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百日师爷
作品名称:最恨人间是秋迟 作者:周不通 发布时间:2022-04-15 13:41:22 字数:3349
回到宏村,一众男子见秋君完好无损,都大为感叹。
秋君双手叉腰,高傲地仰着脖子道:“看你们以后谁还敢说女子不如男?”
入夜,张善之领着众人喝起了房东自酿的米酒,气氛浓烈,话题广阔,甚是解乏。大千不沾酒,三下五除二吃完饭,便提出去外面走走,想再看一眼宏村夜景。
祖韩一语双关道:“没喝酒的,都可以离席了,免得扫了我们几个酒客的雅兴...
秋君心领神会,立马放下碗筷,跟随而出...
外面的天空,已经完全暗淡下来,村落里农户家散着点点的灯光,像极了天上的繁星;而天上的繁星又正好倒映在村口的月塘之中,微澜荡漾间,又像极了屋里的灯火,天地一色,漂亮至极。
远望着四周的山色与村里的粉墙黛瓦相映生辉,山、水、民宅、灯火、星光自然地融为了一体,秋君不住叹道:“八哥,您看,多像一幅徐徐展开的山水画卷啊。”
大千叹道:“是啊,黄山百里,处处皆景,此番上山,观云淡雾霁、览风月阴晴的微妙变化,悬石峻岭的雄强气势、老松密林的荒寒景色,都是我见所未见的。包括此刻村落里的点点滴滴...可惜了啊,屋里的那几个酒客,是无福消受这样的大好夜景了。”
他们边聊边走,不一会就逛到了月塘位置。大千随便找了一石阶坐下,秋君也紧挨着曲腿坐定。
大千侧身看着秋君,问道:“三妹,此行收获如何?”
秋君脱口而出:“三哥,我正想着跟您分享,您倒是先问起我了。这次登山,虽然一直有你们的帮助,但大部分时候,还是我独立来完成的。黄山之行教会了我去做独立的自我,学会一个人生活,不依赖,有主见。自即日起,我便真的能够有勇气和信心去独立面对生活中的所有磨难与困苦!”
大千凝视着她,由衷赞道:“三妹,你真是了不起,大彻大悟啊!”
秋君转过头问:“八哥,那您之前有没有遇到过难以忘怀的磨难与困苦?”
大千一听这话,陷入沉思,良久才开口道:“少年时的百日惊魂,令我终身难忘!”
秋君知道大千是有故事之人,追问道:“那就跟我说说呗!”
大千轻轻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道:“说来话长,我就说到哪儿算哪儿吧...”
秋君俏皮道:“我还真愿意您讲个没完没了。”
大千收起来了笑容,开始叙述道:十六岁那年,我在重庆求精中学读书,放暑假时,与住在隆昌、永川、内江的几个同学结伴回家,为了节省路费,大家商量着徒步,沿途路过同学的家,到一家吃顿饱的,再拿一块钱,继续走下一家。虽然知道路上有土匪抢劫,但大家都觉得反正自己是学生娃儿,没有钱,土匪抢也不可怕。
我们一行八人,从重庆都邮街出发,沿途还是很顺利的,等离开永川,走到一个叫田坝子的地方,突然从路边跳出三个手拿土枪的人,他们大喊“站住”,并上前搜身。土匪见搜不出什么东西,就拽下我栓在裤腰上的皮带,说是作挂枪的带子,随手递给我一根麻绳...继续上路没多久,刚到油房沟又遇见土匪了,两个土匪一个要扣留,一个叫快滚,结果还算幸运,“检查”一番后放行...如是又经过四次,有惊无险,我和剩下的三位同伴胆子放大了许多,认为土匪也没什么可怕。
一日数惊,又走了许多路,大家都觉得很累,想早一点休息,走到位于永川、荣昌、大足三县之间的邮亭铺时,到教堂投了宿。
谁知睡下不久,一阵激烈的枪声和呐喊声把我们都惊醒,我大着胆子伸头向矮墙外张望一下,只见土匪成群结队,漫山遍野而来。四下里只听的哭的哭,叫的叫,杀的杀,逃的逃。
我们哪还敢睡,起来就跑。我没跑多远便让土匪抓住了,当时就觉得身上有哪儿被打伤了,只是因为害怕并没感到疼。
土匪把所有掳来的俘虏当作“肉票”押到了一个叫千斤磅的地方。土匪头子邱华裕审问我,问我姓什么,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家里收租多少?
我说,我姓张。从此,土匪们就叫我‘老跳’了!土匪忌讳直称姓名,习惯上都要转几个弯。这倒充分显示蜀地江湖客们联想的丰富,姓张,联个成语,用得最多的就是‘张皇失措’。张皇失措就要跳起来,所以把姓张的叫作老跳。
邱华裕要我给家里写信:“你就写龙井口的老二把我拉了,要赶紧送四搂银子来赎!”
四搂银子就是四百两。我哭穷,与老邱再三讨价还价,减为两搂。
实在没有别的办法,我只好提笔给家里写信。没想到我的草书竟引起了土匪的注意,有人建议将我留下做“黑笔师爷”。老邱仔细看了我的字,故作凶狠的话朝我大声吼道:“不要你家里的钱了,留下来做黑笔师爷吧!”
我说不干,要继续去读书。老邱问我读书何用?我答将来可以教书。
老邱又问教书一月能赚多少钱?大千说可以赚五块六块的。
土匪们大笑我没出息,说是只要做师爷,每趟“买卖”随便分一小股,都不止一二十块“袁大头”。
我不从,老邱就骂我“狗坐轿子,不识抬举”。还掏出把子威胁要枪毙我,我只好屈从,答应做了师爷。
当天夜里,我被夹在两名土匪中间睡觉,并被再三警告不许逃跑,抓回来就会枪毙。
第二天,土匪们去打劫峰高铺,而我则坐着轿子,被两名背枪的土匪护送回龙井口的土匪窝,沿途站岗的土匪见了我还会行礼。
见到“舵把子”老毕。他倒是很和气,一见面就赏了我一对象牙章,老毕是比较器重有文化的人,后来有次还曾救过我的命。
第三天,老毕带着我去抢劫一个大户人家,土匪们翻箱倒柜到处搜寻财宝,我站着不知所措。有土匪警告我说,师爷你也得动手拿东西呀,否则要犯忌讳的,黑道上的伙计是不能空手而回。我只好到书房去拿了本《诗学涵英》,被另一个土匪看见,训斥道:别的不好抢,怎么抢书?书字跟”输“字同音,犯大忌的。无奈,我又取了四幅《百忍图》一起带走。
这本《诗学涵英》就成了我在匪窟中的精神食粮,一有空闲,便拿出研读吟诵。
《诗学涵英》是我自修摸索的启蒙书。没事的时候,我就常捧着书本,酸味十足地躲在后院吟吟哦哦一番。
有一日,我正在后院里吟诗朗诵时,忽听有人呻吟,走过去询问,方知是一位被绑票的前清时的进士,因家里凑不出赎金而遭土匪毒打,我去为老人求情讨饶,而老人则教我做诗,我才真正意义上开始了解诗的基本知识,弄清楚了平仄对仗。
后来,老毕的人被政府改编,按照政府命令开往沪江下游的松溉镇。老毕被任命为连长,我成了他的司书。
有一次,老毕的队伍忽然遭到袭击,枪声大作,不知谁和谁打起来了,我赶快跑到福音堂去躲避。打到下午,枪声停了,教堂突然闯进一伙民团的人,他们发现我,便大喊:“这后面还有一个,赶快给抓回来!”
我大声分辨:“你们不要认错人了,我是被抓来强做司书的!”
民团的人根本不听我的解释,押着我去审查。
后来我才得知,当时虽然招安土匪,但地方军队并不真的信任土匪。这一次战斗是一个姓帅的营长率部围剿老毕的队伍,老毕全军覆没,自己也被打死了。
为老毕,我心里还难过了好几天,在我的心目中,老毕并不是一个坏蛋。
帅营长、吴区长、上一任区长王某对我进行审问。虽然我一再辩白,福音堂的牧师也为我作保,但帅营长等人仍不肯相信我是求精中学遭掳的学生。最后决定暂交王区长看管,待情况查实再作处理。
在王区长家,我得到了较好的照顾,心情渐渐安定下来,紧张、忧虑、恐惧也渐渐地消退了,食欲大增,每顿要吃四碗饭。
但令我始料不及的事情还是发了。王氏父子竟让我写信回家要钱,报偿他们的供养之恩。幸亏得到消息的四哥赶来,在永川县长的协调下,经与帅营长交涉,我这才再获自由。
这段惊心动魄的日子,历时百余日。“百日师爷”的经历,让我以十六岁之年纪对金钱、生死、人情冷暖皆有了较深刻的认识。
秋君听得太忘我,感觉自己就是那个被掳的少年,脸色随着情节的发展一惊一乍的。
等到大千讲述完,方才长长地大喘了一口气。
秋君感叹道:“八哥,听您这么说道,就像是跟老爹去会馆听评书,真是荡气回肠。以后啊,我非要把您的过往,写成小说!”
大千疼爱地看着秋君:“好,你来写小说,我把版权独家授予你。”
俩人一同抬头望着星空,月亮好似已经眯起了眼睛...
大千站起身了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柔声道:“时辰不早了,我们回吧?”
秋君点了点头,拉起大千的手掌,握在自己的手心,依着大千的肩膀,一起漫步往回走...
两人回到房东家,只见灯火还亮着,大门敞开着,听不到说话声,却闻得鼾声雷动...
原来善之、祖韩、祖来、玉成四人均已东倒西歪地醉卧沙场君莫笑,只剩下房东家盛酒的缸子和看门的狗子,酒缸子空空如也,只有那忠实狗子还趴在门口守护着这个家...
第二天醒来,四人直呼上当,在大千和秋君面前异口同声说房东家的的土米酒是骗人的把戏,定是掺了蒙汗药,喝的时候入口甜糯,好似饮蜜,谁料后劲绵柔、一一醉翻,无人幸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