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舒帧想看程天纯写的小说，即使程天纯还没有开始写，她也希望他会展开这个故事。这么多年来，他倆对一些事物未曾交流过的看法，或许会在写作过程中会随着情节的推进，在他自己都不知晓的情况下流露出来。
　　家里只有舒帧一人在，她打开程天纯的写作空间。小说已经写了将近十万字了。这显然是小说的初稿，经过修改后内容会更为丰富和细腻，小说的长度也一定会增加。她读着小说的开头，这大致上就是程天纯带着她和萌萌去“唐韵公园”的感受了。小说男主人公谭盈潭，还是单身的青年，这也没有出乎舒帧的预料，显然是为了描写爱情时可以放开手脚。舒帧笑了，她索性把文稿拉到中间部分。
　　谭盈潭和唐锦儿站在一座大厦的观景平台上。在他们前方是几座光亮派建筑，这一侧的两座步行桥跨过河面从两个角度连接着那个建筑群，清澈的河水被建筑的倒影映得有点灰蓝。
　　谭盈潭感慨道：“平时工作太忙，休息日还要忙着充电。真的很难有机会欣赏市容。”
　　锦儿转过脸来看着谭盈潭，她总是在潭盈潭说话的时候看着他，静静地听着他娓娓的话语声。谭盈潭的喉音并不沉重，是那种在嗓音里刚刚能表现男性特征的比例。如果激动的时候他的声调因嗓音的提高会有点尖亮,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刚刚完成发育的文静大男孩。他整个脸的轮廓清晰，却没有一分不该有的粗犷。即便是化妆黏上络腮胡，也会让人一看就是假的。他的脸部就是听到他嗓音后想象的样子。
　　“你为什么不说话？谈谈你的感想，我是非常喜欢听你对任何事物的看法！”谭盈潭柔和的目光在锦儿的脸上逗留着。
　　锦儿微微笑了一下，随后转过头去看着河对面的建筑群：“我觉得这里很美！”
　　谭盈潭淡淡一笑，却显得有点深沉：“这话，噢，是这句子真规范！我一直觉得你说话像是文化高的外国人说汉语：非常严谨，不像我们中国人，因为母语过于熟练了自然会在说话的时候来点省略，甚至拼接。”
　　锦儿的眼神满是认真，像是学生在听老师讲课。
　　谭盈潭继续谈着感想：“有一次,我在医院看见一位韩国少妇在照顾她的父亲。她有事去找值班医生，一口一个‘患者’来代指她的父亲。她的中文说得非常流利，发音准确。再说韩国人和我们中国人，在单个或者小批量的情况下还真的看不出有什么外貌的区别。如果不是这过于规范的语法，你还真看不出她是外国人。”
　　锦儿笑了。她刚才听着谭盈潭讲话时，注意力也仅仅是他语音的流动，她对那个少妇的国籍是不会有兴趣的，所产生的联想自然是嗓音：“我说话不好听吗？”
　　“好听啊！你的音色特别美！”
　　锦儿笑出声了，但那声音却又像是因为羞涩而刻意压抑了一些。如果不是站在她面前，会让人想象她用一只手轻轻遮掩在口唇上。
　　谭盈潭看着正在欣赏风景的锦儿：“看够了吧？我们现在到那些些建筑的内部去看看！”
　　锦儿把抚在护栏上的双手放了下来，朝着谭盈潭转过身来：“好的啊！”
　　谭盈潭和锦儿在跨河的人行桥上走着。锦儿不时地微笑着，几次把目光对着临水而建的大厦上，继而又看着下方的河水；像是一个偶尔放假出来逛街的小女孩。
　　一簇结构特别的建筑没有完全被楼群遮掩住，从楼群的左侧隐约露出一小部分。谭盈潭指着那些深色的建筑：“那里有一个工业游乐园。游乐园的设计很有特点：触发人的联想，又让人怀旧。”
　　
　　他俩已经站在一座大厦的外面，进入大厦后，通过电梯来到建筑的第四层。这里左边是一家运动器材商店，右边就是建筑的墙壁，经过的窗口可以看到下方晶莹的水面。墙壁上有明显的箭头指示“工业游乐园”。
　　谭盈潭的眼睛看着走廊的正前方：“从现在开始，我们已经在通往游乐园的路上。这段路上再也没有可以走进去的商店和其他场所的通道。”
　　锦儿转过头来，微微上仰着脸看了一下谭盈潭,嘴角幅度极小地牵动了一下。
　　谭盈潭迎接了锦儿的目光后继续说道：“这个游乐园的票价可不菲啊！可怕的是只要一道关口卡住了就要前功尽弃。当然最后能到达终点的人奖励也很可观，可以得到几乎是票价百分之六十六的奖励！”
　　锦儿的眼神已经进入了思考，她听完谭盈潭的介绍只是“嗯”了一声。
　　他俩已经站在向下的扶梯上，两侧是透明的玻璃墙隔开的管道、阀门、老式配电箱；让人眼花缭乱，却又是一件件由各种曲线组成的工业艺术品。
　　下滑的扶梯把他俩送到一层，他俩向前走了几步，过道看起来像是潜艇的内部。两侧和头顶上是管道和手动阀门。
　　一个清脆的女声：“前面是一个舱门，打开舱门，通过舱门后必须关紧舱门才能进入第二个关口。一次只能通过一个人！”
　　舱门是椭圆形的，要跨过去必须要略微低下头。这就是潜艇隔离舱的舱门。
　　谭盈潭转过身来，身子微微向着锦儿倾斜了一点：“我先过了，你等语音吧！”
　　锦儿看着舱门：“好的！”
　　谭盈潭打量了一下舱门的旋转把手，他扭动了把手，拉开了舱门。当他把一条腿跨过厚厚的舱门，头和肩膀都过了舱门后，回过头来看着锦儿。微笑的眼神给了锦儿一分鼓励。
　　谭盈潭通过舱门后，正要走。听到一声微弱的舱门手柄扳动的声音，他会意地笑了，随手把舱门关上。
　　再往前走，一个向上的爬梯，爬梯周围有上方照射进来的光线。谭盈潭顺着梯子爬到了潜艇的甲板出口。他站在潜艇甲板上，此刻，甲板上只有他一人。潜艇艇艏正对着江面上一个的航标，红白相间的航标微微倾斜着、摇曳着；使得这不太宽阔的江面有了海洋的气息。他向着潜艉走去，才发现潜艇的尾部已被切掉了，正是在这个位置与江岸紧紧地贴合在一起。他们刚才发现舱门的地方就是游乐园起始的位置。
　　他环顾了一下四周，周围全是钢铁结构的建筑。他和锦儿已经从大厦的通道进到“工业游乐园”来了。这里的建筑色调就是各种金属色，看上去沉重而坚固，丝毫不会产生“松动”、“垮塌”的感觉。
　　谭盈潭很快把目光集中在了潜艇甲板的舱盖上。他在等待着锦儿随时会露出的头部。
　　锦儿的乌发终于在舱盖口冒出来了，当她的脸向谭盈潭转过来的那一瞬间，谭盈潭可以看见那张青春的脸上溢出的笑容。在这个距离上，锦儿脸上的表情可以说是她身上最能引起谭盈潭注意的地方。她沿着甲板朝谭盈潭走来，他向她迎上去。
　　“你是怎么想到关上舱门的？”谭盈潭思索着。
　　锦儿看着谭盈潭，她眼神只有简单：“这个有什么难吗？你走进别人家，不是要顺手关门吗？”
　　潭盈潭用手拍打自己的头部：“这么简单的问题，我为什么复杂化了呢？还是你没有丁点儿想走捷径的好！”
　　锦儿好奇地看着谭盈潭：“那你是想到了什么关舱门的呢？”
　　谭盈潭扫了一眼那半截横卧在江面上的潜艇：“在我通过舱门时，我听到一个声音。”
　　“什么声音啊？”
　　“关舱门的手柄紧固的声音。”谭盈潭思索了一下，“是这个声音让我想起了通过潜艇舱门后要关好舱门，很多潜艇的事故都是忘了关舱门而没能及时阻断事故的发展。”
　　锦儿好像听懂了，可她并没有去联想刚才看到的其他细节。
　　谭盈潭看着锦儿的眼神，接着说：“这艘潜艇是几十年前退役的常规潜艇，大约三千吨左右。核潜艇可要上万吨，这里江水的深度是不允许安放的。”
　　“什么是qianting?”锦儿的数据库里显然还没有输入潜艇的概念。
　　“潜艇就是平时在海水下面航行的作战的舰艇，就是潜在水下的战船。最早实用的潜艇距离现在差不多有两百年了．”
　　锦儿的表情凝固了一会儿：“水下的战船。”
　　不远处就是这个巨大金属建筑群的入口，谭盈潭和锦儿很快来到这钢铁结构的建筑群上部，他俩在两个建筑之间的一段天桥上慢慢走着。
　　眼前的建筑没有任何两个部分在样式上是重复的，却都有共同的风格：外部看起来结构复杂，不论是仿金属的还是金属的外部都不是连续的平面；明明是现代的建筑风格却又让人觉得很古典，有历史感。这里十分的静谧，仿佛时间在这里都凝固了。偶尔一条列车从架在空中的轨道上穿过，并没有觉得是打破了这里的寂静，却更反衬出园区超脱尘世的安静。曾经的喧闹在这个静止的画面上已经永远定格。
　　谭盈潭仰头细细看着那些分布在建筑上的管道、爬梯、天桥以及类似于支撑架的结构：“这里最早是建国初期建立的一座钢铁厂，在五十年前废弃了。当时很多市民要求市政府能够在钢厂的原址上建造一座工业园，因此这块厂址保留下来了，以后每隔一段时间都有艺术家设计的作品在这里落户，厂房的框架也得到了保留。所有设计师创作的主题都是突出工业的氛围。从第一件作品在这里安家，这种创作就一发不可收拾。”
　　“这里就是我们两个人吗？”锦儿突然问道。
　　谭盈潭的视线对准了锦儿的眼睛：“当然不是啦！如果那样，就太浪费资源了。这里至少有二十公顷呢！只不过我们的通道和其他的房间是隔开的，这里有很多大设计室甚至电影院。”
　　锦儿的眼神中露出了好奇，她的视线在每一个建筑上移动、逗留着。谭盈潭看着工业气息厚重背景下的锦儿，她的蓝色运动休闲套装在这里被反衬得格外显眼。谭盈潭暗自惊叹着，锦儿原本是科技达到高层次的结晶，而她却对眼前工业风格的建筑如此好奇。
　　谭盈潭完全沉浸在这艺术的氛围中，他要到最高处去观赏这个园区的全景，却又不愿意乘垂直电梯上去。他宁愿和锦儿一起在经过的每一条走廊、天桥上细细地品味目击的一切。
　　他俩终于站在了建筑群的最高处。从这里向远处望去，大片楼群的外墙都装饰着明快的亮色，在蓝天白云下显得有些耀眼，无论建筑风格和色彩都和他们身旁风格凝重的建筑有着鲜明的反差。
　　谭盈潭望着视野中的城市，他此刻真希望自己有一对翅膀，可以翱翔在城区上空。当他转过头来时，却注意到了走廊里侧的一座钢结构塔，他仰起头才发现塔架的顶端像是一间小房子，有点像瞭望塔。房间显然是没有人使用了，支撑架上却有着向上攀爬的梯子。
　　“这屋子是派什么用的？”谭盈潭依旧仰着头。
　　锦儿也仰着头向上看着。
　　谭盈潭转过身子对着锦儿：“如果让你在这里工作，就是在这个小房间里，你愿意吗？”
　　锦儿根本就没有思考，笑着答道：“好啊！”
　　谭盈潭沉默了一会儿：“如果这里只有你，成天只有你一个人，你会感到孤独吗？”
　　锦儿的眼神中有着疑惑：“为什么会孤独呢？”
　　谭盈潭应付着“噢”了一声，转眼看见不远处的一根经过艺术处理的烟囱。烟囱的外部看起来像是金属的高塔，整个烟囱是淡棕色的，有一条宽宽的深棕色从底部直到顶端；烟囱的色调没有脱离整个的建筑群。这精美的造型让人不再会想象曾经的烟雾。
　　谭盈潭又看了眼远处的楼房，随即目光落在了走廊的前方：“上来确实挺不容易，还好这里没有关卡，慢慢下去吧！”
　　那个女声又在耳边响起：“必须完全按照来的线路返回！”
　　谭盈潭叹了口气：“看看！换了一种方式。可按原路回去……想想，我们经过了多少走廊和转弯。能回去吗？”
　　锦儿站在那里像是思考了几秒钟，然后对谭盈潭说：“可以回去啊！”
　　谭盈潭眼睛一亮：“噢，对了，我怎么忘了你的记忆是绝对精确的。”
　　锦儿走在谭盈潭的前头了，她好像尽自己最快的步伐在走。这段路，除了站在扶梯上往下滑的时候，谭盈潭眼中的景物只有一个，这就是锦儿走路时的背影。她的步姿，包括转弯时的身姿变化，好像都是为了强化已经在谭盈潭心里扎下根的记忆。现在的谭盈潭，只要闭上眼睛，这走路的身影就会出现在眼前。如果锦儿套上长大衣，裹上头巾，在这座城市的任何角落，即使是掺杂在人群中，他都会在很短的时间里就认出来。锦儿如果一直在他前面走着，他甚至希望这个背影可以永远继续下去。他想象着锦儿的背影出现在许多不同背景下的情形，这个背景美丽与否几乎可以不加任何考虑。他原本可以加快脚步和锦儿并排走的，可他没有这样做。锦儿的脚步很快，就没有让他有过特意放缓脚步的尴尬。
　　即将离开这个建筑群，谭盈潭突然感到隐隐的惆怅。在空旷的原野与人邂逅会留下难忘的记忆，而这个宏大的金属建筑群同样会给人孤独感。这里也几乎没有噪音，今后回忆起这里游览的经历，会像是抽去了声音的视频。谭盈潭一时也找不到什么合适的音乐为今天在这里的经历配音。
　　就在他倆从巨大的建筑群转出来的时候，眼前出现了一幢楼房。楼房不高，只有三层。每层走廊的外墙是湖绿色，套住几个窗户的部分是一道深了一些的湖绿。谭盈谭端详着，这楼房的建筑风格显然应该是几十年前的，但他又找不出哪个年代有此类建筑的例子。他带着锦儿进了那个有着遮雨檐的门。楼内布局像是有着几层咖啡厅，一间间敞开小屋却又像是候车室。谭盈潭不觉中已经进了房间，三张深黄色的欧式双人沙发，沙发倾斜的靠背几乎可以半躺着，宽厚的沙发扶手为沙发增加了皮质感。沙发中间有个玻璃台面的茶几，一个插了红玫瑰的细腰花瓶，两瓶黑色酒瓶的啤酒和两瓶刻花玻璃的矿泉水。谭盈潭细看花瓶时，才发现是假花。靠着花瓶，是一个很有棱角的玻璃烟灰缸。
　　谭盈潭想了一下对锦儿说：“喝点什么？”
　　锦儿没有说话，她把头向着两侧小幅度地摇了一下。潭盈潭瞥见墙上的一块紫铜的字牌。他站在字牌前看了一下，字牌最下方的是设计者的名字：谷盾。
　　他转过身对锦儿说道：“这个奇特的地铁站是两年前建造的。这个叫谷盾的设计者思路很有意思，他假设自己穿越到世界上刚刚有地铁的年代，从那个年代想象未来的地铁站模式。”
　　锦儿倾听着，她的眼神在思考。
　　
　　谭盈潭继续着：“他把自己想象成那个年代的某个技术人员对未来地铁文化的推测。他假设的那个未来或许在几十年前，也可能就是今天，拿捏还是比较准确的。你看这个车站的设计风格还是摆脱不了地铁形成的早期，无非就是在当时的建筑结构再稍稍豪华一点、房间的组合改变了一点。人类的想象力是有限的。我们看看凡尔纳的〈海底两万里〉就知道了。那艘潜艇的造型细部还是摆脱不了那个年代的工艺水平和特点。”
　　谭盈潭没有看出锦儿的眼神有什么变化。他觉得还是绕开潜艇的话题为好：“这样挺好，设计者设想从地铁的起点到当代之间的一个分叉模式。可以说思维独特，谁能说这种思维方式在今后的建筑上不会被人采用呢？”
　　锦儿看了眼门口。谭盈潭接着说：“作为一个假想的地铁站，班次自然很少。”
　　他继续着：“也只有一列车，很短的距离，就这一站。我们去看看！”
　　待锦儿站起身来，他俩来到门外的走廊上。走廊的外侧是顶部装了不锈钢的护栏。往下望去，就是地铁的轨道。
　　这时，地铁列车进站了，谭盈潭突然想起自己现在该在什么位置。他上下看了一下，自己在二楼，上面还有一层。下面的轨道显然仅仅是两层楼的深度，自然是为了节省成本儿模拟一下。
　　列车下来两位游客。谭盈潭对锦儿说：“没必要去坐一趟，前面就是掉个头，还是回到这里。”
　　锦儿“嗯”了一声。随着谭盈潭走出车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