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黄昏时分，视野中的景物更显出原有的纯色。空气中嗅得到甜甜的桂花香。江南的深秋，大片的绿色仍在，只是绿得更深，更成熟了。
　　程天纯记不清多久没有来这一带游玩了。几年前，他看到新闻里的《唐韵公园规划效果图》后，一幅大唐的图景让他遐想了好几天。而此刻出现在不远处的那座殿宇风格的建筑，唤醒了几年前他脑海中的那个全景图。
　　进入公园后，顿觉得外面马路上那些穿梭的车辆声弱了下来。气氛开始沉静，在慢慢烘托着殿宇的古雅、凝重。
　　程天纯回过头去：妻子舒帧正牵着女儿萌萌的手。
　　舒帧在注视着已经临近的殿宇。她的灰色风衣和萌萌那一身的鲜黄已融进了秋韵。她们身后的那条步道，因为只有她俩而显得格外笔直，深远！
　　舒帧的目光迎着已来到眼前的楼宇阶梯：“这儿真幽静！”
　　“造好也有两年了，只是我们住城西，来这不太方便。”程天纯已经踩在台阶上了。他回头看了一眼舒帧，随后把目光投向了更远处——那些公园外的建筑。
　　程天纯看了一眼沿着台阶延伸到了二楼之上的汉白玉护栏，他那流动的思绪缓了下来。他转身看见舒帧拉着萌萌，萌萌显出费力的样子；他伸直手臂牵住萌萌的手。
　　夫妻俩牵着女儿上到了二楼。程天纯顺着护栏向着走廊的尽头望去：远处的现代化楼房清晰可见。走廊里侧，两排粗大的朱红色柱子护住一排朱红的墙板。墙板是镂空雕刻造型，正中央的大门向内敞开着。程天纯来不及观赏大殿四周的建筑细节，他看了眼舒帧和萌萌后，自己先迈进了大殿。
　　大殿内，柔和的灯光已经开启，却看不见光源出自何处。大殿的正中没有柱子的遮挡，一眼可以望到底。最深处的墙壁上，一幅山水画占了将近十米的宽度。程天纯朝着这幅山水画走去，他现在可以看清画的侧方行书是“江山多娇”。他走到近前，透过画上那雾霭缭绕的巍峨群山，眼前出现了景深无际的辽远。
　　程天纯的心绪被带入了这幅画中，他甚至尝试着聆听山涧中的流水声、松涛声和远去的鹤鸣；画，仿佛在渐渐开阔起来，变得越来越深，越来越远。
　　程天纯凝神在这幅画上慢慢细品着，眼前却出现了他曾经去过的名山大川，那些山川漂浮着，和眼前这幅静止的画面交替着。
　　左前方有个人影微微移动了一下，余光里，他感觉到了鲜丽的服装色彩。他转过脸去：一位身着古装的少女正从不远处的一根柱子旁朝着他缓缓走了过来。
　　她两颊挂着淡淡的微笑。她简直就是从这幅画里的那些幽经间走来的！至于幽经，程天纯从画上的那个远方是看不清的，他只是这样想着。
　　少女已经站在了程天纯的身边。程天纯竟避开了少女的视线，他转过头朝墙上的山水画又看了一眼。
　　“作者是专为‘唐韵公园’画的。”少女的嗓音让程天纯联想到了静谧处潺潺的溪流。
　　程天纯转过脸来。少女微微向上抬起的右手腕上，衣料因绸缎效果堆挤出了柔和的衣纹。一根紫色的裙腰勾勒出了她的婀娜，她双臂挽着的披帛透出通身的轻盈。
　　“你是……”程天纯不知道该怎么问眼前的这位古装仕女。
　　“我叫唐锦儿。就是在这楼宇里的。”
　　程天纯的大脑飞速运转着，她像谁？赵飞燕，貂蝉，西施……
　　少女送过来一个浅浅的笑纹，这微笑被她的转身牵动着，像是要向着大殿外的远方释放。
　　程天纯跟着唐锦儿，前方的大门外就是那道汉白玉的护栏。唐锦儿精致的衣料在敞开的衣领处更衬出她脖颈的白皙，乌黑的秀发挽在额头后部，头顶中央是一枚精致的钗子。钗子极其精巧，仅仅是为了淡淡的装饰，两串珍珠向着双耳垂挂下来。湖蓝的坎肩罩在芙蓉红的长裙上。她分明就是崔莺莺的丫鬟红娘！不，红娘应该没有这么高挑。
　　唐锦儿缓缓地走着，站在稍远处的舒帧刚刚欣赏完这幅山水画。唐锦儿从舒帧身边经过时，脸颊再次出现了微笑。萌萌好奇地看着从她身边走过的唐锦儿，她的衣裙几乎擦着萌萌，萌萌伸手轻轻拉了一下唐锦儿后腰上那条微微垂下来的披帛，舒帧急忙把萌萌的手拽了回来。
　　唐锦儿站在了护栏边。她的前方是日落后淡淡的宝石蓝苍穹。程天纯靠近了护栏，他扫了眼护栏的下方：殿宇的四周是专为这座楼宇而砌的水系，围着殿宇打着笔直的弯折。稍远处的河道却是在极自然的蜿蜒中穿过整个公园；几处水榭、小亭弥漫着一缕古雅的幽情。远处车流的灯光就像是被时空隔开了的世界。
　　在这凭栏眺望，仿佛置身于唐代的画卷里。
　　“江山多娇！”程天纯轻轻诵道。他的视线沉浸在楼宇下方那些向着四下里铺展开来的光束里。而远处的那些高层建筑透出的灯火则像是夜空里的繁星。
　　“大唐的繁盛！”唐锦儿是对程天纯说的。
　　程天纯转过脸来看着唐锦儿，她静静地立在那里，宛如一位把时空带到了大唐的仕女。
　　程天纯再一次望了一眼远处，竟觉得那些现代化的建筑离这里很远。公园内，一簇簇桂花树已看不清树的轮廓。他想象了一下那些桂花在阳光下稍稍带点红色的样子。此刻，他身后横梁上挂得那些大红灯笼不知什么时候都已经点亮了，这每隔一根柱子的灯笼把汉白玉护栏内侧的这条走廊染得透红，愈发显出整座楼宇的温馨，巍峨！
　　突然间涌来的莫名感动温暖着程天纯，他在准备了一下或者说是犹豫了一下对唐锦儿说：“我们得走了！”
　　唐锦儿微微牵动的嘴角上是极淡的微笑，她脖颈下袒露处的那串珍珠让程天纯想到了古装仕女工笔画。
　　程天纯走近正在护栏边上看风景的舒帧和女儿，说：“我们走吧！”
　　舒帧在转身前看了眼正在目送他们的唐锦儿。
　　程天纯本能地随着舒帧的视线望着远方。在这个略呈俯视的位置上看公园，整个公园显得更为宽阔。而这第一次来的陌生感让他萌生出了探知的情愫。
　　这条通向广场外的步道很幽静，杆灯在光线即将弱下去的位置上承接着下一杆灯的灯光。渐渐响起来的汽车车轮与地面的摩擦声，让程天纯回过头去再次望了一眼探照灯照射下的殿宇。他恍惚从唐代又回到了现实中。
　　
　　列车在高架轨道上快速滑动着，市区的这段轨道高架建于半个世纪前。当年这里还是郊区，而此刻在高架上观赏城市的夜景让人觉得温馨。程天纯从窗口望了一眼即将消失在视线里的“唐韵公园”。窗外的下方是刚刚进入眼帘的绿化带，绿化带向着后方快速移动着，直到那一条伴着高架的河流被几座大楼遮住，程天纯才把目光转到车厢内。
　　程天纯转过身才看见舒帧和萌萌已经坐在座位上了。
　　“萌萌让爸爸坐一下！”舒帧对坐在身边的萌萌说。
　　程天纯摊开双手说：“来，坐在爸爸身上。”
　　程天纯抱着腿上的萌萌，看着对面大玻璃车窗外隐约划向后方的隧道洞壁：“快到了！”
　　舒帧轻轻捋了一下萌萌的头发：“这条线我们已经几年没坐过了！”
　　程天纯稍稍向舒帧转过脸来：“是啊！那时候市里的规划才刚刚公布‘唐韵公园’的效果图。”
　　
　　程天纯醒来时，房间已经透亮了。半掩的浅绿色窗帘上，竹叶花饰在光透下看起来更清晰。他坐起身来，打量着躺在身边的妻子，平时刚好盖住脖颈的短发有些散乱开来，露出了她站立时难以看见的一截白皙。即使穿着浅灰蓝的睡衣，舒帧好看的身躯在软衣料下仍显出柔和的曲线。舒帧的睡姿永远没有那种过度的舒展，肢体总是在自己的那半幅床面上。
　　
　　程天纯来到萌萌的房间，萌萌同样还在睡。程天纯坐在床沿静静地看了一会儿萌萌那张还在熟睡的脸。女儿的皮肤白皙，买衣服不用在颜色上费心思。他看不出萌萌到底像谁多一点，他对这点很欣慰：这才是最完美的结合。萌萌不属于那种非常漂亮的女孩，但很耐看。他觉得女儿最可爱处就是她没有半点看起来比年龄老诚，他希望萌萌将来的少女形象能保持的时间长一点。
　　他走到窗前，从这里望了一眼外面的景致：成片的绿树在楼房之间交错出一条不规则的绿带。绿带的浓密，让人产生出这里连接着远方森林的错觉；它蜿蜒着，延伸得很远。而正下方这片小区的公共绿地，更像是几片森林交接处的一块草坪。草坪中间有一条刻意弯曲的小径。草坪边上的那个小阁楼把这个绿地衬出几分空旷感。
　　程天纯换了套体能服来到楼下。微冷的空气带着清新。他简单做了几个热身动作，顺着小区的步道慢慢地跑了起来。他沿着小河，欣赏着平覆在水面上的睡莲，宽大的睡莲叶上已经有了小条的微黄，让人感觉到了深秋的清冷。
　　这个时刻的空气格外沁人，一圈小跑后。程天纯步入通向草坪的小路，他那套蚕豆绿的体能服沉浸在树木吐出的负离子中。他在草坪中央的小径上站住了，第一次这样细细地打量着草坪边缘上的这个小阁楼，经过防腐处理的屋顶仍留住了木料的质感。他拾级而上到了小阁楼的上层。沿着阁楼的内壁有一圈木制的长椅。深棕色的屋顶内侧被几根横梁托举着。木制的窗户半开着，从这里可以看得很远。程天纯驻足了几分钟，他的视线落在远方那些建筑上。
　　程天纯回到家时，舒帧正给萌萌套上鹅黄色的秋装套裙。
　　萌萌从舒帧身侧探出头来：“爸爸送我去幼儿园吗？”
　　程天纯来到萌萌跟前：“今天不用去幼儿园。今天是星期天啊，昨天也没有去嘛！”
　　萌萌拍起手来：“噢，爸爸今天带我去玩！.”
　　“爸爸今天有事，不能带萌萌出去玩了。昨天爸爸不是带你出去玩了吗？”
　　萌萌转向舒帧：“那妈妈带我去玩！”
　　舒帧没说话，她轻轻拉了一下萌萌的裙摆。嘴角上的微笑算是回答了萌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