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好消息总是来得非常突然。
　　乡政府通知学校领导去开会。鲁校长身体不好，老咳嗽，叫王耕田去。各村村干部和组长以及全乡党员都到会。乡政府能容纳一百多人的会议室里，八排方木条长凳坐满了来自各村的男女，男的占大多数，妇女只是三四位。男人们抽烟，高声说笑，妇女坐在最后边一条凳子上，低声说着不让男人们听到的私房话。主席台上，两张条桌铺了红色的桌布，中间放着麦克风。乡党委书记、乡长、副书记、副乡长、党委干事等五位领导坐在主席台上。王耕田进门，正要找空位子坐，年轻的乡长向他招手：“王校长，到这儿座，今天召开党员干部会议，是发展教育事业的专题，你这位校长不能坐下边。”
　　“上边是领导坐的，我坐下边就行了。”王耕田回答。书记发话：“上来坐嘛，你一会儿要给大家表态发言。”
　　王耕田不知道今天开啥会，听书记这样说，只好在大家的注视下，很别扭地走到主席台上，在党委干事与副乡长中间的空座上坐下。书记吹了吹麦克风，喇叭里传出刺耳的电流声。他对着麦克风问：“各村干部党员都到齐没？”
　　雷公庙村的赵支书回答：“我村一个组长没来，他老婆生病住院。”
　　刘家沟村支书也说：“我村村主任要给儿子接媳妇，也请假。”
　　“娶儿媳老公公忙啥呢？”不知谁嘟囔一句。会场下边的人都在笑，台上的领导们也笑了。书记板着脸咳嗽一声，麦克风发出难听的嘶啦声。“大家严肃点，会场不是讨论公公与儿媳妇的问题。这个问题大家有时间再讨论。还有谁没来？请举手。”
　　大家都盯着书记的脸，憋着笑。
　　“其它人都到齐了，我们可以开会。会前，宣布一条新纪律。以后乡党委和政府通知开会，所有党员干部必须到会。确实有事的，要请假说明。今天召集乡村组三级干部会议，传达县政府的一项决定，希望村组干部们高度重视，领会会议精神，拿出实际行动来。”书记停顿了一下，环顾全场。村、组干部们几乎都垂下头。他们不是怕领导看他们，怕的是上边又出啥项目，让他们下去收摊派。近几年，摊派项目一年比一年多，下边工作不好做，群众埋怨多。每增加一项新的摊派，干部们下去要费尽口舌。从群众的腰包里把钱挖出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配合不理解的群众则把怨气撒到干部身上，以为是村组干部变尽花样、巧立名目。书记看穿了下边干部的心事。他接着说：“你们都别疑神疑鬼的，今天带给大家的，绝对是一条好消息，是关乎到子孙后代的百年大计。国家加大力度抓基础教育，鉴于目前农村基础教育设施差，师资力量薄弱的问题，县政府决定在一年时间之内，改变这一现状。具体到我们的工作，就是全乡各村的破旧校舍、存在安全隐患的校舍，全部新建或改造。我们乡的情况不容乐观，除了中心小学，其它各村初小都是破旧房屋或危房。乡党委和政府讨论后，认为一律重建比较合适。县上解决百分之五十的资金，各村自筹另外的百分之五十。”书记说到这里，头转向王耕田，“王校长，你是校长，对各村校舍情况比较了解。请你谈谈你的意见。”
　　下边的村、组干部嗡嗡议论，消息是好消息，又牵涉到向群众摊派钱和工的问题，而且是大项目，肯定有困难。大家面露难色，交头接耳。王耕田心头一热，不管下边的正议论纷纷，十分高兴地接过话来，大声说道：“首先，我对上级党委和政府关心教育表示由衷的感谢。我们乡八个行政村，七个初小，两个学校是利用的庙堂，两个学校是原先生产队的牛栏，一个碉楼，一个仓库，一个是过去的酿酒作坊。七个学校，不仅房子破烂，场地不足，还存在偏远、通风和采光条件差，等各种不足。这些校舍早该重建了。像雷公庙、龙王庙、碉楼这样的学校，必须再选址重建。其它几处，推倒重建。安全的教学环境，关乎到全乡人民每个人的子女，我希望各村领导高度重视这件事，抓住机遇，从根本上改变目前的现状。我作为学校的副校长，也在此代表鲁校长向在座各位郑重承诺，学校会克服一切困难配合你们的工作。并向战斗在第一线的各位基层领导表示最诚挚的感谢。”
　　王耕田讲话，简短，具体。也幸亏从开学之初的第一个礼拜天开始，与鲁校长下去跑几个村，对各村初小比较了解。村、组干部们没有人对王耕田的话有异议。乡长接着讲了关心教育的重要性。乡长说：“大家不要被眼前一点困难所吓倒。中央提出，百年大计，教育为先。国民经济建设、国防建设、科技建设等都离不开优秀人才。人才的培养，从初级教育开始。具体到我们每个家庭，人人生养子女，都盼望子女考上大学，跳出农门吧？怎样考上大学，怎样跳出农门，拿工资吃皇粮？只有读书。大家下去向群众多做工作，别把一点眼前利益看得太重。子女教育成材了，比你种几亩好地強万倍。山区的土地，你守一百亩，累死你，也种不出金山银山来。学会放长线钓大鱼，培养好子女是头等大事。教育兴国，教育兴家。”乡长的讲话极具煽动性，下边的都树立起了信心。
　　各村不仅要正确预计建校费用，摊派到百姓头上的金额问题，更大的问题是张家庄、雷公庙及刘家沟村的选址重建。选址重建须占用土地。全乡各村、组，土地全部承包到户，集体没有提留。征用土地，又得与群众协商，选址在哪个组，哪个组的土地要重新调整，工作难度大。长贵支书说：“张家庄村适合建校的地方，只有几个组的中心点三组，三组大路边的一块平地，是这个组最好的土地。分地时，人人想得，抓阉得到这地块的四户欢天喜地，没抓到的人眼红不已。现在要去征用这块地，等于去虎口拔牙。”
　　雷公庙村的赵支书说出他的想法：“我们村的村办公室在村中心，占地面积也不小。我看干脆拆了办公室的旧房子，把学校和村办公室建在一起。共用一个场地，节约土地，也免得与群众征地扯皮。”
　　刘家沟村支书说：“我们把老碉楼拆了，再建学校。周围环境危险，筑一圈围墙。省了征地的麻烦，筑围墙多费些工。把工分摊到各家各户，出义务工。不出义务工的按工值折成钱。”
　　其余各村领导人各抒己见，有的邀请王耕田代表校方拿主意，定方案。会议在热烈的讨论和纷纷出谋划策中有序进行。三个多小时的讨论，各村基本上确定了方案。王耕田把这个好消息带回学校，并向鲁校长汇报。鲁校长听后，激动得有些失态，连说了三遍“太好了！”他平静下来，挥舞着手说：“终于盼来这一天了。我们下午也开个会，把中心小学的工作重新安排一下，减轻你的教学任务，由你来具体负责与乡政府配合建校工作。抓住这个机遇，把各村建校工作彻底搞好。着重抓住三个问题。第一，选址。突出重心是安全、宽敞、集中。校址必须选在各村的中心点，对每个村民小组都有利。第二，质量。砖混结构达不到。土木结构一定要达到住户建房的标准，建一次，起码三十年内不用再折腾。第三，每个村必须达到三个教室和两个以上教师办公的标准，一、二、三年级分开，再不能三个年级一个混和班，不利于学生学习和老师精细化管理。”
　　“教学工作安排好了，不必再调整。我利用礼拜天与各村干部交流沟通吧。”王耕田说。
　　“这样，你的工作太重了，惠兰对我有意见。”
　　“我是副校长，理应比同志们多负担一些。我教毕业班主课，不能因为减轻工作而影响咱们明年的升学率。”王耕田诚恳地说。鲁校长听了王耕田的话，深受感动：“我没看错人，选你来挑这副担子，我是选对人了。你年轻，多付出，干出一番成绩来，我脸上也光彩。”
　　两人又商量了一些具体的问题及解决办法。
　　最早碰到棘手问题的，是张家庄村。
　　张家庄村，分成上下两片，中心点在两片区域的中间地带。这个一里左右只散布了几户人家的河沟畔，只有一块能建学校的平地。两条伸下河的山脚逼着小河绕了个弧形的大弯。弯內一道百年的老河堤围出一块上下两级梯田的平整地块，一条小水渠，与上游半里远的小河相接，引水至上一级梯田，可以栽种水稻。土地承包到户时，这块地和河边的零星可引水灌溉的土地评为特等地，只有部分人抓阉分得。产量高，旱涝保收。被人们视为当家地。如今，要从农民手里再征用这块地，组长分别去几户人家协商，没有一户人答应。这其中就有村会计长有。长有是村干部，他不能直截说不答应，而是绕个圈子说：“盖学校是全村的大喜事，我热烈拥护。村上看中我那块地，我也利索地贡献出来。可是，占了我最好的地，总得用同等级的土地来补偿吧？土地是农民的命根子，我一大家人，可是全靠这块地生活。”
　　“现在的土地，一个萝卜一个坑，都分给了各家各户，组里用啥补偿你？”组长问他。长有扬着头，一只好眼看着天。用毫无商量余地的口吻说：“我不管。你们想啥办法是你们的事，白占我的肯定不合理。”
　　村民小组组长是个忠厚人，当初选他当小组长，不是因为他有能力，而是因为他好说话，善于和稀泥。组长说：“你是村干部，先带个头。回头全村各组拿出一块好地，给你们四户补偿。土地小调整到明年才能弄，今年暂时解决不了。”
　　“我带不了这个头。村干部一年几百块钱，还不够上边的下来吃和喝。啥吃亏的事都让村干部带头，村干部只有饿死。让你把最好的土地贡献一块出来，你愿意不？”他质问小组长。小组长哑口无言。再去其它三户商量，两户人家与长有会计的要求差不多，一户人家干脆直说：“好事轮不到老百姓，吃亏的事想起我们了？拿你家的地建学校，我的地不给。”
　　“建校是为我们的儿孙做好事，你也有娃要念书。”小组长仍想协商。这户的女人顺着男人的意思进一步说：“我娃念不念书屁大个事情。全家人天天要吃饭。几十年村里有多少念书的？还不是蹦跶几天，又回到家修地球？是娃念书重要还是吃饭重要，我们心里清楚。”
　　农村里常说，一床被子不盖两样人。这户人家的两口子，男人一根筋，只知道拼命种地，女人也跟男人差不多。他们的两个娃娃，都只是小学毕业就辍学了。儿子去矿山做民工，女儿去城市打工。一家人的目光都盯在过日子上，没有“读书改变命运”的长远理想。小组长无话可说，把问题上交给支书长贵。
　　支书召集村、组干部和党员到一起开会协商，大家闹哄哄争论了半个晚上，也没有争出结果来。远点的组长坚持说，学校建在哪个组，哪个组的娃娃读书近，沾光。理应这个组贡献土地。三组的组长说，全村建校，又不是我一个组的娃娃上学，凭啥让我组上贡献土地？各组组长扯皮。长贵最后下结论，各组拿出五分最好的河边平地，交给村上。由村上调整给占地的这几户人家。各组组长下来调整，三天过去，仍没有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