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天涯沦落 6小节

　　6.
　　
　　赵青山除了摆摊，帮他们父女俩卖面食之余，经常游逛街道，一日碰到了一把古剑，他甚是怜爱，自己凑了一点，耐着头皮向薛老汉借了十两银子，凑足买下，天天把玩，想起混沌老和尚、石洪金、陈二凤曾教过他一些防身术，就夜夜在院子里锻炼筋骨，练剑打拳，希望以后能防身护人，遇到几个鞑子也能应付。有时一直练到晨鸡报鸣，他才去睡，一段时间下来他觉得身体强健了许多。他经常睡过头，常是薛英来叫他去帮他们摆面摊才起来。薛英说他怎么这样懒，他抓抓头说读书弹琴到深夜，他想给他们一点点惊喜，想证明他不只是书生，还是能保护朋友的侠客。其实薛英看看他墙上的剑、桌上的兵书和院子里的木桩、石墩、沙袋就知道了，她将这些告诉了她爹，薛老汉笑笑，说还以为他借钱是去买的琴和书呢，不过从他这几天搬桌子、挑水就可以看出来，他身体是强健了一些，有点像个干劳动的人了。
　　又过了一段时间，薛英对他说：“怎么，现在才临时抱佛脚习武呀？”
　　青山有些脸红：“没法子，要是鞑子打过来我想还能应付几个帮你们逃走。”
　　薛英笑了，问：“你能保护我们父女俩吗？”
　　青山挠挠头，拍了一下胸膛：“我想可以吧。”又叹了一口气道：“要是我从小习武就好了，这样我就能像石大哥他们一样报效国家抗击鞑子了……唉，现在才习武，晚了！晚了！真是百无一用是书生。我从前有点看不起这些习武从军的，立志要以文报国，以乐育民，现在才意识到习武的重要……”
　　“好啦，不要自责了，你命中只能做个琴师，习武只能业余。”薛英翻了翻他桌上的兵书，“多读好书自然是好，但要能付诸实践，纸上谈兵可不行，你读这些兵书干嘛？”
　　“我想要是有天能投军也能为将军献策，可惜没这个时机。”
　　“多存点在脑子里，说不准能派上用场。”薛英说。
　　“你除了做面食还有哪些爱好？”
　　“除了喜爱音律，我还跟我爹学医，我知道上几百种草药，我想要是哪天开不了面馆，我就做行医的女大夫，救死扶伤。”
　　“嘿嘿！”青山提起了院中的石墩，扎个马步，“我们都去从军吧，我做谋士，不过人家瞧不上我，因为我从来没干过行军打仗，让我弹琴我不干，让我当兵倒行，实在不行就做个杂役、马夫；你可以做随军的医士，还可以做军厨——要知道，你做的面条天下无双，士兵吃了你的面一定身强体壮，士气大振，会打得鞑子们连滚带爬的！哎，薛木兰，你大有用处啊。”
　　“哎，你还不是想叫我去做伙夫嘛！”薛英笑道。
　　他们都笑了起来。
　　
　　然而，正如赵青山漂泊无归的命运一般，南宋也到了最后的危急关头。
　　我们的琴师不能挽救历史的哀歌，守将吕文焕也难于守住坚守了六年的迟迟不见朝廷援兵的襄阳。1273年正月，元将阿里海牙指挥元兵烧毁了樊城与襄阳之间的江上浮桥，使襄阳城中援兵无法救援，樊城全面孤立。元兵接着用火炮攻开了樊城西南角，守将牛富，偏将王福寡不敌众跳火自焚，樊城陷落。失去了樊城这个屏障，襄阳就危在旦夕。守将吕文焕心急如焚，连连向朝廷告急求救，可是援兵并不见半个影子。二月，阿里海牙在忽必烈的催促下，向襄阳发出了猛烈的攻击。襄阳再也守不住了。
　　下午，城下堆着无数元兵的尸体，城上的宋军伤亡惨重，疲惫不堪，大家都没有了坚守下去的勇气了。
　　这时，只见被俘的四名宋兵抬着一具尸体走到了城下。
　　“开门投降吧！他们让我们四个将张将军的尸体带回来了。”一兵吆喝着。
　　吕文焕听讯后走到城楼一看，喝道：“你们还有脸回来吗？”
　　“吕将军！你看，这是张贵将军的尸体！阿里海牙让我们抬回来，并说只要你们投降，他们就饶了襄阳城里军民性命，否则一旦城破，老少不留！”宋兵道。
　　冒死驰援襄阳、骁勇善战的张将军阵亡了！吕文焕忍住悲痛，开城让四名宋兵进城。进城后，他下令杀了降卒，将张贵和张顺二将的尸体合葬。
　　“我等还有什么出路？襄阳完了，我们只有开城投降，或可免一城百姓免遭元兵屠杀。”吕文焕见军心动摇，士气全无，无可奈何对众人说。
　　1273年二月，南宋重镇襄阳陷落了。元兵可以长驱直入，鲸吞南宋河山了。
　　襄阳陷落的消息过了两个月才传到了薛氏父女的面摊。父女俩经不住眼泪直流，坐在对面的写字摊里的青山闻后更是如晴天霹雳，心神大乱，一言不发，将客人的一篇祝寿词写成了杜甫的《春望》。
　　“咱们大宋就真要完了吗？”
　　“鞑子攻陷襄阳后分兵数路，不日就要杀到我们南方了！”
　　“唉唉，苦的总是我们老百姓啊。”
　　人们议论纷纷，摇头叹息。
　　傍晚，他早早收了摊位回破屋，扫了扫院里的枯叶，一条黄犬叼着死老鼠从门前跑过，他不经莞尔一笑，“喜欢吃死老鼠的只能是犬啊，猫这点比犬要有气骨！”
　　他在门前屋檐下摆上长桌，点起了一支香，将从大理紫阳真人处买来的宝琴抱出来放在桌上，他坐于琴前，抚摸着宝琴，想起大理的鸡足山，去菲律宾的毛氏兄弟，不知下落的石洪金、陈风，归隐的老谢等故人，感慨道：“琴依旧，人渺杳！”树叶在秋风中又飘了起来，它们看上去就像他舅父给他的风筝，就像失落的梦想，就像一个个死去的蝴蝶。“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他忽然想起元好问的《秋望》：
　　……于是积雨收霖，景气肃清，秋风萧条，万籁俱鸣。菊鲜鲜而散花，雁杳杳而遗声。下木叶于庭皋，动砧杵于芜城。……豫州之土，复于慷慨击辑之誓；西域之侯，起于穷悴拥书之笔。谅身世之有为，宁白首而坐食？……天人不可以偏废，日月不可以坐失。然则时之所感也，非无候虫之悲；至于整六翮而睨层霄，亦庶几乎鸷禽之一击。
　　他喃喃诵着，好些句段忘了，他只想起这几句。这篇赋还是他幼时舅父让他背的。他不想蹉跎岁月，他要建功立业！像似长鹰一般搏击长空！元好问他的金国让元兵和大宋夹击而亡，而大宋又要被元兵灭亡。这是历史的大潮。
　　是的！元兵已冲过襄阳，南宋大势已去，兵败如山倒！元主忽必烈命令阿术和伯颜二将率20万大军突破襄阳乘势长驱而入，顺汉水入长江顺江而下直取南宋都城临安。
　　宋庭惊慌失措，组织长江防线，然而南宋大势已去，沿江诸郡纷纷失守纷落败。奸相贾似道列战舰2500艘，13万兵力，于丁家洲(今安徽铜陵北)至鲁港(今安徽芜湖西南)进行阻击……
　　他拨弄着琴弦，听到了铁蹄声，厮杀声，襄阳城上一片火光，宋军节节败退，逃难的百姓四下奔逃，刀光剑气，血流成河，哭喊怒吼声，呼爹唤娘声，车轮碾过泥泞的道，忽必烈在笑，宋恭宗在哭，皇城里那些嫔妃惊慌失措，还有那些文明典籍、国宝都在颤抖，脚下的成片倒下的麦田啊，两百多年的大宋文明啊……在哭，天地间都在哭，充斥着他的耳朵！国都要完啦，家何在？他一声长啸，忽然按住了弦，只有那颗皎皎琴心不会被朝代更迭，世事变迁而湮没。他守住的只能是眼前这把古琴。然而古琴终是身外之物，一旦落入敌手，它也会香消玉殒，也会被敌人霸占，甚至为敌人弹奏颂歌！他打了寒噤，那什么才不会被敌人拿走呢？他又疾风骤雨地弹奏起来，如滚滚扬子江涛，似千万战鼓怒鸣，像一条出海的蛟龙迎着雷鸣电光奋力向上飞腾！
　　啪！琴弦断了。他看见站在帅船上的贾似道面对气势汹汹的元兵战船失色惶恐，将士们士气低迷，他们议论纷纷，连战法都定不了。与元军才一回合，贾似道就匆匆而逃，宋兵战船火光一片，打败而溃！元兵乘胜追击！……
　　他看见卧在病榻上的陆游，看见口吐鲜血仍在大叫“杀贼！”的辛弃疾，看见陈亮，看见千千万万不屈的人……
　　他恼怒地将琴推落地上，抱着头，忽然站起来抽出宝剑指着天空，大叫：“杀啊！杀啊！大宋必胜！”一阵秋风吹来，许多叶子向他飞来，那只黄犬忽然立在门首朝他汪汪地吠，他忽然觉得很好笑。
　　“孩子，你该走了。”他梦见了恩师郭楚望。老人背站着，前面是漫漫风雨中的扬子江。
　　他的父母出现江中的小船上，他们慈爱地望着他，对他说：“孩子，快走！快走！”
　　他醒了，眼角挂着泪水。
　　薛英来看他，见他又病了，熬了碗红糖姜汤递过来，吹了吹说：“只是梦，别想太多。”
　　他苦笑一声，又陷入谵妄了，喃喃地说：“我不想走了，不想走了，我很累，也很无用……”
　　
　　当他们还在安顿生活，还在幻想朝廷回派兵击退侵略者时，元兵就真的来了。
　　
　　宋恭宗十二年，阿里海牙率军于荆江口败湖北安抚副使兼知岳州高世杰，占领岳州(今属湖南)。破沙市镇(今江陵东南)，屠其城，征降江陵(今属湖北)，招降澧州(今湖南澧县)、常德(今属湖南)、峡、复(今湖北宜昌、天门)、郢等州。
　　宋将张世杰与平江都统刘师勇、知泰州孙虎臣率战舰万艘，以十舟为一舫，连以铁索，碇于江中，横列焦山江面，欲与元军决战，被阿术以水陆协同进击，配以火攻击败，损失惨重。长江防线彻底崩溃，临安危在旦夕。
　　忽必烈纳建康行省右丞相伯颜建策，乘胜灭宋。命右丞阿里海牙攻湖南，都元帅宋都带、左副都元帅李恒、汉军万户武秀、张荣实取江西，以切断南宋东西联系；命行省左丞相阿术率军攻扬州，阻淮东宋军南援；命伯颜率主力直取临安。十月，伯颜于镇江分兵三路南攻；参政阿剌罕、四万户总管奥鲁赤等为右路军，率步骑自建康经溧阳、广德攻独松关；同行中书省事董文炳、万户张弘范、两浙大都督范文虎等为左路军，率舟师经江阴军(今江苏江阴)、许浦(今江苏常熟东北)，由海路趋澉浦(今浙江海盐南)；伯颜与右丞阿塔海率中路军向常州、平江(今江苏苏州)进发，并节制诸军，会师临安。十三年正月，三路大军会师皋亭山(今杭州北)。宋摄政太皇太后谢道清拒绝张世杰、文天祥背城一战，以图求存建策，一面送益王赵昰、广王赵昺南逃，一面遣使赴元请降。丞相陈宜中遁温州(今属浙江)，张世杰、苏刘义等各率所部离去。
　　1276年阴历二月初五，宋恭宗赵显率百官于临安降元。伯颜取谢道清手诏，招降未附州县。淮西制置使夏贵以淮西降元。淮东制置使李庭芝坚持抗元至七月，应流亡政权之召，欲讯海南归，副将朱焕以城降元，李庭芝、姜才等被俘杀，淮东尽为元军占领。江西战场，宋都带、李恒等破隆兴府(今南昌)后，招降十一城。旋于团湖坪(今江西万年西南团湖山下)、龙马坪(今江西进贤北军山湖畔)击败宋军抵抗。十三年二月，破建昌军(今江西南城)、临江军(今江西清江西南)。吉、袁(今江西吉安、宜春)、赣(今属江西)等州相继降，江西平。湖南战场，阿里海牙于十三年正月攻破潭州(今长沙)，旋招降湖南未附州县及韶州(今广东韶关)、南雄(今属广东)等州，湖南平。（以上史实为引用）
　　
　　他们很快就攻进了湖南潭州，沿州府各街道劫掠、烧杀！他们来不及逃了。
　　当薛老汉的面摊被喝醉的鞑子砸烂时，薛老汉终于忍不住搧了一个元兵一耳光，恼怒的元兵将老汉打倒，一个元兵见薛英垂涎欲滴，动手就调戏，赵青山和几个乡亲怒不可遏，用板凳打翻了这两个元兵，背着薛老汉，护着薛英就逃。他出手打翻了元兵，发现半年多的习武有点用。
　　“我们真不该在这里停下来营生，我们应该逃到沿海去！”
　　赵青山扶着薛老汉又上了船，薛英一直哭。船上挤满了逃难的人群。
　　船驶出几里，只见沿岸烽烟一片，岸上的元兵追赶不及便朝船上射箭。
　　十多个百姓中箭纷纷掉落江里。薛老汉背部中了一箭，血流如注，老人气息奄奄，青山腿上也中了一箭，薛英取下箭矢，敷上金疮药，撕下衣襟给他们包扎，并给其他受伤的百姓医治。船上哭喊一片。
　　薛老汉靠着船舱，颤颤拉着两个年轻人的手，嘴角溢出了血，薛英哽咽着用袖子拭擦。
　　“丫头，别动了，为父不行了。”
　　“不不，爹！”
　　薛老汉望着赵青山，说：“俺将小英就托付给你了，你要好好照顾她。”
　　“晚辈一定！”
　　薛老汉对他女儿道：“以后如果做面食不成，你就和青山找个地方躲起来，采药为生。咱大宋是不行了，无药可医了。记住，莫要出来给鞑子们做事，不当亡国奴！”
　　薛老汉望着他们嘴角挂上笑容，又说：“俺盼你们一路逢凶化吉，白头偕老……”老人溘然而逝。
　　“爹！”
　　“伯父！”
　　他们痛哭，船上的逃难的人们也在痛哭，他们的痛哭声似乎感染了湘江水，江水也开始呜咽了。
　　他们去哪里？他和薛英直想找一个世外桃源，那里没有兵戈，没有杀戮，没有劫掠，没有高高在上的君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