同样穿着绿军装、戴着红袖章、别着红像章。
  巴道寒站在主席台正中间,高傲地环视一圈脚下人山人海的革命群众,环视一圈天空中飘扬的红色旗林,心中顿时波涛汹涌、潮汐澎湃、意气风发、精神陶醉。一种天然的神力让他不自觉地上前一步,揭下草绿色的军帽,用粗壮的右手挥动着,歇斯底里地学着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湖南腔调呼喊着,人民万岁!革命万岁!造反精神万岁!
  巴道寒这突如其来的举动,不仅让台下十万革命群众不知所措,就是台上几十名男男女女也莫名其妙,因为事先没有这种安排。还是覃点点和向阳花反应快速,这不是毛主席在天安门广场接见她们的感人场景吗?于是,两人举起手中那本四寸长的红色胶皮包裹着的《毛主席语录》,带头高呼起来,毛主席万岁!万岁万岁万万岁!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万岁!万岁万岁万万岁!
  台下的革命群众受到了无穷感染,也惊天动地、气吞山河、惊吓鬼怪地高呼起来,毛主席万岁!万岁万岁万万岁!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万岁!万岁万岁万万岁!
  那些手中有锣鼓的革命群众,也跟着节奏“嘭嘭”地敲打起来。
  顿时,夷水似乎吓得不敢流淌了,洞巴山似乎吓得不敢抬头了,林子里的禽兽似乎吓得不敢飞走了,就是渡口千年的风雨亭和杀人的勾魂柱似乎也吓得哆嗦颤抖要蹲下去了。在十万情肠澎湃的革命群众中间,有两个人没有跟着呼喊,只是把右手举了个半高,用诸天人的话说,也就是“驼子打皮绊,无法伸直。”这两人就是覃维修和郑幺妹,红军渡的老船工和他晒了太阳还没有领取结婚证的女人。
  这时,向德亨驼背走到扩音器前,狠狠地清了几口喉咙间的浓痰,才瓮声瓮气地说,姨妈广大的无产阶级革命群众们,今天是一个最喜庆的日子,姨妈我们在这里隆重集会,将叫了几千年的反动的封建的迷信的诸天公社,改成60人民公社,为的是纪念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在1960年代空前爆发,中国革命的历史龙船在1960年代重新启航;姨妈同时欢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东风英勇无畏地吹过滚滚黄河、滔滔长江,来到我们浩浩夷水,姨妈揭开了我们60人民公社革命的崭新篇章,揭开了60人民公社前进的最新纪元。
  诸天最早因诸天寺得名,意为天神居住的美好地方。明朝蓝玉进攻成都路过此地,为了颂扬朱元璋的功德,将诸天改成了朱天;多尔衮剿灭张献忠和李来亨夔东十三家,为了彻底根断土家反清复明的幻想,又将朱天还原为诸天……向德亨眨巴边眼呼喊,大会进行第一项,姨妈请60人民公社革命委员会主任、土家农二哥革命军团长巴道寒作重要指示。姨妈大家扯起嘴巴欢呼、拍烂手板欢迎。
  扩音器效果不太好,如果不是看见主席台上的横幅,大家往往把“60人民公社”听成“牛铃人民公社”,似乎是生产队的耕牛不见了,要跟着牛的铃铛声寻找。不过,十万革命群众依然欢呼声、锣鼓声再一次在小学操场响起,泣天地、吓鬼神,吞山河、惊人魄。
  巴道寒像野骡子几步跳到扩音器前,挥动手里的红宝书,忽然张开大嘴,只见一根乌黑像猪肝一样长大的舌头在厚厚的嘴皮上拼命弹动,连嘴皮上那一圈粗壮的黑毛都舔湿了,眼睛也鼓得像牛卵子一样无神无光,就是听不见一丁点儿声音。原来,他因为过度兴奋,声带被一坨浓痰死死地堵住了,声音无法传递出来。台下革命群众吓得目瞪口呆、冷尿转悠,以为他老人家对伟大领袖毛主席不敬中了邪,或者昨晚上和齐春芽、齐豆芽姐妹劳累过度中了疯,或者起来早了恶鬼摸了脑壳失了声。但是都不敢嘻笑,都不敢出声,都不敢移动身子,都寡碌碌地仰望着他、期盼着他。只见他双手紧捏、两脚定地、乌筋暴起、牙巴撕裂、全身运气,一声惊天动地的狼嚎,“嚯”的一声巨响,一坨鸡蛋大的乌黑浓痰从嘴里飞出来,射到主席台下一根旗杆前,“啪”的一声落在厚厚的泥土里,溅起一片遮天蔽日的尘雾。操场里的革命群众大声惊呼,哈格杂种龟儿老子,姨妈巴团长下猪儿啰!
  哈格杂种龟儿老子,是一句土家赞叹语、夸耀语、羡慕语、惊叹语,常常用在突然发生而又意想不到的事情上。像今天巴道寒吐痰的事,一是没有想到他缓过气吐出来,二是没有想到他的浓痰乌黑圆大,三是没有想到他的浓痰能吐到旗杆前溅起一遍尘雾。虽然说“人生不满百,奇事见得多”,但是像今天巴道寒这样的奇事,估计60公社人还是第一次见到,今后还能不能见到这样惊险的场面,很难说呀。在革命群众惊讶的情绪中,巴道寒忽然亮开了粗壮的嗓子说,广大的革命群众们,我们在最红最红最最红的红太阳毛主席的领导下,在最亲最亲最最亲的革命旗手江青同志的引导下,60人民公社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正式闪亮登场、摩登登场了。伟大的领袖、伟大的统帅、伟大的导师、伟大的舵手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全国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形势大好,不是小好。整个形势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好。全国的工厂、农村、机关、学校、部队,到处都在讨论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问题,大家都在关心国家大事。”我们60人民公社也和全国形势一样,全公社十个生产大队都开始了轰轰烈烈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都进行了残酷而且流血的武装夺权斗争。“苍山如海,残阳如血”,是毛主席他老人家对革命最生动、最实景地描述。革命是要流血的,革命是要献出生命的,革命是要有一种精神的,是要踏着成千上万具尸体前进的。当然,像60人民公社的革命采用智取而不流血的方法,也是值得倡导的。“攻心为上,攻城为下”,是古代劳动人民早就总结出来的军事宝典。当然,也说明“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的革命真理,说明在强大的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面前,一切阶级敌人只能乖乖地交出他们窃取多年的人民政权,不然就像江里的水貂、水蛇、水蚂蟥,上岸来只有死路一条,“还要踏上革命群众的一只脚”。当前,我们的中心工作,我们的全部工作,就是革命革命再是革命,夺权夺权还夺权。那些“唯生产力论”、“不要阶级斗争”、“物资刺激”、“经验主义”、“三自一包,四大自由”的陈词滥调,都必须统统扫进腐朽的垃圾堆,统统扫进历史的焚尸炉。
  操场里的革命群众大多数听得云里雾里、疑问重重、不知就理,革命还吃饭吗?革命还种田吗?革命还送孩子读书吗?革命还和婆娘晒太阳吗?少数听得热血沸腾、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恨不得抱着机枪站在高山之巅对着蓝天白云疯狂扫射,恨不得掏出胯裆的东西把地球戳一个天大的无底窟窿。但是,主席台上的巴道寒在歇斯底里地讲话,在唾沫四溅地作报告,在张牙舞爪地煽动革命激情,谁敢乱说乱动?乱说乱动了就是阶级敌人,就是反革命,就是阶级异己分子,就是美帝苏修的忠实走狗,就要被革命群众的铁拳捶得粉身碎骨、死无全尸。
  覃维修和很多群众蔑视地翘着嘴巴,心里不停嘀咕,“三年自然灾害”时期,树皮、草根、观音泥吃完了,上千万人活活饿死,你几爷子还要翻哪门子筋、跳哪门子丧?
  巴道寒归纳性地说,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首先要从文化上、思想上进行最彻底地最残酷地大革命。具体地说,一要烧掉包括家谱在内的各种封资修一类的反动书籍;二要捣毁家庙、孔庙、神仙庙、牌坊一类的反动建筑物;三要把地富反坏右五类分子全部、彻底、干净地清除革命队伍;四要改换陈旧的封建腐朽的地名、物名以及服饰、称谓,必须革命化、政治化、时代化。诸天镇、状元湖、求男台一样的地名就要改,面面芒芒、回锅嘎嘎、西南卡普一样的物名就要改,脑壳上包帕子、肩背上穿火汗褂、脚下靸棉鞋布鞋一类的服饰也要改,爷爷叫大大、外婆叫嘎嘎、老汉叫牙牙、母亲叫奶子、孩子叫细娃、老婆叫右客家等等一些传统的称谓也要改;摆手舞、跳丧舞、茅古斯、肉连响、薅草锣鼓、川剧、柳子戏等等一些反动歌舞都要全部禁止;和尚、道士、巫师、梯玛、八字先生、地里先生等等一些反动人士都要被清除历史舞台。同时,我们一些人的名字也要更改,什么维修呀、富贵呀、长寿呀、发财呀等等,全部改成红革、红心、卫东、卫青、护彪、护东等等,不管姓覃姓田姓张,一律为卫、红、护三个辈分。总之一条,一切旧的东西、旧的文化都要统统捣毁、统统烧掉,60人民公社到处都要红起来、燃烧起来、像火山一样爆发沸点起来。
  这时,大家才晓得“60人民公社革命委员会成立大会”标语的深刻含义,才晓得叫了几千年的诸天,而今眼目下已经被巴道寒扫进历史的垃圾堆、焚尸炉了。覃维修心里忽然一阵颤动,老汉当年为什么要给他取名“维修”呢?维护修正主义?维护苏修社会帝国主义?可是,他出生时只有苏维埃,没有苏修,也没有社会帝国主义呀。
  巴道寒忽然提高声音说,现在我宣布,诸天人民公社正式改名为60人民公社。接着,他转换声音举起手臂呼喊,60人民公社革命委员于今日成立了!
  操场里锣鼓声、欢呼声、鞭炮声震天动地,红宝书、红袖章、红旗子摇天蔽日。主席台上的人嘴巴喊歪了,像得了小儿麻痹症一样,用诸天讽刺挖苦他人说的,“嘴巴扯到了脚后跟,肚脐亮起了电灯泡”。最让人耐看的是向德亨,左边那一团红色疤眼像一只烂稀皮的海椒,在太阳照射下闪耀着五颜六色的光芒。过去,诸天人爱看重庆老师玩耍的川剧变脸,“唰”的一声,红脸变成了白脸;又“唰”的一声,白脸变成了绿脸;再“唰”的一声,绿脸变成了大花脸。一般的老师十三变,好一点的老师二十四变,最顶级的老师跟孙悟空一样七十二变,那是真真让人看得目瞪口呆、口水嘀嗒,三魂不归、七魄远去。
  诸天人不叫手艺人为师傅,而是叫老师,把教书的老师叫为先生,把丈夫先生反而叫为男客家。之所以有一连串称谓错位,就是因为师傅的原因。据说,很早的时候,镇上有一木匠师傅,收了一个哈宝徒弟,跟师三年连墨线都弹不直,更莫说打眼、推刨、割锯、斗榫了,每天只能做一些垫垫马凳、磨磨凿子、拉拉解锯、端端洗脚水一类的苦力。偏偏就是这个哈宝,不晓得祖上哪一辈积攒了天大的阳德、地圆的阴德,竟然让他说了一个百里挑一的媳妇,瓜子脸、樱桃嘴、柳叶眉、丹凤眼、葱果鼻、长辫子、大屁股、高个子、蚂蚁腰,说话如同画眉唱歌,走路好像春杨拂水,笑时好比石榴开花,睡时好似玉月弯钩。说这个徒弟哈宝,真是个大哈宝,结婚三四年、早晚叉起睡,媳妇的肚皮还是个瘪壳鸡蛋。师傅气愤地说,哈宝徒弟娃儿,长点见识噻,用点功夫噻,早点给师傅生个师孙噻。
  哈宝徒弟生眉绿眼地说,师傅您老人家还好意思说呀,手艺没有教完全,给各人留一手养老,我怎么给你生师孙呢?
  当师傅的最怕徒弟说没有把手艺教完全,给自己留一手收拾徒弟。所以,师傅气得一烟杆脑壳掺在地上说,你娃儿要有良心,我哪样手艺没有教给你呢,是解锯下料,还是打眼斗榫?是磨斧锉锯,还是弹墨打线?是阴雕阳刻,还是木牛木马?
  哈宝徒弟气冲冲地说,师傅就是偏心,不愿教就是不愿教,莫说风凉话。您那些徒弟的媳妇为什么生孩子呢?“哚”的生一个,“哚”的又生一个,像小母鸡下蛋,接连不断、成绺成串,不是你老人家手把手教的奸桖子、打穿眼吗?
  师傅气糊涂了,顾不了自己的身份,跳起来大骂,老子奸你的菜豆腐姑娘客。
  土家人有句话,叫“说不得,念不得,一念就来跟你歇。”一天下午,哈宝徒弟去县城办事了,剩下师傅和徒弟媳妇在家。哈宝媳妇不仅姜妇,而且还很能干,炒菜辣的是辣的、咸的是咸的、麻的是麻的、酸的是酸的,煮饭干的是干的、稀的是稀的、黄的是黄的、白的是白的、锅巴的是锅巴的,高兴得师傅眉开眼笑,连干了三碗苞谷酒,眼膛发红、四肢发热、嘴角发干、胯裆发烧。这时,月亮正挂在洞巴山上,毛狗在林中呼唤、鸟儿在树梢扑腾,小木屋的枞油灯还没有点亮,哈宝媳妇很温良地坐在门口,望着远处被月光一层一层抚吻的绵延山丘。那些山丘就像脱得光亮亮的温婉少妇,或静静地仰着、或悄悄地站着、或弯弯地卧着、或羞赧地盘腿坐着,似乎在等待着自己心爱的情郎。哈宝徒弟媳妇脸儿嫣红、眼珠模糊、胸脯浪动,一双纤纤拇指捏得“咕咕”欢叫。哈宝徒弟师傅有心无意地问,我那哈宝徒弟还没有穿眼把桖子奸进去吗?
  哈宝徒弟媳妇无声地摇摇头。
  木匠师傅“咕噜”又干了一碗酒,意识恍惚地问,是没有找到穿眼奸桖子的地方,还是没有找到穿眼奸桖子的方式?
  哈宝徒弟媳妇仍然无声地摇摇头,长久之后才哀怨地叹息一声,像对哈宝不满,也像对哈宝师傅不满。
  木匠师傅把这一切看在眼里、燃烧在心里、惭愧在骨子里,干完最后一碗苞谷酒,狠狠地摸了两把又长又黑的络腮胡,走过去拦腰抱起哈宝徒弟满身燃烧的媳妇说,师傅教你穿眼尖桖子,你学会了再教我那哈宝徒弟……也许事情到这里就算了,天知地知你我不知,成为师徒之间永远的秘密。可是第二年秋天,哈宝徒弟媳妇竟然生下一个胖胖的儿子,一点都不像哈宝,越看越像师傅。团转四邻悄悄问哈宝徒弟,怎么回事情呢,到底是你的还师傅的?
  哈宝徒弟抠着头发说,我媳妇生的,当然是我的噻。
  团转四邻再问,如果那么不然的话,你脸没一根汗毛,为什孩子满脸的胯二胡呢?
  土家人把络腮胡叫胯二胡。哈宝徒弟弄不明白,便跑去问师傅。师傅愣愣半天才红着脸说,你学的手艺像我,你生的儿子也应该想我噻,这叫“隔代传”嘛。
  哈宝徒弟点头说,原来师傅的手艺也隔代传呀。
  但是,团转四邻不相信哈宝师傅骗人的鬼话,编出歌啰句到处传唱,为老实巴脚的哈宝徒弟雪恨雪耻:
  木匠师傅真缺德
  奸了徒儿姑娘客
  生崽叫儿还是孙
  天下人众都明白
  哈宝徒弟师傅听到后没脸见人,竟然跳进夷水淹死了。从此,诸天各类手艺人都避讳“师傅”称号,更避讳“老师傅”称号,就是开车、撑船、修鞋、缝衣、跳神的人也一样。“师傅”一词,在诸天人的历史词典里,早就消失了,或者成了骂人的代名词。
  向德亨眨巴着烂眼睛说,姨妈大会进行第三项,烧书。从现在开始,姨妈哪家还藏有书籍,哪家就是反革命;哪家藏有家谱,哪家就是修正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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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谱、书籍在操场的西边墙角,堆码得像洞巴山一样高耸入云,连操场边的围墙都挡住了。十万革命群众眼巴巴地望着,有的人还小声地咕哝着,诸天是有着几千年文化根基的古镇、名镇,一本书都不留下来,今后孩子读什么?前朝不传、后人不知,老人不教、子孙不明,又进入洪荒时代、刀耕火种时代、裸不见羞时代吗?当然,有的人说法不一样,今后进入共产主义社会,按需分配、货币取消,衣服发、粮食发、房子发,连女人都发,还读什么书、识什么字、数什么钱呢?
  这时,民兵用铁皮桶往书籍上浇煤油。结巴向德乖跑步到主席台前举手敬礼请求指示,报报报告,煤煤煤油浇完,请指指指示。
  巴道寒挥着大手,声音洪亮地说,点火!
  向德乖转身跑到书山旁边传达命令,点点点点点火。向德乖还没有把“火”字说完,哑巴齐德成就把火把丢了过去。只听“嘭”的一声巨响,火光冲天而起,把向德乖的绿军帽掀起老远,头发都烧了半边,逗得操场里的革命群众一阵欢笑和惊呼。但是,这并不影响革命群众继续开会,并不影响革命群众的万丈豪情。
  大会进行第五项,革命群众代表发言。先老年代表发言,次学生代表发言,再妇女代表发言,最后革命代表发言。革命代表向阳花,一身草绿色军装,一根人造革皮带,一只红色袖章,一枚毛主席像章。向阳花甩手走到巴道寒面前,先“叭”的一个标准军礼,把他吓一跳,以为神仙下凡,眼睛珠子都看挺转来了;接着,向阳花走到主席台前,又“叭”的一个军礼,把台下革命群众的眼睛珠子也勾出来一遍,要是当时允许用水竹扫把打扫,估计要装几大箩筐眼睛珠子。有的男人狗咬耗子担心,要是不小心把毛主席像章别在奶咀上,不是让人疼痛吗?如果流血了,玷污了像章,也就玷污了伟大领袖呀。女人们不一样,嗤之以鼻地想,真是展示她姑奶奶的活宝,故意把毛主席像章别在奶咀上,目的是勾引男人们看她挺拔的奶子。你以为我们没有吗,年轻的时候,没生孩子的时候,没被男人挠的时候,挺得比你高、胀得比你大、鼓得比你圆。
  但是,向阳花不晓得大家的心思,仍然激动万分地发言,仍然激动万分地挥动着修长的手臂,广大的革命群众们,亲爱的妇女同胞们,毛主席教导我们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字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我们60人民公社也一样,坚决响应毛主席的号召,紧跟时代革命步伐,吹响时代革命号角,也进行了暴烈革命。昨天晚上,我们把诸天公社的旧阶级推翻了,把诸天公社的人民政权夺回了,把反革命分子樊战球打倒了,把一个存旧腐朽没落的诸天公社彻底埋葬了。一个崭新的划时代的无限革命的60人民公社开始了,就像一个健壮的婴儿呱呱坠地,也像一株饱满的竹笋吱吱破土,茁壮成长起来了。
  台下群众轻声嘀咕,舔肥屁股硬是舔得块呀,舔得稀屎长流、臭水直趖,巴道寒才宣布改名60公社,她天一个60公社、地一个60公社的叫喊,完全忘记了老祖宗。诸天公社的名称哪一点不好呢?诸天有人情味,诸天有民族味,诸天还有历史文化味。
  有女人轻蔑地说,一个没有被男人挠过的大姑娘,知道怀孕的辛酸吗?知道婴儿落地的情景吗?放屁不打草稿,说话不知羞耻。
  向阳花继续激动地回味昨天晚上造反夺权的惊心场面,让台下的革命群众听得目瞪口呆、背痒脚麻、尿滴汗流。
  昨晚三更时分,向德亨把齐春芽留在家里陪巴道寒继续喝酒,自己集合大队民兵出发了。民兵共分四个小队,第一小队由巴道烫带领封锁夷水渡口,防止阶级敌人趁机逃跑;第二小队由覃点点带领占领公社广播室,抓捕郑全忠,牢牢掌握舆论阵地;第三小队由齐豆芽率领,满街拉横幅、贴大字报;第四小队由向德亨和向阳花率领包围樊战球房屋,夺取革命政权,取得革命的最后胜利。樊战球是个犟拐拐,认准的事情就是八匹骡马也拉不回来,是有名的“茅屎板、粪坑石”,又臭又硬,但是深受社员群众喜欢和拥护。所以,从解放开始他先是镇长、再改乡长、后改社长,一直做到现在,大队长向德亨几次下手想取而代之,都没有人响应。这样的钉子户,这样的顽固派,只有向德亨亲自出马,方能攻破敌人的堡垒。因此,向德亨带领几十名民兵,荷枪实弹地直取跛子樊战球的老巢。
  解放的时候,樊战球把田瘸子的高楼大院分给了别人,自己只分得了田瘸子的粮仓,几块木板隔段成房间,一家大小居住在里面十几年,幸福美满得像进了天堂……尖刀班民兵匍匐前进、慢慢靠拢,侦察无任何异常情况,忽然冲天信号弹骤然升起,杉树皮火把瞬间点燃,把樊战球的房子照得如同白昼,吓得一家老小喊爹叫娘。这时,向德乖父女在武装民兵的警卫下,举着火把破门而入。樊战球以为是棒老二来了,手舞菜刀怒声喝问,解放十几年了,洞巴山还出土匪吗?你几爷子不怕敲砂罐吗?
  诸天镇惩罚死刑人犯,也是有历史的。最原始时候,挖心取肝,开汤下酒;接着,沉江喂鱼,吊树喂鸟;再接着,刀砍脑壳,剑斩腰身;国民党开始,改为枪打脑壳。由于犯罪人都剃了光头,活脱脱诸天人用石英砂烧制的尿罐、茶罐、水罐、酒罐、油罐,所以很形象地把枪打脑壳,称之为敲砂罐。向德亨高高地举着火把大声说,算你说对了,姨妈我们就是棒老二,革命的棒老二,姨妈要消灭的就是你这样的反革命棒老二。
  樊战球定睛一看,竟然是第一大队长向德亨,所以很不客气地说,向德亨向疤眼向驼背,你这不是造反吗?
  向德亨得意洋洋地说,这回你又说对了,姨妈我们就是造反。毛主席教导我们说,造反有理,革命无罪。
  樊战球一菜刀砍在桌子上义正严辞地说,共产党的反你也敢造?我怕你娃儿吃干饭拉稀屎、吃篾条屙晒席呀。
  向阳花上前一步说,樊战球,你现在还能代表共产党吗?还是共产党吗?
  樊战球蔑视一眼向阳花,然后很坦然地坐在椅子上说,小小年纪不走正道,跟着同流合污,今后一定吃亏。世上只有耗子药,没得后悔药。
  向阳花弯着一张瓜子脸儿说,为了无产阶级革命事业,为了全人类解放,我愿意献出自己的一切包括生命。我没有后悔的时候,只有你们这些阶级敌人、阶级异己分子、叛徒特务狗汉奸,才时刻后悔,时刻担惊受怕。
  樊战球“哈哈”大笑说,我过的桥比你走的路多,我舔的糖比你吃的盐多,我参加革命的时候,你连糖鸡屎都没得。我什么时候成了反革命、阶级异己分子、叛徒特务狗汉奸?
  向阳花一挥手,几个持枪民兵过来,把披衣敞肚、赤脚丢袜的樊战球一家人围在屋子中间。樊战球的女人哭哭滴滴地说,我说大队长呀,不说你俩同船过渡十几年,也不说我们乡里乡邻老表舅子,樊战球若有对不住你的地方,他还有个兄弟樊战国,你可以到他那里打个报告噻。
  向德亨“哈哈”大笑一阵说,姨妈不要扯虎皮作大旗、扯围腰当晒席,姨妈樊战国还能当几天县委书记?我们这里造了反,过两天就去县里造反,夺他的大印、缴他的大旗。他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还顾得上你们?姨妈快点把象征人民公社政权的东西交出来,免得你们被无产阶级铁拳专了政。
  樊战球的女人蓝盼春拉住他的手说,当家的呀,你收藏的什么宝贝疙瘩,给他们算了噻。这个年头保命要紧,一家老小都靠你呀。
  樊战球闭着双眼,一句话不说,一个屁不放,任凭造反民兵叫嚣打砸。向阳花眨巴眼睛气愤地说,搜!
  结巴向德乖带着民兵扑进几个房间,床上床下、柜里柜外,进行了一次全面大搜查,找出了公社的旗子、算盘、社员花名册,就是不见章子。公社的红印章子,相当于皇帝的玉玺,谁拥有了它,谁就是当今皇帝,就可以君临天下、发号司令、接受朝拜、享受万岁。想当年孙策,就是在水井里得到了汉献帝的传国玉玺,而建立吴国雄踞江南。向德亨背着双手在屋子里转悠着,蔑视着他的老对手、老上级,而今自己的俘虏、阶下囚。他灵机一动说,姨妈尿罐里、茅屎里到处找。
  向德乖点着火在樊家的茅屎里一阵乱绞乱漏,还是没见到大红印章的影子。
  向德亨驼着一个犁圈背,在屋子里踱来踱去,忽然指着楼枕上一个麻布口袋说,姨妈老子杂种的,把它捅下来。
  向德乖听了大哥的话,“呼”的一刺刀捅上去,顿时掉下来许多文件和一个布包,文件多是中央、省、地区、县关于农村工作的旧文件,布包里有公社的红印章和印泥盒子。
  原来樊战球早有准备,把公社一些重要文件和印章收藏在家里,防止造反派强行抢夺,做出危害全社利益的事情。向德亨把小布包捏在手中洋洋得意地说,樊战球呀樊战球,姨妈你长得就像一只烂皮球,在无产阶级革命群众面前,总是滑来溜去、滚来荡去。现在好了,姨妈终于被打倒了,被我们革命了,你只能在家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姨妈你要逃跑,我们渡口上有民兵;姨妈你要自杀,那是自绝于党和人民。到了那一步,你球也不球、圆也不圆,活生生的地主资产阶级的代表人物。姨妈我们的革命大获全胜,收兵回团部……
  向阳花发言尾声,照例带头呼喊几遍口号,毛主席万岁!万岁万岁万万岁!
  口号还没有喊完,一阵狂风刮来,把燃烧书籍的火焰腾空卷起,直扑主席台而去,“60人民公社革命委员会”、“土家农二哥革命军”的横幅和旗子被烧了半边,吓得巴道寒和向德亨钻到桌子底下瑟瑟发抖。火焰像巨龙一样四处飞窜,贴在诸天小学干枯的屋檐上“嘭嘭”连声炸响,吓得操场里的革命群众“呜呜”四处逃散。
  小学是过去覃家祠堂,全是木质结构,广连百余间、根基两千年,着火必燃、燃火连营。几个民兵跳上主席台,背着巴道寒和向德亨飞跑,向阳花和覃点点紧随其后,左右护卫。这时,被民兵押解在操场角落里的樊战球一边冲向火海一边大声呼喊,救火呀,救火呀!
  郑全忠也跟随其后,对着混乱的人群呼喊,社员群众们,救救孩子的学校吧!
  听到老社长和郑老师的呼喊,溃散的群众站住了,回头望着“噼噼啪啪”燃烧的房屋,只见三脚猫儿樊战球跳上被大火燃烧的主席台,挥着双臂说,毛主席教导我们说,“一切行动听指挥”,第一、二、三大队的社员群众立即找盆盆桶桶舀水灭火,第四、五、六、七大队的社员群众拆右边的房子断右边的火路,第八、九、十大队的社员群众拆左边的房子断左边的火路,决不允许大火这样毫无节制的蔓延,保住一间房子是一间房子,保住一片椽子是一笔椽子。
  巴道寒见社员群众都返回来救火,只好从地上捡起有线话筒歇斯底里地呼喊,广大的革命的社员群众们,考验我们的时候到了。我们一定要牢记毛主席的号召,在烈火面前,要“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毛主席他老人家又说,“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为人民利益而死,比泰山还重;替法西斯卖力,替剥削人民和压迫人民的人去死,比鸿毛还轻。”我们要不怕牺牲、敢于牺牲、善于牺牲,使阶级敌人的破坏行为化为灰烬。
  覃家祠堂在历史上多次着火。据《覃氏家谱》记载,覃氏十三世祖挽草为界入主武陵山区,渐渐发达起来,一天幸遇九指神丐。九指神丐用打狗棒勘舆一番说,这地方好是好,只是隔夷水太近了爱着火,“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水生木,金克木、木克土、土克水、水克火、火克金”,凡是都有个利弊循环呀。
  覃世老祖拄着龙头拐杖问,会烧得干干净净吗?
  九指神丐拈着一绺雪白胡子,念念有词地说,紫气团团罩,火星时常到;小烧小起兴,大烧大满朝。
  覃世老祖听了这话,立即在夷水环抱的诸天开始修建覃家祠堂,历时十年,耗资百万。覃家祠堂成品字形摆开,全为四合院形状,院院相连、楼楼相通,勾椽连瓦、走马转角。上边院落为祭祀大厅,供奉覃家历代族长、名流和土司牌位、画像以及重要遗物;右边院落为议事大厅,议论处理族内司内各种家事国事,比如褒奖贤能、惩处犯科、商议边犯、结交邻邦;左边院落为学堂大厅,免费教育族内各家子弟,科考司内职位官员;右边的右边还有粮仓,存放着千万担粮食,一是公干用粮,二是年节宴会用粮,三是度荒救灾用粮;左边的左边还有造兵坊、武器库、屯兵营;前面是一个百亩大校场,校场两边还有荷花池、牡丹山、桃树林、梨树溪、车水台、骡马圈、膳食楼、煮酒坊等等。总之,是一个庞大的家族集团,一个广阔的房屋群体。据覃氏家谱记载,自完工之日起,几百年来小烧六十八次、大烧一十九次,最大的一次是明末清初张献忠入川,一把火烧了主体的三分之二。因为覃家子弟不仅多人在朝廷做官,而且还组织地方军队,抵抗张献忠大军……
  巴道寒抱着话筒正在背诵毛主席语录鼓足士气,忽然“轰”的一声巨响,一幢房子塌下来,顿时腾起蘑菇云一样的火焰。接着听到呼喊声,樊社长!樊社长!
  樊战球被塌下来的楼枕椽子压住了,被熊熊大火吞噬了。社员群众赶来泼水施救,可是水泼得越多,火苗燃得越大,好像泼的不是水,而是汽油煤油,吓大女社员汪汪大哭。最后,楼枕椽子燃烧尽了,大火也被泼灭了,但是樊战球烧得只剩下一枚红亮亮的心子,像佛生的舍利子。郑全忠捧着他滚烫的心子悲伤时节,巴道寒气愤地说,有什么悲伤呢,他这是与战无不胜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作对,扑火自杀、纵身自焚,自绝于党、自绝于人民。
  向德亨也趁机说,姨妈天晴嗷嗷地忽然着火,我怀疑就是他干的。如果不是姨妈他放的火,为什么大家都六神无主、手慢脚乱,他却稳沉地喊大家救火?毛主席早就说过,姨妈高尚者最愚蠢,卑贱者最聪明。
  郑全忠泣不成声地说,你们在台上开会,我们被民兵武装押解,他哪有机会放火?
  巴道寒咬牙切齿地说,老子要不是看在你与巴家亲情的分上,早把你送进了牢房。
  樊战球是诸天镇第二个见到共产党组织的人。那天旁晚,樊战球放下扁担刚在夷水县城好吃街停下来吃饭,一碗白米饭、一碗水豆腐。一个年轻挑挑礼貌地问,扁担大哥,可以借个伙吗?意思是可不可以借半边桌子搭伙吃个饭。
  夷水叫人的方法很特殊,也很形象巴适。挑挑是挑篓子流窜做生意,多为针线鞋袜、布匹百货、糖果糕点;扁担是挑口袋长途贩运,多为食盐、茶叶、桐油;棒棒主要是临时搬运,肩扛棒拗、头顶手提,车站码头、进屋上楼;簸簸在沿街屋檐下坐地做生意,磨盘大的簸箕里堆着盐向花、板栗子、麻圆糖之类,多是城里的妇女婆婆。她们坐在一根小板凳上,包一根白布或青布帕子,穿一双蓝色或红色绣花鞋,夏天摇一把棕叶扇,冬天夹一个烘笼火,望着来来往往的行人,不忙不急地坐等上门客户……樊战球谦和地说,行呀,挑挑兄弟。
  年轻挑挑叫店小二端来一盘粉蒸肉、一盘卤牛肉、一盘花生米,还加一壶苞谷酒。年轻挑挑把酒倒满后先抱拳来一个袍哥礼节说,请哈,大哥。
  樊战球摇头说,古人说“无功莫受禄,无理莫言声”,我怎么好意思叫兄弟破费?
  年轻挑挑笑着说,兄弟有事求教大哥呀。
  樊战球是个爽快而憨厚人,端起酒碗和他喝了起来、谈论起来,乡下城里、夷水诸天、食盐花布扯得云里雾里、天外天下。
  忽然,年轻挑挑轻声地问,大哥姓樊,可认识诸天的樊战国?
  樊战球听了这话,差点儿吓得筷子掉在地上,碌碌地转动一双眼睛不敢出声。因为樊战国是他兄弟,跟着贺龙走了以后,樊家人吃尽了苦头,受尽了折磨,杀头的、活埋的、坐牢的、挨打的、流放的、躲藏的,不计其数。就是他樊战球一家老小,也外出躲藏了两三年。樊战球摇头说,不认识。
  年轻挑挑侧过头问,大哥,你腿脚不方便,还能挑盐赚力资钱?
  樊战球伸出跛腿说,不卖苦力没得法子,一家老小要吃呀。
  年轻挑挑小心翼翼地问,大哥绰号可是三脚猫儿?
  樊战球爽快地说,一条古商道上,有几个跛脚呢?
  年轻挑挑惊讶地说,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你就是樊团长家的老大哥樊战球呀。
  樊战球正想询问哪个樊团长,但又怕上当受骗,更怕中统、军统和县团防那些眼线,所以压住喉咙里的话语,不作回答。
  年轻挑挑机警地用右手先比了一个大拇指,再比了一个八,又比了一个四,最后翻着手板比了两个大拇指。
  樊战球绿着眼睛,更是云里雾里,不晓得是什么意思。
  年轻挑挑和他头挨头地说,我们就是当年的红军,后来的八路军、新四军,现在的解放军。樊战国是我们团长,我是他的侦察员,想去诸天镇找樊大哥帮忙,摸清夷水县城、小巴山、洞巴山敌军布防情况。
  樊战球仍然不敢说一句话,死死地望着年轻挑挑刀砍斧削一样刚毅的脸庞,不晓得他安的什么歹猫心肠,卖的什么狗皮膏药。
  年轻挑挑又说,诸天镇的篾匠二哥你认识吗?
  樊战球瞪大眼睛猜想,他什么都清楚,难道郑篾匠叛变了?但是,他立即镇定起来,似笑非笑地望着年轻挑挑。
  年轻挑挑悄声说,大哥,我知道你不敢相认,我再说两人你应该认识。傅忠海和王求实,当年鄂川边游击总队的政委和指导员,贺龙、关向应的部下,在洞巴山白虎洞养过伤。现在,傅忠海跟随第四野战军林彪司令员去了东北,是关东地区公安总局副局长;王求实跟随第一野战军彭德怀司令员去了西北,是兰州市委副书记。
  樊战球瞪大眼睛望着年轻挑挑仍然不敢说话,但是心肺却激动得要蹦出来了。
  年轻挑挑继续说,他们走的时候建立了共产党诸天支部,樊金彪是诸天地下党书记。
  樊战球见前后无人,再也按捺不住内心激动,一把按住年轻挑挑的手悄声说,樊金彪是我老汉,樊战国是我兄弟,我叫樊战球,盼你们盼得好苦呀,同志兄弟!说着,竟然像孩子见到久别的奶子一样,眼泪“哗哗”流淌不息。
  年轻挑挑悄声说,你们的遭遇,篾匠二哥早就告诉了樊战国团长。
  樊战球紧紧抓住年轻挑挑的双手说,我一定帮你完成侦察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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