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这必定是一个不平静的，让家里的每一个人都揪心撕肺，难以忍受的夜。怀孕，是山花做梦都不会想到的，要不是到医院检查证实，打死都不会想到会怀孕。一个没出嫁的大姑娘竟然让人家搞大了肚子，真不要脸，还知道什么是廉耻吗？不用指着鼻子问你，村里一人一口唾沫就能把你活活淹死了。还有脸活着，干脆找个没人的地方死了得了。
　　这是山花所经历的二十年中，最难熬，最铭心刻骨的一夜。
　　从医院回来后天已经黑了，走了一天的山路，中午没吃饭，晚上竟然没人觉的饿。
　　每个人的心口都被这块石头压得喘不过气，低头闷坐在那里。每个人的心里都清楚，在环境封闭，民风淳朴，意识纯正，思想单纯，性格直爽，观念传统根深蒂固的小山村里，从来没出过这种事儿，就是石破天惊第一次。
　　在小山村生活的人们，都是祖祖辈辈抬头不见低头见，老老实实地做事，规规矩矩地做人。山峰俊在村里不敢说有多高的威望，最起码得到村里人的认可。一个老实厚道，本本分分，清清白白的人家，怎么会出这种事情？
　　山峰俊做梦都不会想到，花花是一个多好的一个姑娘，热情淳朴，既有规矩，又懂礼貌，没有一个不说好的。“我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还是缺了多大的德，竟然出了这种见不得人的事儿，到老到老的却在众乡亲面前丢人现眼，抬不起头来。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这脸都没了，还怎么在村子里呆。”山峰俊不住地摇头叹气。
　　“羞耻，全家人的羞耻。”一直沉默不语的山鹰再也忍不住了。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可心里又难以接受这个让他脸上无光的现实，真想上去狠狠地给山花两个大耳掴子。他坐在那里，双手抱着头，低得不能再低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们就别唉声叹气的了。”桂飘香实在忍不住了，“还是赶紧想个办法，看怎么才能遮过去。”
　　“遮过去？”山峰俊瞪着已经有些昏花的双眼冲老伴喊，“你说得容易，你以为这是说遮就能遮过去的？”
　　“那怎么办？”桂飘香叹了一口气，“唉，这可怎么办啊……”
　　“明天再去医院。”山峰俊琢磨来，琢磨去，觉得只能去做流产，“趁着现在村里的人都不知道，神不知鬼不觉，偷偷摸摸的把孩子打掉，一切也就平息了。
　　“打掉……”山花没想到，爸爸会做出如此无情地决定。她“噌”地一声站了起来，瞪大双眼，“说打掉就打掉，哪那么简单，这不是小狗小猫，这可是一条性命……”
　　“性命……”山峰俊一听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还性命，那是祸根。看着你生下来，抱着孩子在村里乱转，丢人现眼，一家人还怎么活……”
　　爸爸的话是无可辩驳的，可孩子是无辜的，那是自己身上的肉，把一个还没出生的小性命硬生生地杀掉，未免太过残忍了吧。“绝对不行。”山花管不得什么丢人不丢人，现眼不现眼了，对她来说没有比孩子再重要的了。盼着想得到却难得到，无意间成为现实，是老天的赐予，怎么能说流就流了？这个孩子不仅是她的骨血，更是他们爱的象征，把爱的结晶打掉，就是陷她于不义。“不能，绝对不允许。”山花不顾一切大声地嚷着，“我不连累你们，天大的事我一个人承担。我明天就走，离开这里，人们看不见，也就没那么多闲话了。”
　　“傻闺女，别竟说赌气的话。”妈妈心疼闺女。
　　“赌气也没用。”爸爸满脸涨得通红，青筋凸起，“实话告诉你，这件事由不得你。”
　　“我说了不算？”山花冲爸爸大声的质问父亲，“孩子是我的，我倒做不了主了……”
　　“你别跟我在这犯犟……”山峰俊一点退步的样子都没有，“一个没结婚的大姑娘，在外面跟野男人有了孩子，做出这种事儿还有脸说……”
　　“我不要脸……”山花赌气说，“都是我不要脸行了吧——我的事儿，一切都由我自己承担，与你们无关……”
　　“与我们无关？”桂飘香含泪看着山花，“你是我们的闺女，能和我们没关吗，你做不好，人家说我们没把你教育好。”
　　山花狠下心来：“我走，我天一亮就走，村里的人看不见了，我生不生孩子也没人知道。”山花哀求着爸爸妈妈，“这样总可以了吧。”
　　“你说的简单……”妈妈看着山花说，“你以为生个孩子那么简单——生之前谁帮着你，生的时候谁陪着你，生了之后谁照顾你？”
　　“这个，你们别管，我自有我的办法——你们就放心吧，我肯定不连累你们。”
　　“翅膀硬了？”爸爸气得不知说什么好了，“出去打了几年工，长本事了，管不了你啦，是吧？”
　　山花还是第一次看到爸爸生这么大的气，心里也有些害怕，要是真的被气个好歹，这个家就没法过了。她不敢再和爸爸犟嘴，只可默不作声地蹲在那里赌气。
　　一家人谁都不再说话，陷入僵局……
　　把孩子打掉是山花万不能接受的，打掉孩子还不如把她杀了来得痛快。山花下意识地摸着肚子，似乎感觉到了跳动，一种甜美的感觉不由得泛上心头，大脑中憧憬着孩子在肚子里一天一天长大，出生后可爱的小脸，将会是一种多么令人激动的情景。等到孩子会跑了，交到他（她）父亲的手上，这天大的惊喜，肯定会把他惊的目瞪口呆，热泪盈眶，高兴的昏过去都有可能。
　　山花想起了他这几年对她的种种好，看到结婚多年，眼看着就要步入中年的他，却因为没有自己孩子，流露出来的那种渴望中的无奈和沮丧。他是家中唯一的男孩，没有儿子就等于断了根。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她特别理解没有孩子给他造成的心创伤。
　　山花不想让自己心爱的人经受痛苦，曾不止一次地想过为他圆这个梦。
　　“你说吧，是想要一个像我一样漂亮的闺女，还是要一个像你一样聪明的儿子？”
　　他听到后吓的愣了半天才说：“疯了吧……”他一把抓住她，瞪着惊恐的双眼，“赶紧打消这愚蠢的念头。咱俩又不是夫妻，你怎么能给我生孩子呢？”
　　“怕什么。”她傻笑着，“不管我们结婚不结婚，我都是你的女人，为什么就不能满足你的愿望，给你生一个呢？”
　　“你要知道，你还是一个没结婚的小姑娘，如果真的怀了孕，人们会怎么看你？”
　　“我不管。”她满不在乎的笑望着他，“别人爱怎么说就怎么说，我自己乐意就行，别人管得着吗。”她一头扎在他的怀里，“你们这大城市不是对这方面不在乎吗，我生孩子关别人屁事儿，碍的着谁。现在不是流行一句话叫：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吧！”
　　“胡闹。”他脸色极其严肃地说，“不许再有这个想法，要知道舌头板子底下是会压死人的。”
　　“什么意思？”山花还是第一次听说这句话。
　　“就是……”他看着她那张漂亮的，一直傻笑的脸，“人言可畏，知道吧？”
　　“知道——鲁迅的文章嘛。”
　　以前难以实现的梦想如今却成为了现实，这么一个令人意外的大惊喜，高兴还来不及呢。打掉？想什么呢，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为了她喜欢的人，更为了圆他一个有自己孩子的梦，舍得一切，哪怕是身败名裂，终身受辱，也在所不惜。
　　“我一定要把这个孩子生下来。”山花固执的，极其认真地对家里人说，“你们想把这个孩子打掉连门儿都没有，除非你们杀了我。你们要觉得脸上难看就让我走，躲到没人知道的地方。”
　　“那怎么行。”山花的话就像在妈妈心上扎了一刀，“你这不是要妈妈的命吗——你要真走了，我还活不活了。”
　　“妈妈！”山花一头扑到妈妈的怀里，放声痛哭，“您就当没生我这个女儿，或者是我死在外面了……”
　　“那是气话，能解得了妈妈心中的痛苦吗。”
　　“那怎么办？”山峰俊为难地说，“打又打不了，走又不让走，你说这事儿……”
　　“你真是老糊涂了。”桂飘香冲着老头子大声地说道，“花花怀着孩子，你让她一个人怎么在外面生活，我能看着自己的闺女在外面受罪不管吗？”
　　“这样吧。”一直没说话，大脑却一刻也没停止思考的山鹰，终于拿定了主意，“结婚……”
　　“结婚？”爸爸和妈妈听到山鹰的话，都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来，用十分惊奇，而又带着疑惑的眼神儿看着山鹰。
　　“对，结了婚就能堵住人们的嘴。”山鹰看着爸爸妈妈，“这是唯一的一条路，不仅保全了山花的面子，也保住了我们全家人的脸面。更主要的是，孩子也不用打掉了。”
　　妈妈听后急迫地说道：“你说得容易，这婚是说结就能结的，总的有个结婚的对象吧，就是到外面去抓也得有个工夫。你倒是说说，山花跟谁结婚？”
　　“不用找——和我结婚……”
　　“什么……”山鹰的这句话把山花吓得差一点蹦起了，瞪着吃惊的大眼，愣愣地看着哥哥，“我跟你结婚——气糊涂了吧——你可是我的哥哥，我们是一奶同胞，亲兄妹……”
　　“我没气糊涂。”山鹰看着妹妹，“活到这么大岁数，没有比现在更清醒的了。”
　　“爸爸、妈妈，你们看看，哥哥明明是被气糊涂了，可……”
　　“他没被气糊涂……”爸爸看着山花说。
　　“没糊涂？”山花摇了摇头，有点不相信这句话是从爸爸嘴里说出来的，“哥哥要是没被气糊涂，那就是您老被气糊涂了。”
　　“他不是你的亲哥哥。”妈妈很冷静地对山花说，“你和他没有血缘关系……”
　　“您说什么……”山花瞪得眼更大了，“您是不是也气糊涂了？”山花大声地嚷着，“疯了，你们都疯了……”
　　“我们谁都不糊涂，也没疯。”山峰俊看着她，“现在糊涂的只有你一个人……”
　　妈妈稳了稳情绪，缓缓地对山花说：“你不是爸爸妈妈的亲生闺女……”
　　“什么……”妈妈的这一句话，犹如五雷轰顶，惊得山花很长时间回不过味来，张着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呆愣了很久才说，“还说不是疯话——这是正常的人能说出的话吗……”
　　“真的……”山鹰看着山花，“爸爸妈妈说的没错，你不是妈妈生的，是爸爸捡来的，捡来的时候你还不懂事儿……”
　　山花看着家里的人，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回味刚才家里人说的话，琢磨着其中的真实含义。一家四口人，三个人都这么说，而且都是比自己岁数大的人，看起来这是真的了。在此之前，自己是爸妈的女儿，哥哥的妹妹，怎么在眨眼间，突然就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了，成了一个毫不相干的外人？这怎么可能，就是打死也不相信。
　　“不是的……”山花声嘶力竭，“绝对不可能，你们是在骗我……”
　　这么大的，太过突然的转变，山花怎能相信，怎么能够接受得了呢？可这就是事实，真真切切的事实，由不得不相信。
　　沉默了良久的山花慢慢地冷静下来，仔细回忆着，在记忆中努力的搜索着，搜寻着过去的一切……
　　记忆中的碎片慢慢地拼凑在一起，小时候的事儿虽然朦胧，却依稀记得村里人说她是捡来的。好奇的她问妈妈，自己是不是捡来的。妈妈笑着说：“那是大人们逗小孩玩儿呢。不管谁家孩子问，大人们都这么说。”妈妈的话山花信了，山村的孩子们都信了。
　　这对别的孩子来说都是真的，而对山花来说，妈妈的话确是假得，足足骗了她这么多年，并且深信不疑。
　　“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山花反复地念叨着，“不是的……不是……”她看看爸爸，又瞅瞅妈妈，再瞧瞧哥哥，见到的竟然都是在冲着她点头。“这是你们编排出来，哄我的……”
　　一家人的不语让她无法忍受，山花坚持不住了，她蹲在地上，用双手捶着自己的脑袋，嘴里不停地大声喊着：“这怎么可能，不是的，这怎么可能……”
　　无论是爸爸，还是妈妈，乃至于哥哥都没有劝阻她，任由她一个人大声的哭着、喊着、叫着。山花不知哭了多长时间，不知道即使总是这么哭下去能不能改变眼前的状况。她终于哭累了，感到头疼，哭声由强变弱，由大变小，变作浑身颤抖的抽泣。
　　“我和你不是真的结婚。”山鹰见山花的情绪有所稳定，很认真地对山花说，“妹妹你放心，我永远是你的哥哥，你也永远是我的妹妹。我俩结婚只是为了掩人耳目，让他们看到一个仪式，你结婚了，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把孩子生下来了。”
　　山花双肩耸动，蹲在地上，双手抱着腿，头深深地埋下，一句话也不说。不是她不想说，而是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么大的事，一件连着一件地都在突然间出现在面前，一件比一件震撼人心，让她无所适从。
　　山花不知该如何面对，更不知道究竟该如何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