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雪霏霏（五十八）

五十八?消磨
?自从方云汉按了那两个血红的手印以后，到如今已经一个多月了，邵威他们再也没有对他提审过。他感到十分纳闷：看他们当时的态度，好像在一两天之内就会把他处死，可至今没有什么动静，莫非有什么变化?或者，这是风暴到来之前暂时的平静?等着吧，苟活一天算一天，何必急于赴死呢?接受审讯是痛苦的，因为他要经受邵威他们的呵斥、嘲讽、恐吓甚至打骂。在这样的地方，任何英雄豪杰都将成为丑角，因为这时他已经不属于自己，而一由审讯者按照他们的意志摆弄，比如照相时，既叫你低着头，又有意地向上扳着你的头，以给你造成一种滑稽的姿势。这时候，不论你的自尊心多强，也只能忍受这种侮辱。方云汉何尝不是这样?在监狱里，谁都会遇到这样一个问题：空间的极为狭小和时间上的富余之间的矛盾。狭小的空间，严格地限制着你肉体的活动范围，饮食起居都极不自由，这会造成你肉体的痛苦；而没有活动内容的时间，又是最难熬的。方云汉懂得这些，所以尽量增加生活的内容。其一是捉虱子。长期带着刑具，不能脱衣服，更不可能洗澡，他的身上自然成了虱子和跳蚤的天堂。跳蚤会蹦，它无论把你咬成什么样子，你也很难捉到它。这小昆虫也相当聪明，它从你身上吸取了营养之后便钻进衣缝里躺起来，待营养耗尽后便又开始工作，一直把你身上咬出一个个红疙瘩，还不算完。可你对它是无可奈何的。至于虱子，这是一些笨家伙。它们只知趴在你身上撅着屁股啃你的皮，吸你的血，没有防范意识，所以很容易被捉到。?
每天早饭后，方云汉寂寞难耐，便将上衣从后面掀过头顶翻到前面，在衣缝里寻找着这些喝血虫。有时在一道衣缝里会发现一串又肥又大的虱子，它们有的喝血过多，肚子胀得又紫又亮。这时，方云汉便高兴地用两个大拇指甲一个个把它们挤死。每挤死一个，便“啪”地响一声，同时从破裂的虱子肚里迸出一些鲜红的血来，一种胜利者的快感便自然而然地从他心里生出。?
其二是逮蚊子。监狱里没有蚊帐，又不会天天打药；即使打了药，不久蚊子便从门缝里钻到屋里去。所以每天夜里，监房里的蚊子便成群结队地往他脸上、胳膊上扑过来。它们会用很长很长的毒针扎他的肌肉，使他疼痛难忍。若用被单把自己包裹起来，又太热，而且这样蚊子的毒针也会扎透被单，刺入他的皮肉。没有好办法，起初他只能活活地忍受着这种自然的刑罚，锻炼自己的意志，后来，他干脆把捉蚊子当成一种乐趣。当蚊子悄悄落在他的脸上，刚要给他“下针”时，他便“啪”地一声，把那坏东西打死了。然后再落下一只，他又把它打死。如是多次，直到他十分疲劳的时候，才停止了这项工作，可这时他也就迅速进入沉睡状态，不管有多少蚊子喝他的血，他都感觉不到了。一觉醒来，虽然被蚊子吸过血的地方都起了红疙瘩，又痛又痒，可他毕竟得到了充分的休息；平衡一下得失，心里也就舒畅多了。?
其三，是逗老鼠。在与世隔绝的情况下，任何有生命的东西，对于方云汉来说，都觉得非常亲切。作为四害之一的老鼠，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也成了他的朋友。起始，有一只小老鼠试探着从墙角的窟窿里向外探头探脑，用陌生而警惕的目光望着方云汉。方云汉略微动一动身子，它便惊恐地缩进窟窿。渐渐地，他发现主人并没有伤害它的意思，便放心大胆地钻出窟窿，在附近的区域，这里看看，那里瞧瞧，寻一点饭渣吃。后来，方云汉在吃饭的时候，有意掉一点瓜干皮什么的，当作老鼠的口粮。这样，小老鼠出来的次数就更多了。?
一天夜里，方云汉正在睡梦中，忽然觉得有人在搔他的胸脯。他警觉地用手一摸，一只小老鼠从他的手底下跑掉了。方云汉自言自语道：“你何必害怕呢，我又不伤害你。”?
一种莫名其妙的心理产生了：“我要是变成一只小老鼠该多好啊，我可以从墙窟窿里钻出去，然后从野地里跑回家，再钻到杜若的被窝里去，用胡须触她的脸。”可是，杜若不认识他，打他，骂他。他想解释清楚，却又说不出话来，只会唧唧地叫……?
当他意识到这是胡思乱想时，他笑了。?
其四看蛾产卵。一天早晨，窗玻璃上出现了一只大花蛾子。他像发现了什么珍奇动物似的，捏住它的一只翅膀把它拿下来，放到一张手纸上。他第一次看到蛾子产卵的过程：它从屁股里一粒粒地排出小米粒大的卵，十几分钟，便排出十几粒来。方云汉把这张纸放在墙角上，期待着来年春天这些卵变成小蛾子。?
其五，看壁虎捉食蚊虫。每当阴天下雨的时候，墙壁上往往有许多壁虎在爬。这是比哺乳类的老鼠低一等，而比昆虫高好多等的爬行动物。它们是捕食蚊子的高手。远远地看到蚊子落在墙壁上，它便用四肢迅速地爬过去；待接近蚊子时，便放慢了速度，蹑手蹑脚地逼近蚊子。当它认为万无一失的时候，便猝然将蚊子用舌头卷进它的嘴里去，然后再捕食第二只。有一回，他亲自数着，一只小壁虎在大约半个小时的时间里捕食了八十多只蚊子。?
在偶然的情况下，方云汉会得到意外的刺激。一天下午，天气特别热，征得看守员的允许，方云汉打开了后窗。不久，便大雨如注，一只黑色的大鸟从窗棂里飞了进来。方云汉又惊又喜，便去捕捉，无奈被手铐和脚镣束缚住，他的动作特别迟钝。手刚触到那只鸟的羽毛，它便机灵地从窗棂里钻了出去，飞走了。那是一只什么鸟呢?他没看清楚。?监狱生涯之难熬还在于对亲人的思念。根据夜间天气的凉爽和窗外秋虫的哀鸣，方云汉推知，秋天已经到了。冰凉的芦席，使他不由得想起李白《长相思》里面的句子来：?
长相思，
在长安。?
络纬秋啼金井阑，?
微霜凄凄簟色寒。?
孤灯不明思欲绝，?
卷帷望月空长叹。?
美人如花隔云端!?
……?
长相思，?
摧心肝!?
寂寞的心境，对杜若的思念，使他肝肠欲断。多长时间了，她音信皆无，因为除了看守员以外，方云汉没有一点获取监外信息的渠道。为了使自己心情尽量平静些，以减轻那无用的挂念所造成的精神痛苦，他宁肯只把杜若往好处想。?
一天，仇所长打开门上的观察窗，说：“过来，家里给你送的东西。”?
方云汉急忙站起来，非常激动，用戴着铁镣行走所能达到的最快速度走过去，把东西接过来。一看，是他结婚时穿的秋衣，还有一双鞋垫子。鞋垫子是人工纳成的，上面用红线绣着一幅别致的图画：一男一女看着一个胖娃娃，那胖娃娃很像传统的炕头画里面的小胖孩儿，在张着口笑；旁边绣着“幸福”两个正楷字。?
方云汉长时间地欣赏着这双鞋垫，心里热乎乎的。直觉告诉他，这是一幅吉祥画。通过简单的推理和判断，他下了结论：这双鞋垫是杜若亲手纳的；这幅画说明，杜若已经不再被监禁而且有了一个小孩子，她也没有寻短见，还在世上等待着他。他鼻尖一酸，泪水涌出眼眶，滴到鞋垫上。?
“啊，杜若，在血与火的日子里，你总算坚持活下来了，并且有了我们爱情的结晶。我感谢你!”他自言自语地说。?
看守员换岗了，新上岗的是一位十分英俊的小伙子。方云汉问那人道：“是谁来给我送衣服的?”?
“好像是你的妻子，梳着一对长辫子。”那青年不介意地告诉他。?
从此以后，他的精神生活有了内容。他让自己的思想插上了翅膀，冲破这墓穴一样的狭小空间，任它自由翱翔。?
“这是个男孩，还是个女孩?”他想，“如果是男孩，那可能像他妈妈了，因为据说第一个孩子，男的一般像妈妈。白嫩的皮肤，大眼睛，端庄的鼻子，长大以后一定是个聪明漂亮的小伙子。要是女的呢，那就像我了，可能生得虎虎势势，长成个具有男子汉性格的女豪杰。那样，即使我判了死刑，或无期徒刑，母子都可以战胜各种困难，在这个世界上坚持着活下去……”他越想越高兴，一连兴奋了许多天。?
接着的课题是孩子的取名问题。“无论是男是女，都要取个响亮有力的名字。”他想。于是，他先假定孩子是个丫头，他历数了他所了解的女名人的名字，一个个往孩子身上安着。开始，他想到了《山海经》里描写的衔石填海的精卫，认为精卫在她被海水溺死后，为了报仇，化为一只小鸟，常衔西山的木石来填海，是个有志气有毅力的姑娘。可他又一想，精卫虽值得佩服，却毕竟是个悲剧形象，他不愿意让孩子重演被淹死的悲剧，便取消了这个名字。?
于是，他又想到了炼石补天的的女娲。女娲既用黄土造出人类来，又炼成五色石来补苍天；杀死海里的大螯，用它的腿当成撑天柱；杀死了黑龙救了中原的水灾。“这真是个了不起的神女呀，应该给孩子取‘女娲’这个名字。”他想。?
可是嫦娥奔月的形象又立刻浮现在他的脑海里。“嫦娥能摆脱地球引力飞到月亮上去，比乘飞船登上月球的现代人要早不知几千年，实在是一位了不起的女英雄。让孩子叫‘嫦娥’吧!”他想。?
“可是，嫦娥的道德太坏，她是偷吃了丈夫的仙药才上了天的。到了月宫后，过的也是十分寂寞的日子。”他又想，于是立即取消了这一决定。?
“叫缇萦吧，她是个孝女。——不行，到什么社会了，还让孩子信守封建的孝道!”他自言自语地说。?
于是他想起了南北朝时的花木兰，那倒是个女英雄，可是《木兰诗》中只说她能武，没说她善文，而他要叫他的孩子能文能武，所以叫木兰也不太好。?
他又联想到宋朝女诗人李清照。那是个古今少有的女才人，可他对她那种“人比黄花瘦”的闺中女子形象并不十分赏识。
?最后他想到了近代和现代的女名人。秋瑾，她是位女革命家，可她只是一位资产阶级革命家。赵一曼、刘胡兰都是女英雄，可这些名字，社会关系好的人可以用，他是反革命，孩子不敢叫“一曼”或“胡兰”……?
就这样，他光在孩子的取名问题上就用了半个多月的脑子，最终还是用“楚男”做了孩子的名字。?
有时他让自己那戴着镣铐、被限制在枯井一般的监房里的肉体，像死去似地堆在墙角，而让自己的灵魂遨游于广漠的宇宙空间……他好像摆脱了地球的吸引，挈妇将雏，飘飘然飞入太空。他们飞到月亮上去，首先看到的是那飞檐斗拱、云雾缭绕的月宫。啊，嫦娥来了，她盛情地把他们接到宫里，用珍馐美味招待他们。嫦娥问起人间的事，他如实地说明这几年他一家的遭遇。嫦娥不禁潸然泪下，叹息着表示同情。
出了月宫，嫦娥又带他们拜见了吴刚。吴刚正在一个山坡上砍着桂花树，累得汗流满面。他见他们来，便暂时停止了工作，用手巾擦了擦汗水，然后从自己的茅舍里取出他的桂花陈酿请他们喝。云汉刚要喝，便被妻子制止了：“你不是结婚前就发过誓，今生永不喝酒吗?怎么倒忘了呢?”?
“这酒不醉人，喝了对身体有益，你给我个面子，不要禁止他喝。”吴刚替方云汉求情道。?
“爸爸，你不要喝吧，我们还要赶路呢?”女儿楚男牵着爸爸的衣角，劝道。?
“楚男，你吴大爷说话了，叫你爸爸喝这一回吧。”妻子总算同意了。?
方云汉接过吴刚捧的那一碗酒，一饮而尽。一会儿便觉得晕晕乎乎，身子轻飘飘的。一阵仙风把他们吹了起来，一家三口便离开月球，来到星河岸上。河岸上长满了芳草，蝴蝶翩翩地飞着。星河里的水，缓缓地流着，从石子上面流过去，像无色透明的锦缎，铺在河床上。时近七月七日，一群喜鹊忙着搭桥，喳喳地跟他们说话。桥搭好了，他们陪着牛郎从桥上向对岸走去。织女也走过来了。他们夫妻俩拥抱着，柔情似水，热泪横飞。方云汉劝他们道：“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可是，一对由知音结成的夫妻，谁不愿意朝夕相处呢?”杜若说。?
“道理是如此，可人家硬把一对好夫妻隔在两处，你又有什么办法呢?”云汉怅然道。?杜若默不作声了。?
他们一家告别了牛郎和织女，又飘飘地来到瑶池。这里碧波荡漾，玉树飘香，确非人间西湖能比，可惜只有西王母能够享受。那老太婆衣冠华丽，坐在池边，右腿压在左腿上，一面吃着仙果，一面爱理不理地望了望他们，礼节甚倨。?
“西王母，你也太冷酷了，你不该把牛郎和织女隔在天河两岸，他们犯了什么罪?”杜若怒斥西王母道。?
“织女犯了天条，私自下凡与牛郎相配，老身自当罚他们永不相见。我发扬了革命人道主义精神，允许他们每年七月七日相互见一次面，已经够仁慈的了。你不必多管闲事。”西王母骄横地说。?
于是他们离开瑶池，去天宫叩帝阍。可是，宫门紧锁，无人答应……?
这不是梦，这是方云汉编织的古今杂糅的神话。方云汉是高中生，他绝不相信有什么月宫、瑶池和天宫，但这种想象却帮助他打发了多少难熬的日子!他在想象中获得了自由，在想象中与妻子儿女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