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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雪霏霏(五十五)

作品名称:雨雪霏霏      作者:鲁芒      发布时间:2009-07-09 10:22:41      字数:4814

五十五?温馨的世界?
郑子兰和梁英走后,婆婆不情愿地给杜若打了几个鸡蛋端上来。杜若勉强喝了两个——她吃不下去。四婶送来一只母鸡;她摸了摸孩子的小脸蛋,然后向周月英提出,应当在大门旁“挂红”,生了女孩就在红布下角缝上两枚铜钱、铃铛和蒜头,悬挂在大门左边,这是当地风俗。“还挂什么红?不就是个小丫头片子吗?还真当回事了!”周月英耷拉着脸说。?
四婶是个热心人,个儿不高,人也很瘦,可是精明能干。她对周月英的横行霸道不满意,可又不好过分地插手人家的问题,所以没再说什么,便拿起菜刀来,将那只母鸡杀了,扒好洗净后交给周月英。?
“你煮一煮,叫侄媳妇多喝一点汤,好下奶;千万别委屈了孩子。”四婶说。?
身体匮乏的杜若,何尝不想喝鸡汤,可是,直到晚上掌灯时,也没见婆婆送鸡汤来。?夜里,她孤灯难眠。孩子一阵阵撕心裂肺地哭叫,小脸憋得发紫,浮肿的小眼眶里挤出些泪水来。杜若摸摸孩子的头,觉得有些发烫,便叫婆婆过来看看是怎么一回事。?“孩子哭就是干活,不必当回事。”周月英回答说。?
然而孩子那凄厉的哭声告诉杜若,这决不像一般的“干活”。当孩子哭得快没有气息了的时候,杜若不得不自己去把四婶叫过来。四婶又叫四叔方本禄请来赤脚医生方云涛。方云涛给孩子打了退烧针,孩子这才退下热来。四婶叫周月英付药钱,周月英没好气地说:“她那相好的不是给她钱了吗?我没有钱!”?
杜若便从郑子兰和梁英资助的钱中拿出几角给了方云涛。?
子夜,杜若疲倦极了,便搂着孩子睡去。孩子的呼吸道有些堵塞,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但是疲惫的杜若什么也听不见了,她完全进入了梦境……?
这是什么地方?天灰蒙蒙的,地也灰蒙蒙的,树林,村庄,河流,什么都是灰色的。她领着她的女儿在田野里行走。她的女儿已经长大了,身材苗条,面孔白晰,扎着一双大辫子,周身洋溢着青春的气息。灰色的蝴蝶在翩翩地翻飞着,灰色的小鸟儿也在她们头上盘旋。她也说不上是喜,说不上是悲。?
忽然,地平线上出现了一个灰色的小点儿。“那是什么?”她想。
小灰点儿越来越近,最后变成了一个人。她想也没想到,那竟是云汉。她挽起女儿的手说:“快跑,你爸爸回来了!”一家人终于见面了。云汉已生了满头的白发,满脸的皱纹;他衣服褴褛,鞋子露着脚趾。?
“云汉,你……”杜若一面喊着,一面扑上去,“你受屈了。——这是咱的女儿。”她泪如泉涌,执着丈夫的手,仔细地端详着他那张苍老的脸。?
方云汉默默无言,只用呆滞的目光打量了一会儿他们的女儿,然后直直地望着杜若。?“你是怎么回事呢?为什么不说话呀?可怜他们把你折磨成个木头人了。”杜若说。?
“这是公元哪一年?”丈夫总算开口了,然而声音仿佛庙里的古钟一样,沙哑而苍老,完全像一个老人在说话。?
杜若忽然想,这好像到了八十年代末了。“啊,云汉,你在狱中竟熬过了十九个年头啊,等于苏武北海牧羊熬过的时间。”她说,低头看了看自己那双长辫子,它已经发白了……?
忽然天边传来隐隐的雷声,杜若被惊醒了。窗外是唰唰的雨声。她坐起来,点上煤油灯,感到无限的惆怅和空虚。?
“多奇怪呀,做梦,一般都是已经过去的事重新出现在脑子里,可今夜我偏偏梦到了十九年以后的事,莫非这是云汉判刑的预兆?难道他真的会判十九年徒刑吗?”她想,一面看着女儿那张小得出奇的脸,又摸了摸她那天然缺乏营养的小身躯,大颗大颗的的泪珠滴落到孩子的脸上。?
“孩子,你知道吗?你一生下来就掉到苦海里去了。像我一样,仅仅因为父亲的历史问题,多少年没过一天安宁日子,漂泊天涯,饥寒交迫,最后又被监禁起来。”她轻声对她的女儿说。这时,她忽然后悔起来:不该叫女儿来到这个世界。如果没有女儿,那些“整人癖”就少了一个整的对象。可是,如今已经无法挽回了,孩子的出身就决定了她一辈子的命运。“孩子,你这可怜的小生命,我生了你,就等于生了一个痛苦的载体。”她负罪似地向沉睡中的孩子表示内疚。她想象着孩子懂事以后的情形。顽劣的儿童任意地欺侮她,嘲笑她是反革命分子的女儿,甚至追着她,用石子儿打她。可怜的孩子,抱着头跑回家,向妈妈寻求安慰。无奈的妈妈,只有抱着女儿落泪。上中学以后,今天填一份表,明天填一份表。人家的孩子骄傲地挥动着钢笔在表上填上“贫农出身”,或者“父亲,革命干部”,她却要填上“父亲,反革命分子”。孩子会一次又一次地哭着回到家。升学了,人家高高兴兴地拿着录取通知书到处炫耀,她却因为父亲的问题名落孙山。人家可以找到一份舒适的工作,她却只能围着锅台转,一直到老。该找对象了,就算孩子长得再漂亮,那些以根子正、牌子硬为骄傲资本的笨蛋也要挑三挑四……?杜若不敢再想下去了,考虑过多,徒然增加烦恼;倒不如面对现实,想办法度过这段艰难的日子。“到哪山砍哪柴吧。”她想。天亮前,她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天亮以后,四婶又来了。她到杜若房里看了看孩子,问杜若有奶了没有;不料隔壁却传来了婆婆的声音:?
“死鸡,你飞过来飞过去的干什么?瞎操心。”?
四婶是个老实人,她没有应声,只是劝杜若要耐住性子,不要跟这种人一般见识,要保住大人孩子的身体。说完便回去了。?
早饭没有什么特殊的待遇,婆婆只叫云芬送过一碗玉米稀饭,外加两根油条。杜若把这些全部吃光,还是觉得有些饿。但她怕引出婆婆一些不好听的话来,也就没再要。?今天孩子没有什么异常。婆婆没有几个要好的街坊邻居,可来送礼的并不太少。其中有一些关系,是云汉的奶奶生前兴下的来往。他们按照礼尚往来的原则,送了些东西来;有鸡蛋、油条、红糖,还有孩子的小衣裳和小红帽。也有些送礼的人是云汉儿时的朋友,或者是杜若的同情者,像老支书石青就送来了三元喜钱。将近中午的时候,石小花提着一个圆竹篮,来到杜若的房间。?
“嫂子,这是我妈叫我送给你的。”石小花高兴地说,一面打开竹篮的盖子。竹篮里满满地盛着鸡蛋,上面覆盖着一件小红褂。?
“太多了,小花。你们自己都不舍得吃个鸡蛋,还要靠它换些日用品,怎么都送给我了呢?”杜若说,“我留一半吧。”?
“不行,我妈叫我一定全搁下。”石小花坚决地说,一面将鸡蛋拾到一个空升里,然后趴到婴儿的脸上,轻轻地吻了一下。婴儿睁开眼睛,快活地伸出两只小手,好像在向石小花表示感谢。?
“你不嫌脏吗?”杜若笑着说。?
“我侄女儿最干净了。”小花说,然后提上竹篮,蹦着跑了。?
也许送礼的人太多,使周月英觉得她的孙女儿还有敛财的作用,这一天,她对杜若没有过分地找茬儿,晚饭前还到杜若房间看了看孩子,并且破例地露出了笑容,尽管这笑容和她那张由于经常哭闹而留下痕迹的脸极不协调。因此,虽然晚饭杜若依旧是一碗稀饭加两根油条,可杜若的精神却轻松了许多。吃孬吃好,对她来说,都无所谓,只要婆婆不再找茬儿,她就心满意足了。?
但随着送礼者的渐少,婆婆的脸又耷拉下来。一天早饭后,周月英叫丈夫挑来两罐井水,从屋里抱出一抱多日没洗的旧衣服,扔在地上,又来到杜若房门口,没好气地说:“你也不洗洗衣服,俺那年坐月子,第二天就下床洗衣服做饭。现在的青年人也太会享福了。”?
杜若没作声,拿着自己换下来的裤褂和孩子的尿布,来到院子里。当看到堆好的那些旧衣服时,她明白了:婆婆又要别扭她了。她必须做好精神准备,随时应付突然暴发的霹雳闪电。?
当她把双手插进刚打来的井水中的时候,她感到指关节一阵难忍的疼痛,于是她提出要到河里去洗。不料婆婆却“关心”地说:“刚生了孩子就到河里去,溜河风还不把你吹出病来。”?
“井水太凉,我受不了;河水要暖一些。”杜若说。?
“快六月天了,还要用热水洗衣服吗?”婆婆狡辩道。?
杜若怕引起冲突,就没再说什么,低着头搓起衣服来。?
这时四婶又来了。她见杜若脸色惨白,有气无力,便说:“生下孩子才几天,不能干这样的活儿;月子里中了病,一辈子治不好。”?
“她不能干,你替她干?”周月英从堂屋里窜出来,气哼哼地说,“管闲事不少!”?
四婶刚要张口反驳,便闭了口,只是气得满脸通红。她找了个小板凳坐下,帮杜若洗完了衣裳。?
按当地风俗,婴儿出生后的几天,孩子的舅舅应当来“铰头”,来时一般捎有鸡蛋、米面、糖、衣帽等礼物。由于杜若娘家的遭遇,这一仪式恐怕只能免掉了:一则娘家只剩下尚未成年的小弟弟、小妹妹二人,没人告诉他们这么做,况且也无人通知他们杜若已经生了孩子;一则他们连生命都很难维持,哪里有什么礼物??
“天下还有这么不知礼的,该来铰头的不来铰,还想孩子以后到好处?”孩子出生后的第七天,周月英站在院子里大声说。?
杜若听到她的话后,很想向她解释几句,可她明白,婆婆分明是借机找茬儿,无论怎么解释,怕也无济于事,也就装作没听见。?
不料周月英的声音越来越高:“天下有这样的人家吗?老的不懂理,少的也不懂规矩;哪有不给外甥铰头的?”?“你在那里吆喝什么?生怕外人听不见。”在屋里喝茶的方本善说。?
“我就要说,就要说!你管得着吗?我说的哪句话不合情理?”周月英迸着唾沫星子大发雷霆,“我算倒了八辈子霉,摊上这么个好亲戚!”?
杜若忍无可忍,便从她的房间里走出来。“你也别生气了,我就算再下贱,也不是自己跑到您家来的。我和云汉有结婚证,你何必阴话阳话没个完?我娘家遭了大事,一家逮捕了四口,你不是不知道。家里剩下的小弟弟、小妹妹还都是些孩子,他们能干什么?”她向婆婆辩白道。?
“哟——你还满肚子理呢。我问你,谁能说你娘家不来铰头是对的?”周月英说,她脸上出现了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叫人感到特别不舒服。?
“谁叫我家摊上事呢?要是那几年,我们家比你们家讲究得多。”杜若无可奈何地说。?“怎么?旧社会你爸爸骑在人民头上拉屎,你还要复辟资本主义不成?”?
“我……”杜若气得说不出话来。她知道,无论是让,还是争,面对着这样的对手,她都是当然的失败者。然而自尊心极强的她,怎能咽下这口气??
“这是新社会,你可以骑在人民头上拉屎了?”她终于发挥了她的聪明才智,反唇相讥道。?
听到这句话,周月英像遭了电击一样,痉挛了一下身子,然后用手指着杜若的鼻子骂起来。她使用的污言秽语,在任何一部辞典里都难以查到,令人不堪入耳。?
杜若自幼不会骂人,讲理又没用,只气得浑身哆嗦。她转身跑到她的房间,关上门,一由婆婆在院子里像旋风一样肆虐。?
方本善劝说妻子,无效;四婶过来劝说,也无效。直到四叔来了,周月英才减弱了她的威风,因为她怕打。?杜若趴在床上流泪。孩子害饿,拼命地蹬着小腿哭起来。杜若给孩子抹了抹眼泪,又把她抱起来,孩子便摸索着寻找奶头。杜若敞开怀,让孩子衔住奶头,不料孩子又马上放开,大声哭起来——原来,因为营养不足,杜若已经没奶了。?哭累了,孩子便睡着了。?
大约在夜间十点钟的时候,杜若抱起孩子,偷偷地敞开房门,出了院子,又悄悄地敞开大门,来到村西那口深井旁。上弦月向地上斜射着朦胧的光。几只青蛙在附近的水塘里拼命地唱着并不怎么动听的歌儿,显示着它们的热闹。?
就着月光,杜若望着孩子那张瘦小以至于畸形的小脸,欲哭无泪。她摸了摸孩子那干瘪的小肚皮,又抚摸着孩子的小脑袋说:“孩子,为娘实在对不住你了。你出生还不到一个月,还没见到你爸爸,便要随娘离开这个世界了。可怜,你还不知道这个世界是什么样子呀。可是,妈妈也只是个孤立无助的弱女子,我就算把你养大,也只能让你受一辈子罪。孩子,让我们走吧,离开这个冷酷的世界,到那边去,我们就什么痛苦也没有了。孩子呀……”?她一只手抱紧孩子,俯下身来,用另一只胳膊撑着井口的一块石头,往井里望去。那里面黑魆魆的,可她好像看到了一个极为静谧、极为温馨的世界。她合上了眼睛……?
“孩子,你怎么想到这条路上来呢?”是四婶的声音。接着,四只手一齐抓住了她的衣服。?
从那个迷人的意境中醒过来后,她一头拱到四婶的怀里,大哭起来。
?四婶和四叔把她娘俩带到自己的家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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