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京师囹圄 1小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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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个月后，他们到了京师临安。
　　自赵青山被赶出宫廷太乐局到现在，他已离开临安整整十年了。那时他二十五岁，现在已是三十五岁了。当他和他的朋友走到京师城下时，他放佛看见当年那个垂头丧气走出城门的天真的年轻人擦身而过。
　　他走得那么匆忙，那么激愤，他就像一条急于归于大海的鱼一样。
　　他以为他在江湖里可以像在宫廷里那样靠着琴乐吃饭，但没想到的是，他的古琴并没有给他的生活带来富足，他也没有写出传世的琴曲，而只是装满了一路上的颠沛流离、辛酸苦辣，还有不可逃避的飘零身影。他站在城门下看了看“临安”这两个字，当年的屈辱已经过岁月淘洗而变成深秋的冷风徐徐吹来。他早已不是当年的“四大琴师”之一了。这次来京师并不是回宫廷给皇家奏乐，也不是来找黄椿树、李文、郭桐这些人报仇雪恨，他是来这里安顿朋友找工作。他真的想挣点钱回去在老谢家旁边盖几间草屋，过点半隐居的生活。他还想成个家。所以，他看见城门时，多少有点落寞，有点感慨，有点彷徨。
　　而他的朋友石洪金这位豪侠总是每到一个新城市都会兴致高昂，他拍着胸膛对着愁眉不展的余小媛说要是找不到事做，他就是在街头卖艺都能挣着铜子，还有，他喜欢这个大都市，喜欢人多热闹，喜欢“宝马雕车”，喜欢这里的酒肆、茶楼、庙宇，喜欢流落在这里的各类江湖艺人，喜欢元宵节时满城的烟花灯迷。当然，他还想到他父亲幼时结交的好友，现在在做巡城副使的李刚大人，他有点顾虑人家会不会认他，如果认他就好了，这样就可以为他的朋友赵青山介绍琴师的工作，说不定自己一身武艺也能用上。
　　余小媛考虑的是尽快找到她姑母，不行的话租间屋子住下，去各酒肆、茶楼卖唱，积攒银两，以后有机会再转做点小本生意，定居下来。她不想再到处飘泊了，她甚至有点怨恨青山和石洪金两人的浪子情怀。她看见那些官太太的大轿子时，会情不自禁地生出几分恨意来，看见那些青楼上的女子就会生出几分同情来，还有茶楼上那些卖唱的老少，她就会想起自己和他们一样零落的命运，不经悲绪绵绵，就鼻子一酸，脸蛋一绷，老喜欢跟她开玩笑的石洪金就不敢跟她说话了，这个时候，青山总是会善解人意，几句轻言慢语，她的那些愁就会慢慢散开。她喜欢跟这个人在一起，但她又排斥他的那些壮怀激烈的理想，特别是什么要用古琴为天地立心的激动模样，吃了上顿根本不管下顿的落拓生活方式等等。她走进城门时只想到去找她姑母。
　　他们进了城，先找了间客栈歇息片刻，吃了些午饭，就陪余小媛去寻她姑母。临安比往年更加繁华了，又盖起了好多酒肆、茶楼、当铺、药房、布行、戏院，居民也更多了，商铺林立，小吃摊子、小馆子、杂货摊、杂耍摊、果子菜蔬摊到处都是。余小媛说她姑母早年带着一个孩子出外做果子生意，后来去了京师，在穆王府旁边一条小街上摆摊子，她四年前还来过。青山说八成找不着了，现在京师变化大。他们走过一条条街，遇到好几波江湖卖艺的人，都在说鞑子侵略边境的事，有一波还演鞑子和宋兵打斗的场面，鞑子被打倒在地，很多人喝起彩，有家茶馆在说书，讲的是岳飞大破金兀术，听客听得入神，纷纷叫好，看来大宋和蒙古鞑子有得拼了。
　　他们进了穆王府旁边的那条小街，从街头找到街尾，都不见余小媛的姑母，她又找到她姑母租赁的屋子，房东说是两年前就搬走了，不知道去了哪里。他们又挨街一个个问，终于问到一个常在这摆摊测字的老人，老人告诉她，她姑母早搬走了，兴许还在京师其它地方做果子生意吧。他们只好顺着街头一条条找去，想在这百万人口居住的京师找到她姑母，这样找法纯粹是大海捞针。从早找到晚，哪里寻问得着，生活用品倒是买了一些。
　　他们又连找了两天，临安城逛了个遍，也不见她姑母。余小媛可愁了，坐在客栈里茶饭不思，不知如何是好。
　　石洪金对余小媛说：“我说小媛姑娘，咱们这样没头没脑的找法，找十年也找不到你姑母，不如我们回去找老谢，先向他借点银子盖房子。”
　　余小媛可急了，说：“石大哥自个想回去就回去吧，我们好不容易到了京师，事情都没作落怎么就打退堂鼓了！”
　　石洪金哈哈大笑：“跟你耍个玩笑嘛。你姑母八成是做生意发了财，买了门面开酒馆子了。”
　　余小媛说：“四年前我去看她，她只活果子生意只够糊口，要是能开酒馆子，她那苦巴巴的日子就好过了——我姑父根本不管事，一天只是灌酒。现在找也找不到他们，没了作落，只有还是做我的旧行当了。”
　　“你还要去给卖唱么？”青山皱了皱眉问。
　　余小媛心烦意乱，反问青山：“除了卖唱，难道还有什么可做的吗？”
　　青山正想还不能做点别的，道：“你还要去受那些腌臜泼才的气？”
　　“也许这就是我的命，生来就要强颜欢笑，寄人篱下。”余小媛低下头慢慢说。
　　青山摇摇头默默无言。
　　“哎，愁什么嘛，咱仨个三个脑袋瓜子六只胳膊六条腿，难道还生生饿死在这皇城脚下？”石洪金一拍大腿，站起来走了走，说：“这样干！明日咱仨个去夫子庙旁——对，那个地方洒家今日看中了！——卖艺去！我耍长枪，赵兄弟学吹火，小媛姑娘只管端着锣收铜子，苦个一年半载，还怕赚不够盖几间草屋的破钱？”
　　一席话说得青山笑了起来，小媛也不经莞尔，问石洪金：“石大哥，你耍长枪定是好，你叫赵大哥去吹火，还不如让他去做货郎。”
　　青山笑道：“看来只有重操旧业了！不如这样，我跟小媛去瓦市、茶楼那些地方走走，看看有没有生意!”
　　余小媛见青山愿意陪她去卖唱，一则凭他的音乐天赋定可吸引客人视听，二则有他做伴也好照应，心中有了底，便转忧为喜。
　　“好！就这么办！你们两个去卖唱，洒家去卖艺，先试它几天看看行不行！”石洪金大声说。
　　青山实际在路上就做好了去卖唱的心理准备。这些年他始终放不下古琴师的清高，只想在达官贵人的府上供职，谁想到在官府里没了自由，只看到虚伪的面孔，无聊的应酬酒席，在王峰府上他就受够了，还受了一场屈辱，反而在这些民间市井里他感受到自由和真实，跟这些平民老百姓打交道反而舒畅。但他不想用古琴来赚钱，他选择琵琶、奚琴、鼓、板、箫这些乐器。他想扩大音乐领域，寻找、研究更多的可能。
　　余小媛见他在乐器铺子将这些乐器玩得很开心，像个孩子似的时候，她才发现除了古琴，他还擅长其它乐器，真是触类旁通，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卖乐器的老板问青山是不是打算全部买这些乐器，青山说现在还没这么多钱，先买把现在比较流行的奚琴吧，等赚了钱再说。
　　他们两个买了乐器，来到一条繁华的街上，一个名叫“茗中仙”的茶楼矗立眼前。他们两个对望了一眼，决定卖唱生涯从此楼开始。他们找到了掌柜，说明来由，掌柜见两人才貌不俗，尤其是小媛虽然脸色倦怠苍白，但难掩其倾城之容，就答应让他们来这里卖唱，每次卖完唱都向茶楼交点场地费。
　　他们开始演剧了。
　　刚开始的时候，青山是有点不习惯，以往他都是端身正坐在众人瞩目的案几上抚琴，现在却是坐在一个凳子上，有时只能站着，而那些聆听者常有心不在焉，明是在听他们的音乐，实际是在聊天吹牛，讲到高兴处完全可以打断余小媛行云流水般的歌喉，等他们唱完，这些聆听者都不知聊到哪里去了。这个时候，青山就想发脾气，余小媛告诉他，不要为了音乐而音乐，看官们只要给钱就行了。而有的时候，会遇着一些懂点欣赏的，一曲弹完又点一曲，赞声连连，听完了也不算几曲，随便给几个钱就打发了。这个时候，青山还是想发脾气，小媛给他使眼色制止，告诉他这是常有的事，在市井里卖唱可不必高堂雅室里，要面对很多不同的客人。记住！只有他们给钱就行了。不过还是会遇到懂欣赏又涵养好的客人，这时，他们两个就配合得相得益彰了。在青山眼里，小媛有时就像他琴弦上掠过的清风，她总会在他较为得意的音符上不失时机地轻轻吹过，让他的音符更加神采流动，而她的歌声会化作一瓣瓣梅花，飞扬，回旋，散落，芳香入脾；在余小媛眼里，他总是那么熟悉她的声线、韵律、节奏——有这么一个琴艺精湛的人作她歌喉的伴奏，简直放佛为她的歌声插上了翅膀——哪怕是一个毫无人留意的换气的刹那，他的音符会给这个时值予填充，她唱到精彩处，他就默默站在她身后为他升起一块锦绣的背景，把她的歌声衬托得完美无暇。上次在酒楼里整治王峰等一干大老爷他们合作初显成功，而这次联袂演绎就更得心应手一拍即合，天生的默契感油然而生，一切都是那么自然而然。
　　而打算单刀独行的石大侠现在也拿着长枪来到了闹市一角。旁边有一波表演喷火等杂耍，观众稀稀拉拉。他微微一笑，花拳绣腿不入他眼，施展点真功夫才抢眼。对于走惯江湖的他来说，卖艺实在太容易了。他经常就干这个。他拱手一揖洪钟般的声音一出，登时就引来人群，说着纵身长枪一甩一个虎跃龙门，他的卖艺就揭开一个新序幕。他只要施展平生武艺的三分之一，他就可以吸引足够多的观众，而且还不断增加，喝采声随着他的一招一式而起伏不迭。旁边耍喷火杂技的卖艺人都看得叫好。他的长枪成了挑动数百双的眼睛魔杖，长枪所指之处这些眼睛都放出光彩。这种受注目的感觉，更是添了他十分豪气，他将长枪舞得如一条上下翻飞的金龙，寒光四溢，银弧满身，一个直冲牛斗若离弦之箭劲射苍穹，飞起七丈之高，在众人的喝彩声达到极致之时，来个潇洒的空翻，跟长枪扳得一样直的身躯直直坠向地面，唰的一声，长枪直刺入土，溅起一些泥土，他紧捏住长枪，挺直倒立纹丝不动。这个动作足足持续了半刻钟，周围立刻刮起一股经久不息的发自内心的喝彩声。他喜欢在在平民中找到这种成就感。拿着一支长枪大步流星，一边走街过市爬山趟河大块吃肉大碗喝酒，一边给人护院买艺挣钱，走走停停，玩玩逛逛，吃吃喝喝，练练武功，帮帮弱小，乐时在古桥下酣眠，烦时找渔夫畅谈，狂时对天长啸，醉时舒展筋骨，也辛酸，也寂寞，也孤胆，也豪拓，也思乡，也骂人。他的长枪除了是他的兵器也是他的手杖还是他的知心朋友，他对人常说做人要像枪柄那样直挺又有韧性，对邪恶要像枪尖那样尖锐而精刚。他要做一个痛快的石洪金。
　　几天下来，他们的劳动换来三十大贯铜子，这个不菲的收入解决了他们的生活难题。石洪金说他的观众都是一大簇，自己又卖艺又收钱实在忙不过来。青山就说每逢庙会的时候，他们就过来跟他擂鼓打板收钱助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