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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雪霏霏(五十九)

作品名称:雨雪霏霏      作者:鲁芒      发布时间:2009-07-15 12:05:21      字数:5092

五十九冬天
在地球上,某种生物的存在是依赖于某些自然条件的;当这些条件消失之后,这一物种便会消亡。这是生物学家达尔文和海克尔曾研究过的课题。例如中生代,曾经是恐龙的鼎盛时代,而到中生代末期,天气变得寒冷了,因而恐龙这种曾是地球的主宰者的动物,也就灭绝了。但社会学家们很少有人研究这样的课题:一个个体的人,在何种社会条件下能够生存下来,而在社会条件恶劣到什么程度的时候,人才会死亡。这就是生存的极限问题。?
如果我们暂时撇开那种“阶级斗争”的呐喊,带着一种人道主义的情感,设身处地,深入杜若所处的环境,我们也许会产生一天都不能活下去的感想。然而就像一株女松,它的根扎在悬崖的石缝里,冬天则烈风飘霰拍打着它,夏天则雷霆霹雳震撼着它,又时有各种害虫侵害它,甚至野火骤起,烧烤着它,杜若,这位体质孱弱的女子,却奇迹般地活下来了。我们就看这只孤舟还会遇到什么样的狂涛巨浪,看它还能不能在吞噬生命的大海上继续行驶。?
自从得了歇斯底里病之后,杜若的脾气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先前那种能忍则忍的性格,为一种极易爆发的脾气所代替。因为不会骂人,所以她在婆婆的污言秽语中得了这种精神病。从这时起,她体会到,从小父母给她塑造成的那种文质彬彬的风度,教给她的那种文明的语言和行为,在这种恶劣的社会环境里,可以说成了她生存的一大障碍,就像一棵牡丹,在严寒的冬季硬要开出那美丽高洁的鲜花一样,其结果必定会被冻死。适者生存,她必须变得粗俗一点才能适应环境。周月英那种令人毛发上举的咒骂,使她不得不以牙还牙,否则她只有死。而在这时,如果有人以封建的孝道来指责她,那就等于落井下石。?
不反抗必死无疑;而迫于无奈的反抗,更激起了周月英对她的迫害欲。?
立冬之后,天气骤然变冷。因为营养的匮乏,杜若身体极度虚弱,因而不耐寒冷,便学着冬眠的动物,每日关上门,躺在床上,搂着孩子一动不动,以减少能量的消耗,节约点粮食。就这样,她的生活似乎进入了一种静止的状态。?
但有一天早饭后,有人敲起她的门来。?
“谁?”她警觉地问道。?
“我,快开门,县里来人找你。”那人说。?
杜若马上意识到,一场新的风暴来到了。她迅即做了迎战的心理准备。她穿上小棉袄,蹬上鞋,回头看了看正在熟睡的女儿,然后敞开门,一看,原来是新上任的大队革委主任方本山——一位长着一张灰长脸的高个子壮年人。?
“谁来的?”杜若问道。?
“来了三个人,在大队办公室,他们说是公安局的。听他们的话音,有人告你摔毛主席的石膏像呢。侄媳妇,你可要清醒点,摔了就说摔过,没摔也不能承认呀!”方本山小声说。?
“走吧,我会应付的。”杜若说,然后随方本山来到大队办公室。?
大队办公室里,正中间是一张破旧的八仙桌,正面坐着邵威,左边坐着陶智信,右边坐着郝为英。陶智信过早地用军大衣和军帽把自己包了起来,也许是想用这种装束来掩盖自己那乡间屠夫的气质,以增加自己公安人员的派头。郝为英也戴上了棉军帽,披着黄色的小大衣,把自己打扮成女战士模样。只有邵威,还是穿着他最喜欢穿的玄色制服。?
方本山让杜若坐在一把靠背椅子上。?
“杜若,”邵威用一种公安人员惯用的严肃而呆板的语调,望着杜若说,“你知道我们今天为什么来找你吗?”?
“不知道。”杜若淡然地回答道。?
“你真的不知道吗?”?
“真的不知道。你们有什么事情就直说吧,何必拐弯摸角?”杜若不耐烦地说。?
“那我就直言不讳了:你曾经摔过毛主席的石膏像。”邵威歪了歪嘴,用肯定的语气说。?
“我没有!”杜若也用肯定的语气说。?
“知道你嘴硬,你什么时候也没有痛痛快快地承认一件事。你以为我们不敢动你一指头是吧?”陶智信插言道,仍然是一副恐吓的面孔。?
“你们不是叫女流氓打过我吗?怎么不敢动我一指头?”杜若道。?
“你……”陶智信的嘴唇哆嗦起来。?
邵威见审讯又要陷入僵局,便极力地使气氛缓和下来。?
“你也许忘记了,今秋天割稻子的时候,你跟你婆婆吵架,你气极了,拿起毛主席的像就往地下摔,摔掉了毛主席的一只手。”他提示道。?
杜若忽然想起,自从那次她被婆婆气出病来之后,她那用土坯做的小桌上,再也没看到毛主席的石膏像。“也许,我在得了病不能自控的时候,把毛主席的石膏像弄掉了?可石膏像到哪里去了呢?肯定叫婆婆捡去了。果真如此,那可真叫她们抓住了把柄。愚昧而心地险恶的婆婆呀,难道你就不看一看你孙女儿的面子吗?你下这样的毒手,无非叫我也进监狱,可这不等于断了你孙女儿的生路吗?你的儿子要是知道我被你告进监狱去,他会怎么想呢?……”杜若心里想,“我只能实事求是地说:我不知道;要是承认我是有意摔的,那后果……”?
邵威刀子似的目光直刺着杜若的脸,他似乎已经看出杜若的心理活动,便进一步攻上来,企图打断她的思考,使她束手就擒。?
“我们这里人证物证俱在,不怕你不承认。”他说,一面用眼色示意郝为英。郝为英从手提包里取出一个没有右手的毛主席石膏像,让杜若看。?
“这样的物证,只能证明毛主席的手掉了一只,却不能证明是我摔掉的。因为那只手是石膏的,不是铁的,也许是谁在无意中把它碰掉了。”杜若神态自若地说。?
“你还蛮懂逻辑呢?”邵威用嘲讽的口吻说,“你觉得你是高中毕业生是吧?可你应该懂得,像邓拓、吴晗这样的大知识分子,都被我们专了政,何况你这样的小知识分子呢!”?
“杜若,你可能不了解县里‘一打三反’的形势。告诉你吧,现在光国民党就挖出二、三百个,连县委书记蓝玉坤这样的人都沾上边了。那些国民党弄不好都得杀头,就像肃反的时候那样,一杀就是一大批。对你,我们够客气了,我们放你回家生孩子,给你这么多自由。可你一直对我们专政机关存有对抗情绪,不配合我们的工作。再这样下去,我们只好把你抓到监狱里去,叫你尝尝坐班房的滋味!”陶智信说,他身板笔直,机械地坐在那里,强装出公安人员的那种威严的风度,鼻子两旁的沟,像用刀挖成的一样,深深地向两旁斜过去。?
“抓不抓,那是你们的权力,你们不是掌着专政的刀把子吗?我一个弱女子,还比不上狮爪下的一只小羊,只能听天由命了。可我再一次说明白,那石膏像不是我摔的,是陷害我的人摔的!”杜若说。?
“把她带走!真是顽固透顶!叫她跟她父亲一起去见上帝!”邵威像爆炸了一样,突然拍案而起,眼里喷射出狠毒的光焰,脸上饱绽的横肉不住地颤动着,他怒不可遏地说。?
侍立一旁的方本山弯着腰向邵威点头道:“同志,您不要生气。不是我袒护,杜若回来以后,一直老老实实地干活,没有一个人说她不好。至于毛主席石膏像,这个……噢,她和她婆婆关系很紧张。她婆婆那人,泼口赖舌,横行霸道,谁不知道她天天折磨她的儿媳妇?为了陷害杜若,摔毛主席石膏像的事她也能干得出来,不信你再调查调查方本禄两口子,他俩跟杜若是邻居。——杜若,你也要态度好一点,没有就是没有,可不能发火,说清楚就是了。县上的同志来调查,这是他们的工作,咱不能顶撞人家。”?
经他这么一说,邵威慢慢地消了气,脸上饱绽的横肉也慢慢地停止了颤动,他顺着方本山给他竖的梯子下了台。?
“你先回去等着,你的事,我们再进一步调查。”他说。?
当杜若离开大队办公室之后,她的久藏在眼眶里的泪水便唰地流出来,眼前的一切都模糊了。对于社会,对于人生,对于人类,她愈加陷入了不可知论。眼前的路是模糊的,路旁的芸芸众生是模糊的,房屋和宅边的树木是模糊的,连天上的云彩也是一片模糊,整个世界混沌一片,像传说中世界开始形成的时候那样。?
她简直是摸着路回了家。?
但是,孩子的哭声却是真真切切地刺激着她的耳膜;眼前阴冷的黑屋子,连蒙昧人都不如的可怜的生活现状,也是真实的存在。这样的日子她一天都难以熬下去,却又必须熬下去,熬下去,直到生命的终结……??
摔毛主席石膏像的案件,似乎渐渐地无人问津。后来她听说,邵威去调查四叔和四婶的时候,他们坚决地证明,杜若根本就没有摔毛主席像,是她婆婆对她的陷害。?
但是,天气一天比一天寒冷,县城里传来一个比一个坏的消息。开始只是些马路新闻,说挖出了多少多少国民党,多少多少人自杀了。接着,消息具体化了,说县教育局局长沈洪波自杀未遂,是在厕所里往墙上撞的时候,被监护人员发现后救过来的;说中学的吕斯坦老师不堪刑讯逼供,趁监护人员不注意,把一根二寸长的钢钉砸进大脑的两半球之间,侥幸未死;说中学校长钱中嗣被打成国民党支部书记后,因不服气被毒打而死;说教务主任文如春被打断两根肋骨。最使杜若担心的是关押在狱中的亲人们,可那里面的消息很难听到。??
一天早饭后,杜若到村西井旁打水,远远地看到常仙枝出了村子,向她奔过来。?
“兄弟媳妇,天这么冷,你自己动手打水呀。”常仙枝热情地走近她说,“我帮你打吧。”?
“不用,我会打。”杜若说。她知道,常仙枝的热情,也就是是非的到来。她两腿踩在井口的石头上,把陶罐下到井里,摆动了几下,便灌满了水。然后她咬着牙,把那罐水提了上来。她喘嘘着,歇了好大一会儿。?
“兄弟媳妇,”常仙枝用沉重的语调说,“我最近回娘家,听到一些不好的消息。我有心告诉你,又怕你难过;有心不跟你说,又觉得对不住你……”?
杜若虽然不相信常仙枝,可这时也本能地将目光集中在常仙枝那两片薄嘴唇之间,好像要看那里面喷出些什么东西来。?
“兄弟媳妇,我说出这个消息来,你可千万不要难过。我前天回娘家,听人说,云汉在监狱里叫人折腾得得了黄疸肝炎……”?
“现在怎么样了?”杜若睁大眼睛,急问。?
“快不行了。”常仙枝答道。?
杜若只觉得一阵晕眩,虚弱的身体支撑不住这沉重的打击,像一株小柳树,经不住突然从天而降的冰雹的打击一样。虽然这在她也不是预料之外的事,但她总是想,人的命运不至于坏到这般地步,以至于连最后的一线希望也被残酷的现实吞噬了。
“如果真的……”她想,“那我还有什么盼头?婆婆,像魔鬼一样凶残,方家是待不下去了;娘家,那被蝎子统治着的地方,更不能住。我将又像浮云一样到处漂泊了。可是,孩子怎么办呢……”?
杜若不敢想下去,但理智提醒了她,对她说:“你不要激动,要设法去证实一下这消息是否可靠。从常仙枝嘴里说出来的话,要筛十遍才能筛出一句真的来。”?
杜若将孩子交给四婶,自己一口气跑到县公安局。刚欲进门,便遇上一位高个子、黑方脸的四十上下的人;那人正昂首向外走,见她来,便站住了。?
“小杜,你来了,有什么事吗?”那人亲切地问道。?长期在严霜下熬日子,得了这一息的温暖,她感到奇怪而高兴,便注视着那张包公脸。?
“怎么,你不认识我?我是肖刚。你有什么事吗?”?“肖刚?”她忽然想起来了,这人正是去年秋天她在公安局门口遇到的那位公安人员。?
“肖局长。”杜若说,她用期待的目光望着他,“我在家里听人说,我丈夫方云汉在狱中得了黄疸肝炎,快完了,有这回事吗?”?
“我已经长时间不介入业务了,可我也了解一些情况。你说的这事,恐怕不可能;要是有这回事,我也就听说了。”肖刚说,“现在传言过语的,不可轻信。”?
“要真没有,我也就放心了。云汉现在已经做了爸爸,我们盼着他出狱。他确实没搞暴动,也没杀人,那是别人对他的诬陷。”杜若说。她想:“何不借此机会,多了解一些情况?”于是她又问:“肖局长,我想再问一问,云汉为什么还不做处理?”?
“处理他,不是小事。文革问题太复杂,派性干扰很厉害,有些人不顾事实真相,恨不能判他死刑,至少也是无期徒刑。可是,他们的权力是有限的,受到社会舆论的制约,受到上级的限制,他们也只好收敛一下,这样就拖起来了。”?
杜若是个聪明人,一听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便对云汉的事不再多问了。?
“肖局长,您了解我爸爸和妈妈,哥哥和弟弟的事吗?”她又问。?
“这……”肖刚瞅了瞅周围说,“他们没有犯什么法,这你放心。你家的问题,要解决也得等到县里的国民党大案弄清楚以后,一时半刻是处理不了的。不过,我听说,他们在里面好好的,你不必惦记,惦记也没有用。”?这时候,陶智信推着自行车往里走,见他俩在说话,便横了横眉毛,同时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然后直撅撅地进了公安局。?
杜若怕连累肖刚,便说声“再见”,转身上了回家的路。?
“再见,好好盼着吧,注意身体。”肖刚说。杜若走出老远,还看见他站在那里向她招手。?
她的脚步似乎轻了许多;虽然天气十分寒冷,但她的心里却有些温暖的感觉。?
“原以为公安局里没好人,其实那里面的好人被坏人挤到一边去了。什么时候他们才能重新掌权呢?”杜若心里想。她抬头望望天空,天空是那样的高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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