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雪霏霏(五十四)
作品名称:雨雪霏霏 作者:鲁芒 发布时间:2009-07-08 11:15:35 字数:5324
五十四新的生命?
窗外白杨的叶子渐渐胀大起来,杜若腹中的胎儿也一天比一天成熟。尽管监护室的生涯是苦难的,但是它不能使自然规律逆转,一个新的生命已经开始躁动,它将在草木葳蕤的盛夏降临到人间。?
然而,她毕竟是被监禁的人,她不敢相信那些执掌生杀予夺之权的人会发什么善心,让她平安地把孩子生下来。?
“孩子,你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降生呢?你难道不知道你的爸爸妈妈正在患难中吗?”杜若坐在芦席上,望着窗外的小叶杨,自言自语地说,“他们若是一点人性也没有,叫我怎么把你生下来呢?可怜的孩子!”她仿佛已经看到了孩子满是泪水的小脸,听到了孩子尖利的啼哭声。?
然而总得想办法,不能让孩子一出生就受屈,或者由于难产而夭折。于是,她想到了梁英。?
其实,梁英早就考虑杜若的生产问题了。这天晚上,梁英趁另一个监护员上厕所的工夫,对杜若说:“告诉你一个好消息,邵威到地区汇报你家的案子时,挨了我大爷的批评。我大爷说材料不实,叫重新调查,不能草菅人命。”?
“谢谢你了,梁英。”杜若说,她眼里闪烁着喜悦的泪花。?
“暂时看,对你娘家一家,对你丈夫,他们都不敢盲目处理。不过,要真正地解决问题,还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你要沉住气呀,杜若,这种案子越拖越好。”?
“我会沉住气的,梁英,可我肚子里的孩子……”?“大约什么时间出生?”?
“阴历五月底。”?
“好吧,我会帮你想办法的,你不要过于顾虑。”梁英自信地说。?
“怕不那么简单,这要牵扯到很复杂的关系。我婆婆对我很不好,县里这些‘整人癖’也不会轻易让我回去的。”杜若戚然地说。?
“……”另一位监护员的脚步声打断了两人的对话……?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一打三反”小组的李俊臣和公安局的王希南来到监护室。他们把杜若叫到外间屋,仍然使用了审讯犯人的方式跟杜若谈话。?
“杜若,你最近正考虑什么?”王希南把胳膊肘撑在桌面上,目光盯着杜若的面部问道。?
“没考虑什么。”杜若答道。?
“你来这里好几个月了,你的思想改造得不怎么样,在一些重大问题上,你都避而不说,既没有诚恳交代自己的问题,也没有揭发你丈夫、你父亲和你哥哥的问题,给我们的破案工作造成很大的被动。可是,我们政府仍然实行人道主义,准备让你回家生孩子;你应当感谢政府。”王希南说完,摘下蓝单帽,露出了发红的秃脑袋,然后点燃一支“勤俭”牌香烟抽起来。劣等香烟的难闻的气味,刺激得杜若要呕吐。?
“我感谢你们。”杜若说,语气中微带讥讽。?
“可惜呀,杜若,你年纪轻轻,长得那么漂亮,为什么要嫁给那个土里土气的方云汉呢?这回放你回去,你可以打打谱……”李俊臣微笑着用鼻音说。这是一个故意模仿大人物气质的小人物,因而言谈中不免露出几分俗气。?“打什么谱?是要我跟他离婚吗?”?
“嘻嘻,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同情你。方云汉要是判了无期徒刑,你能等他吗?”?
“这用不着你操心了。按照你们的观点,是我把他拉下水的,我当然不能为了自己,在这个时候不仁不义地抛开他。”杜若说,她向李俊臣投去了鄙夷的一瞥。?
李俊臣觉得碰了钉子,有些窘迫。?
“不说这些了。”王希南丢掉一个烟蒂,替他解围道,“今天,我们两个是代表政府来安排你回家生孩子的。你应该明白,这是我们的人道主义。可是,这并不表明你没有问题了,你回去要继续反省,我们还要时常找你了解情况,根据形势的需要,说不定还会把你请进监狱的门。我是你们专案组的负责人之一,随时掌握你的动态。县‘一打反三’小组的领导人对你也很关心,今天也来了,这体现了党的英明政策。”?
李俊臣下了台,受到了恭维,得意地耸了耸肩膀。?
杜若没再说什么。那两个人又跟梁英嘀咕了一会儿,便离开了监护室。?
那一夜,杜若久久不能入寝。婆婆那凶悍的影象,时时浮现在她的脑海里;婆婆那刺耳的咒骂声,时时在她耳廓中响起。命运真是奇怪,一方面让她恋上了一位豪爽正直的青年,一方面把她推向了一个愚昧而阴暗的家庭。在监护室里,她受着非人的待遇;出了监护室,她将会进入另一个监护室,一个甚至比监护室还要可怕的“监狱”。在这里,尚有梁英这样的好人私下安慰她几句;回到方家,她只能自怜自慰了。?
然而,苦难的岁月磨练了她的意志,使这只孤独的小舟,脱离了此一险滩,又去迎接新的狂涛巨浪。为了孩子,为了云汉,她宁肯承受任何打击。?
次日早饭后,杜若离开了关押她三个多月的监护室,由梁英和那个打过她的胖女人护送回家。此时婆婆正用菜刀剁着菜板又哭又骂。?
“我哪一辈子伤过天理了,养了这么个孽种,连方铁都受了他的牵连。我也该死,还不要脸地往人家里拱,受他老婆的埋怨。哎哟,我的天哟……”她哭得好不伤心,泪水一串串地滴到菜板上。?
“大婶,什么事叫你哭成这个样子?”梁英率先进了堂屋,问道。?
周月英立刻停止了哭骂,放下菜刀,站起来用衣襟擦了擦眼泪,让梁英和胖女人坐下,又用冷眼瞅了瞅杜若。?
“你也坐下吧。”她说。?
“我和这位同志是从县上来的。你儿媳被审查期间,是我们监护的。因为杜若临产,领导派俺俩把她送回来。”三人坐定后,梁英和气地说。?
“你们是……县公安局的吧?”周月英用敬畏的目光望着两位陌生人说,“你们还不了解吗?她是……国民党……俺是……贫下中农。俺早就跟她划清界限了,怎么又……”?
“正因为你是贫下中农,才叫你把她管起来,你推托什么?”胖女人不耐烦地说。?
“大婶,你不能那么说。她是你的儿媳妇,快生孩子了,你该做些准备,让她顺顺当当生下来。孩子是你们的后代,你夫妻俩不能不管。”梁英劝道。?
方本善一面往铜烟锅子里装烟末,一面对周月英说:?
“这位同志说的也有道理,她就是国民党的闺女,如今也是咱家的人了。”?
“你看这个老鬼,”周月英讨好地望了望两位陌生人说,“他一辈子就知道抽烟喝茶,灌酒吃肉,什么阶级呀,阶级斗争呀,他半点也不懂。要都像他一样,资本主义不早就复辟了?咱又得受二茬罪,受二遍苦呢。”?
胖女人点了点头,脸上出现了十分难看的笑容。?
“不管是不是自己家里人,对待阶级敌人都得像严冬一样冷酷无情。”她说。?
“这位同志说得对。杜若是我儿媳妇,可她是她爸爸派来拉我儿子下水的。我儿子本来是个好孩子,中了美人计,上了阶级敌人的当,吃了大亏。请两位同志回去替俺向领导求求情,就说云汉犯的事都得叫他丈人担着,叫杜若担着。”周月英无效地向来人乞求着,使得梁英哭笑不得。?
杜若用牙齿咬紧了嘴唇,一句话也没说。她知道,如果感情用事,跟婆婆吵起来,只会导致更糟的结果。?
“妈妈,”她说,“不管你对我有什么看法,为了云汉,我要生下这个孩子来。你不也惦记着云汉吗?”?
“亏你为了云汉,要不他还进不了监狱呢。”周月英怒气冲冲地对杜若说。?
“你不能这么说,一人犯罪一人当,谁的错就是谁的错。方云汉有错,那是方云汉的事,不能加在杜若身上。——我们两人是代表政府来安排杜若的,你必须收下你的儿媳妇,好好照顾她,让她顺利生下孩子来。要是出了意外,你夫妻俩要承担全部责任!”梁英说。见周月英态度如此恶劣,她只好板起面孔。?
“你这老婆子也太天真了!事到如今,你又要跟你儿媳划清界限,原来干什么去了?你儿媳是国民党不错,可你忘了,你儿子比国民党还厉害,他是反革命暴动分子、杀人犯,要杀头的呀!”胖女人发火道,她脸上突起的肉块变得通红通红。?
像五雷轰顶,胖女人的话使周月英打了个寒颤,她不敢再胡言乱语了。?
为缓和气氛,方本善急忙提起茶壶,弓着腰,给来人倒茶。?
“两位同志说得对,说得对。庄户娘儿们不懂规矩,你们别上她的怪,俺按上级的指示办就是了。”?
两个监护员没再说什么,起身要走。方本善又陪着说了些好话,把她们送出门去。?“我是哪辈子造的孽呀,嫁给你这么个菜货!”客人刚走,周月英便“扑通”坐在地上,又哭又骂起来,“说我庄户娘儿们,不懂规矩,你是公家爷们?你怎么不像方铁一样,每月拿个百二八十的?你有本事,你别在家里喝糊豆,你应该顿顿吃馒头,就猪肉。我算瞎了眼,看错人了,跟着你受了几十年的罪。”?
“你看不透人家是来干什么的吗?说那么多无用的话,净把人家惹出火来。”。?
“你看透了?你就知道抽烟喝酒。我算伤了八辈子天理了……”?
杜若不愿给他们调解;她知道,那样只能是抱薪救火,使他们闹得更凶,甚至把矛盾引到自己身上。她转身去了自己的房间。?
房间里变化很大:床上的被褥不见了,上面放着升、提篮、簸箕、罗子等家什。她觉得奇怪,便去问婆婆。?
“人都不在家,你还要那些东西干什么?我拿来用了。”婆婆没好气地说。?
杜若气得浑身发抖,但还是忍住了。她到对门找来了四叔方本禄。周月英对方本禄既反感,又害怕,所以不得不把被褥还给杜若。然而这又加深了周月英对杜若的仇恨,打那以后,周月英动辄找杜若的茬儿。杜若则尽量忍耐着,避开正面冲突。?
天气一天比一天热,杜若生产的日子一天天逼近。然而婆婆并没有为此高兴一点儿,反而更加锁紧了眉头,时常指桑骂槐。家里无一日不闻她詈骂的声音。?
大约在旧历五月十三这一天,上午九点十分左右,杜若忽然觉得肚子疼痛难忍,便趴在床上呻吟起来,希望婆婆能过来问一问她的情况。谁知婆婆只管和常仙枝笑谈,根本就没有过问的意思。?
“大婶子,这回你儿媳妇可要给你生个孙子了,我恭喜你,哈哈哈哈……”常仙枝说。?“生个什么我也不喜欢。你想,这孩子的姥爷是国民党,他(她)的妈妈是国民党的闺女,他(她)长大了考学人家不取,当兵人家不要,招工也没有份,还不受一辈子罪?”周月英说。心理已经严重变态的她,对儿媳的临产无动于衷。?
“这孩子他(她)爸爸的事对他(她)就没有影响吗?”常仙枝有意刺激她。?
“这……我算伤天理了。自从云汉跟她结婚的那天起,我家里一点好事也没摊着。”周月英又要撒泼,恰巧方本善从外面回来,听到杜若的呻吟声,忙问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还不是又要添个小孽种,长大了天天挨专政的货!你养的好儿子呀,叫咱八辈子翻不了身!”周月英大声说。?
“我去叫接生员来。”方本善说罢,转身就走。?
“你回来!找什么接生员?还得破费二斤油条。谁没生过孩子?我给她接生,大人孩子都死不了!”?
方本善不敢再多说话了。?
他们的对话传到杜若耳朵里去。肉体的痛苦和精神的痛苦相交织,一同袭击着她,使她觉得生不如死。她在心里呼喊着:“云汉呀,你要是在我身边,我也不会受这样的罪!妈妈呀……”她脸色白得像纸,大颗大颗的汗珠从她的额上滚了下来,剧烈的疼痛叫她一分钟也难以忍受。她大声喊叫,却无人答应。?
忽然听到郑子兰的声音:“杜若!”?接着,郑子兰和梁英同时进了她的房间。?
“你怎么了,杜若,临产了吧?”郑子兰急切地问。?
杜若点了点头,继续呻吟。?
“你这当婆婆的,怎么不管不问呢?快去请接生员,快!”梁英走到院子,以命令的口吻对周月英说。?
周月英认出了梁英,所以有些害怕,便向方本善递了个眼色。方本善迅速地出去了。几分钟后,接生员王奶奶——一个又白又胖的头发花白的老太婆——端着一个搪瓷盆进来了。?
大约十点八分,一个新的生命从杜若那孱弱的身躯上分裂出来了。孩子一出生就蹬着小腿,撕心裂肺地哭起来,好像很不喜欢这个世界。?
“是个丫头。”周月英说,“也好,长大孬好找个主儿,嫁出去算了,省得……”?
阵疼之后的杜若,脸色发黄,精神十分委顿,但看到身旁躺着一个新的生命,面前站着两位知己朋友,便欣慰地笑了。?
郑子兰来时用篮子捎了三十个鸡蛋,这时又从衣袋里掏出五块钱塞给杜若。梁英从提包里取出一块“的确良”的花布,外加五块钱,一并给了杜若。?
周月英直梆梆地站在一旁,不解地看着两位来者的举动。?
“你这当婆婆的,还不快去打鸡蛋给儿媳妇喝,站在那里干什么?”梁英说。?
周月英只好俯首听命,提了鸡蛋到厨房去了。?
“谢谢你们俩了。你们不怕担风险吗?”杜若说,脸上掠过一丝微笑。?
“怕什么,我是个艺人,又不怕丢官;再说,我也没干什么错事。”梁英道,一面给杜若掖被角。?
“我是个社员,他们还能把我怎么样?”郑子兰说。?“我小弟弟和小妹妹怎么样了?”杜若问道。?
“前几天,我叫郑子兰和文海波给他们捎去了一点钱,叫他们买点粮食。详细情况,郑子兰知道。”梁英说。?“他们俩前些日子出去讨过饭。后来,村里认为他们是败坏社会主义,就把他们弄回去了。不知是哪一位好心人,夜间偷偷地给他们送去了十几斤小米,眼前生活不成问题,他们还有我们给的钱。”郑子兰说。当她看到杜若的泪水涌出眼眶的时候,便后悔刚才说得太多。?
“你不要担心他们了,一切有我们照顾。月子里,你要保重身体。我们过几天还来看你。”郑子兰安慰道。?
临别时,两人都用哀怜的目光久久地望着那个因先天缺乏营养而十分瘦弱的小生命。她睡了,像在做梦。?
“再见,小宝贝,你妈总算有个伴儿了。”梁英说。?
郑子兰抚摸了一下孩子的小脑袋,眼睛湿润了。?
临出大门的时候,梁英板着脸教训周月英道:“你要好好服侍你的儿媳妇,不准再给她扣‘国民党’的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