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雪霏霏三十三 婆媳之间
作品名称:雨雪霏霏 作者:鲁芒 发布时间:2009-06-06 12:57:11 字数:5233
三十三?婆媳之间?
自从丈夫逃走之后,杜若一直在婆婆的阴话阳话中度着日子。在婆婆的眼里,杜若像个瘟神一样,妨得儿子出了事,妨得全家不安宁。?
这天早晨,杜若起了床,对着镜子梳头。这时隔壁传来了婆婆和公公的争吵声。?
“我是那一辈子伤天理了,这辈子嫁给你这个窝囊废,”周月英剁着菜板,扯着长腔,就像唱歌一样说,”跟你养下这么个怪胎祸种。他要是能听我半句话,也到不了今天这一步。还有那只不识好歹的母鸡,自己一身毛病,还要飞到旁人家,弄得人家也遭了瘟。”?
“你说了些什么?越在这个时候,闹起来,不越叫人家看热闹!”方本善说。?
“看什么热闹?自己有热闹叫人家看,人家不看吗?您祖坟上长出了弯弯树,你知道不?供他上学十几年,本指望他进步入党,升个官,吃上公家饭,谁知他人领着不走,鬼领着冒跑,自己走到邪路上去了。你没见说,说书的说的,唱戏的唱的,那些进京赶考的书生遇上漂亮的鼠精狐鬼,都叫它们迷住了?云汉不就遇上了?他中邪了,走了邪道。”周月英有节奏地剁着菜板说。?
听到这里,杜若不觉怒火中烧,自尊心叫她无法忍受婆婆对她的人格侮辱。然而想到丈夫亡命在外,社会正对他们这个家庭施加巨大的压力,公婆的心境也不好,她也就忍气吞声了。?
但婆婆见她缄口不语,以为她不敢辩驳,便更加放肆地对她进行侮辱。时有亲朋来此,问及最近家庭的遭遇,她便乘机指桑骂槐,说三道四,或者直接对杜若说:?
“你到你房里去吧,别让客人见着你。”?
杜若不做声,转身回了她的房间,独自坐在床沿上沉思。
有时,杜若闷得慌,便独自到河边散步。回来后,婆婆没好气地说:
“你还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吗?你最好别到处溜。谁瞅着你,谁就议论你一番。”?
杜若还是压抑着自己,一句也不顶撞。就这样,她在痛苦的忍耐中,一直度过了十几天。?
祸不单行,方云汉的奶奶痨病加重了,转成了肺心病,她呼吸极为困难,每天有好几次几欲窒息。老人形销骨立,脸呈青黄色,她残余的一点力气只能用来苟延残喘,再也不能站在石碓上舂米了。她是一眼已经干涸的井,一片行将落地的枯叶,她的灵魂正在被无常召唤着。方本善给她买药,请医生,弄得家里经济极为拮据。周月英更加焦躁不安,她将全部的烦闷都发泄在这位垂死的老人身上。?
“多少年了,谁家能养起这么个病汉?光吃米面不说,还得花钱打针吃药。”周月英坐在院子里,敲着一个破铁盆说。?
“你怎么这么说话?谁愿意有病?她能活还活多少日子?你这不存心催她快死吗?”方本善为母亲辩护道。?“我说着你老娘了是吧?我说得不对?你算算,光这两天打针吃药,她花了多少钱?你不识字,连个二加四都不会算?你一辈子挣了几块钱,全用在这么个不死不活的人身上。你想叫人家看看你是个孝顺儿子是吧?告诉你,孝顺也数不着你!”周月英声音提高了,把铁盆敲得更响了,吓得院子里的鸡叫着飞上墙头和屋顶,呆呆地俯瞰着她。?
这时,从里间屋传出老人无力的声音:“叫我快点死吧,我活得不要脸了。”?
“可不是嘛。过去人们常说,秦始皇时候,六十不死就得活埋,你今年七十三了,也超过规定的期限了。戏里唱的,孔夫子活到七十三,孟夫子活到八十四;还有的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七十三是个节骨眼,你今年死倒是个好时候。看你那把老骨头吧,就是叫你顿顿吃鱼肉荤腥,嚼那猴头燕窝,啃那驼蹄熊掌,请洋医生在你床前守着,你也活不到八十四。还有——”周月英瞅了瞅站在门口的杜若,接着说:“有那天上落下来的扫帚星再扫你一下子,你还能活几天?”?周月英胜利了——里间屋的声音仿佛沉入了地下。杜若转身进了自己的房间,她坐立不安,终于出来说了几句话:“俺奶奶身体不好,受不住刺激,妈妈,我看你少说几句吧。家里出的这些事,要是跟我有关系,我承担,可奶奶的病是多年的老病呀。”?
“我说你来?我敢说你?我不是说的您奶奶吗?你不愿听就躲得远远的。我这人有个习惯,嘴一痒痒就要说,说出来就痛快了,别人谁能管得着我?”周月英说,她用惊讶的目光瞅着杜若,她根本就没有预料到杜若能说出这些话来。?
杜若见跟她分辨不出个里和表来,也就没再说什么。她进了里间屋,问奶奶喝不喝水,想吃什么。奶奶用干枯的手攥着她的手腕,有气无力地说:“孙媳妇,叫你受难为了。你听到云汉的什么消息了吗?她真到北京见毛主席去了吗?怎么还不回来呢?”她的干涩的眼眶里涌出两滴浑浊的泪水。?
杜若无法回答老人的问话,只是搪塞了几句。?
“云汉要再不回来,我怕见不到他了。”奶奶艰难地说。?
“会见到的,奶奶,您不要那么想。”杜若安慰她道。?
话虽这么说,从奶奶的气色上,她判断出她将不久于人世了。果然,两天以后,奶奶的病情加重了。她口张得很大,呼吸十分困难,憋得脸发青,眼睛像蒙上了一层雾,失去了任何光泽。叫医生来看,医生向方本善暗示:他母亲即将归天。方本善在外间的地上铺了些干草,又唤方本禄等人过来,大家将方母抬到正房。从此,方母再也不吃不喝,再也不打针服药,只等待着死神的魔爪最后把她攫去。?
周月英停止了詈骂——她明白,婆婆的寿命,现在是以分计算了,何须催命??
果然,经过一阵垂死的挣扎,方母断了气。
方本善俯在母亲胸上嚎啕大哭,周月英也陪出了几滴眼泪。杜若只是木然地站在奶奶的尸体旁边,望着那张青白色的慈祥的面孔,和包裹着尸体的千疮百孔的被褥。她在想,为什么善良的人会在别人的咒骂声中死去,这难道也适合物竞天择的道理吗?由奶奶的命运,她联想到自己往后将要遭受的凌辱和责骂。她必须有充分的思想准备,来迎接来自婆婆的冰刀霜剑,以适应她生存的环境。?
下一步是料理丧事了。方本善家贫,无力在母亲生前给她备制棺材,此时更无钱突击制作。但棺材又必须有,这便引出周月英的一席话来:“刚刚花一大笔钱买来个宝贝儿媳妇,你方本善有个屁钱给你妈妈做棺材?我伤八辈天理了,有什么能耐撑这一场又一场的事?”?
方本善也是个明智之人,他知道在这时候吵起来不好,便一句话也没说。恰巧,韩希忠骑车远道而来。他说他刚刚到凤山集卖了一窝小猪,身上有钱。他慷慨地拿出五十元现金,递给方本善。方本善哭着作揖感谢,接着请几个木匠杀掉菜园边上的一棵大榆树,连夜赶制,很快制成了一口二寸厚的棺材,接着将死者入殓。?
按当地风俗,下一个项目是为死者“送汤”。方本善头戴孝帽,身着孝服,由其他晚辈人拥着到土地庙废址去“送汤”。杜若作为孙儿媳妇,当然要义不容辞地参加这一丧事活动。她主动找了块白布包在头上,跟着“送汤”的队伍走。但她万万没有料到,当随着送了第一次汤回来之后,周月英对她说话了:“你娘家爸爸有历史问题,越在这个时候,看热闹的人越多,说闲话的人也越多,县里也正有人找茬,你还是不出面吧。”?
杜若脸上一阵发烫,本来十分悲哀的心情,被婆婆的几句话驱赶得烟消云散。她什么也没说,便回到自己的房间去了。外面哭声动地,她却再也不动心了——她没有资格为死者悲哀。?
没了悲哀的感觉,她反而舒服多了。加上韩希忠给她带来的有关方云汉的消息,更使她的悲哀心情发生了转移。韩希忠告诉她,方云汉很安全,不必挂念,对婆婆的无理,云汉叫她忍耐一点,一切等他的问题解决后再说。?
安葬后的第三天,为亡者“圆坟”,杜若照例被取消了参加的资格。此后所有亲友来访,杜若都没有接待的权利。一次,几位远亲从南乡来了。因周月英和方本善外出没在家,杜若主动给来人沏茶,倒水。谁知正在这时,周月英来了。她进了门,见杜若在场,便板起面孔说:“你忙什么?我不是对你说过吗?你怎么就是不明白呢?”?
“客人来了,总不能叫他们清坐吧?我总算还是您的儿媳妇,连干活的权利都没有了?”杜若实在不能忍受婆婆的凌辱,便反驳说。?
“哟,你还一包包理哪。我这是好意,怕你累着。俺贫下中农,家里穷,好不容易娶了你这么个宝贝媳妇,舍得叫你干活?”周月英刻薄地说,“要是累坏了你,等云汉回来,他还不把俺一口吃了?”?
杜若不再言语,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
一天下午,弟弟杜清来了,他捎来了一袋蘑菇。?
“这是咱妈上山摘的,全晒干了,你们做着吃吧。”杜清说,一面把蘑菇放在桌面上。?方本善提起袋子掂了掂,笑了。“足有三、四斤,做酒肴就着喝酒挺好。”他说。?
不料周月英将袋子一把夺过来,骂道:“你这酒鬼!你穷死了?离了这点野菜,你那驴尿就不能喝了?”?
“婶子何必发火?大叔说的也是实话。这蘑菇,别看是野菜,可营养丰富,大叔用它做菜下酒,有什么不可?”杜清说,虽然他穿着破旧,却仍然是一副文质彬彬的风度。?
“俺贫下中农,从来不吃脏东西。这蝎子山上的蘑菇,怕是不干净。”周月英说。?
杜清明知她话里有话,却装起糊涂来。?
“我妈年年上山摘蘑菇,什么样的有毒,什么样的没有毒,她完全能鉴别出来。”他说。?
“那也不保险,现今阶级斗争那么复杂,要是有人在那蘑菇上洒上毒药呢?”周月英无事找茬儿地说。?
“你婶子说的也是,现今阶级斗争的风声太紧了,不管什么都得讲阶级,这蘑菇……”方本善说,他的目光在周月英和杜清两张脸上游移着,“你捎回去吧。”?
杜清是个挺要面子的人,见此情景,便皱了皱眉头。?“大叔,大婶,你们总不能错怪了我妈。她是一片好心,自己不舍得吃,不舍得用,叫我捎过来的……”他说。?
杜若用眼色示意杜清,不叫他再说。不料周月英竟撒起泼来。“你妈一片好心不错,可她也不想一想,自从你姐姐嫁到这里来,俺这家还像家吗?社会上传着,云汉叫阶级敌人用糖衣炮弹拉下水了,做了国民党的孝子贤孙。如今公安局正在抓他,也不知他是死还是活。云汉他奶奶也不识好歹,偏在这个时候死,像有意拿着冰块往俺头上砸。俺这个家真是按下葫芦瓢又起来呀!”她说着,眼泪刷刷地往下流。?
杜清不能忍受她的非礼,红脸膛变成了白脸膛。?
“大婶说,也是实情,可我姐姐也不是为着到你家享福,赖着嫁给你儿子的;是我姐夫非娶她不可,她才勉强答应的。”他没好气地说。?
见空气紧张,方本善磕了一袋烟灰说:“都扯远了。不管怎么说,咱已经是亲戚了,云汉他妈,做菜喝酒。”?
“你个老鬼,天塌了也耽不了你喝那马尿,喝了好死!”周月英说完,气冲冲地转身走了,还带起一阵小旋风。?
“生就的脾气,谁也给她改不过来。咱们该吃就吃,该喝就喝,不管她。”方本善无可奈何地说。?
杜清从来没见过这样放诞无礼的人,只觉得触了霉头,但又不好对付,便告辞回去。方本善也未加挽留。杜若去送杜清。?
时令正向暮秋走近,西风飒飒,摘下白杨树上的枯叶,把它扔到河滩的洼坑里,抛在河中的水面上。河边上的野草渐渐变枯,草茎在风中颤抖着。?
杜若将弟弟送至红石桥头,在秋风的吹拂中她打了个寒噤。她望着弟弟那身破旧的粗布衣服,那张与他十七岁的年纪不相称的饱经风霜的脸,心里像刀绞一样难过,泪水几欲从眼眶里涌出,但她还是克制住了。?
“家里怎么样了?”她问道。?
“还算平稳,只是邵威他们去过两三次。”杜清说,凄然地望着姐姐那张瘦削苍白的脸。?
“他们问什么来?”?
“问我姐夫去过咱家没有,爸爸跟他说过什么话;还问,玉山暴动爸爸是不是知道,出过什么计谋没有。”?
“爸爸怎么回答的?”?
“他当然不会胡说了,他们问得太可笑了,咱爸爸就那么神秘吗?——他们还问,凤山中学有哪些老师到过咱家,笑话!”?
“不是笑话,你不要想得那么简单。马天飞的死,跟你姐夫根本没有关系,邵威却把他当成杀人犯通缉了。这是黑白颠倒的年代,你认为不可能发生的事,都有可能发生。你回去叫咱爸爸注意一点。”?
“没法注意。他无论表现多么好,人家都拿阶级斗争的眼光看他。前几天,咱村田老七的老婆得了急性霍乱,去医院来不及,找到咱爸爸。爸爸要给她下针,田老七说:‘你是不是要扎死她,搞阶级报复?’爸爸一听,火了,叫他到医院去治。不料田老七又说:‘你是不是叫俺快死?你又不是不知道,霍乱这种病,治晚了有生命危险。’爸爸真犯了难为。”?
“后来呢?”?
“还是爸爸给她针好了,可田老七一点也不知情。”?
杜若叹息道:“爸爸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他是一步错成千古恨,叫咱姊妹们都跟着他遭了殃。”?
“可他到现在也没后悔,还常唱《延安颂》呢。——我姐夫如今在哪里?怎么样了?”?
杜若环顾一下四周,低声说道:“他没出县。你不用管这事,十八双眼盯着咱。你向爸爸妈妈说,云汉很安全,他没有什么罪,杀人的罪名是人家强加给他的,有一天会真相大白的。”?
斜阳欲暮,将它那惨淡的光洒在凤河上,一切都呈现出昏黄的颜色。西风渐紧,凄神寒。杜若望着弟弟那张被夕阳染黄了的脸说:“你回去吧,天不早了。”?
“可是,你……你的日子怎么过?你怎么摊上这么一个不懂礼的婆婆!”杜清气愤地说。?“放心吧,不管有多大的暴风雨,我都能应付。”杜若坚定地说。她目送弟弟过了河,直到他的影子在她的视线里完全消失,她才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