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明月千里

　　洗了澡，凤蝶躺在床铺上看书，秋萍晾晒衣服后，脚还带着水，她坐在凤蝶床边，想到了什么，忽然轻声问凤蝶：“哎，那块玉赎回来了吗？”
　　“没有。”凤蝶抬眼说：“期限快到了，怕是赎不回来了。”
　　“数额太大，短时间内是凑不够这个数的。”秋萍无奈地说，“我想办法借钱。”
　　“想什么办法？你还欠你姑姑的钱呢。”凤蝶苦笑道：“算了，不就是一块玉嘛。”
　　“再过几天就是中秋了。我姑姑请我们到青螺湖上泛舟赏月。”秋萍说。
　　凤蝶阖上书本：“就我们俩吗？”
　　秋萍故作神秘地笑说：“哪儿呀，还有林文新和林文华。那一晚，在你义父家，我姑姑和林文新挺谈得来，看样子有苗头哦。”
　　凤蝶睁圆了眼睛：“这是好事啊，你父母可以少了心头之患了。”
　　秋萍哑然失笑：“你说得好过份哦，有你这么说话的吗。”
　　凤蝶也笑开了：“那怎么说呀？你说你爸总嫌你姑姑不嫁人，留在家里都成了条大鼻涕虫了。你姑姑在你妈眼里更是眼中钉肉中刺。”
　　这话越说越夸张，把秋萍给逗得吃吃笑起来。
　　“没那么严重。我姑姑从小失去母亲，她和我相差不大，我们一块儿长大，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也是我妈养大的，像半个女儿，我妈很疼她的。”
　　“心里是疼，但嘴巴不疼。”
　　秋萍笑得说不出话来，凤蝶那张花瓣似的嘴巴有时说话真的很犀利，秋萍都无话可说。
　　
　　中秋的夜晚，月色清朗，一轮皎洁的圆月高挂夜空，微风徐徐地掠过水面。岸边的桂花散发着沁人心脾的馥郁的浓香。波光粼粼的湖水上泛着几艘游船，轻声笑语飘散在平静的水面上，随风回荡在岸边。
　　湖畔的桂花林中有一幢别致的楼阁。这幢名叫“月桂”楼的酒店今晚是灯火通明，高朋满座。龟田领着山岛和他的部下一行人来到月桂楼赏月，同行的还有姬树鹏。
　　走进预订的酒店包厢，服务员立即端上月饼水果。山岛走到窗边，拉开垂挂的窗帘，推开窗户，一股清凉的带着桂花香味的微风迎面吹来，如霜的月色笼罩着大地，皱碧叠纹的湖面上跳跃着无数耀眼的碎银似的月光。如絮如绢的浮云轻轻簇拥着一轮清亮温柔的溶溶皓月。月光下，黛绿的树丛、葱绿的芭蕉全抹上一层宁静的银白色。远处，传来若隐若现的歌声和缥缈悠扬的笛声。歌声和笛声珠圆玉润般如行云流水飘散在水面上深深吸引着他。
　　“出去走走。”山岛和部下打了声招呼，龟田陪着山岛沿着桂花树小径走到湖边。
　　湖中的游船上，秋萍婉转地唱着歌：
　　
　　夜色茫茫照小楼，
　　窗前寂寞时候。
　　往事回忆人消瘦，
　　梦里重重相思愁。
　　远隔千里难聚首，
　　天涯遥望何处求？
　　总是思念锁眉头。
　　
　　凤蝶伫立在船舷边，面向湖水，吹奏着竹笛。秋萍的歌声游丝百转，萦绕耳际；凤蝶的笛声余音袅袅，不绝如缕。两人默契的配合堪称完美，令人赏心悦目。掌声、喝彩声飘荡在夜空中，回旋在重重烟霭的水面上。
　　浮云散尽，金黄色的圆月洒着朦胧柔和的清辉，月光仿佛一件透明的轻纱迷离而空灵。游船徐徐靠岸，秋萍首先跳上岸，向桂花树小径跑去。凤蝶、秋蕤、潘萃芹、温莉芸、林文新、林文华依次上岸。桂花树小径有段斜坡，凤蝶一不小心被树根绊到，眼看凤蝶整个人往地面上摔下去，林文华眼明手快地一把抓住凤蝶，把她拉起来。
　　秋蕤惊叹道：“你们好有默契。林文华的视线肯定没离开过凤蝶。”
　　温莉芸说：“这说明什么问题？”
　　秋萍调皮地说：“有眼睛的人一眼就看出来了，这还用说明嘛。”
　　回到酒店包厢，红木镶贝的餐台上已摆满了各种时令瓜果和点心。秋萍坐在餐台边品着香茶，吃着月饼。她笑眯眯地招呼大家：“我点了许多好吃的。有香辣鱿鱼馅饼、麻辣鸡块、孜然肉串、葱香炒蛋卷、酱汁牛肉、糯米果子……”
　　服务员把十个大盘的菜肴和点心摆得一桌子满满的，大家拿起筷子欢快地吃起来。凤蝶吃了一块糯米果子，唇边沾上一层粉屑，她习惯性地掏手绢，在裙袋里摸了许久，不觉有点慌神。
　　“找什么？”林文华问。
　　“手绢，手绢不见了。那是我妈妈的遗物。”凤蝶抬头对林文华说。
　　林文华脸上挂着一抹浅笑，他用手指轻轻拭去凤蝶唇边的粉屑，说道上：“可能在摔跤的地方搞不见的，我去找。”说完起身向门外走去。
　　温莉芸羡慕地说：“多贴心的人，我若是能找到这么好的男人该多好。”
　　凤蝶脸上浮上甜甜的笑容，那笑容里仿佛被蜂蜜滋润了似的，看得秋萍忍不住说道：“快点向双方父母公布这好消息。”
　　凤蝶含笑不语，静静地吃菜。
　　林文华踩着月光，在阴暗的树下寻找手绢。林中树木茂密，野草丛生。夜虫在深草丛中鸣叫，借着斑驳的月光，他找遍了凤蝶摔跤过的地方，仍然找不到那块手绢，他不由地心生疑惑。
　　不远处的小径，走着两个人影。林文华从人影中看出是两个男子，再凝神细看，内心掠过一丝不安，是两个日本人，且其中一个是军人。林文华不再犹豫，转身回酒店。凤蝶见到林文华回华，用期待的眼神看着他。
　　林文华歉意地对凤蝶说：“抱歉，没找着。”
　　“可能掉进湖水里了。”凤蝶说。
　　林文华转头对秋萍秋蕤说：“隔壁是日本军人订的包厢，有七八个人之多。我们不能呆在这里太久，以防不测。”
　　一听到隔壁有日本人，几个女子顿时变得不安起来，秋蕤甚至不敢去结账。林文新代秋蕤去结账。一行人打包后匆匆而小心地离开月桂楼。
　　
　　第二天，秋蕤因感谢林文新昨晚帮结账，便诚邀林文新兄弟去爬山，同行的还有秋萍和凤蝶。
　　所谓的爬山，就是去郊外的披霞岭玩。岭上有一座三千寺，寺院后山有块石头，叫弱水石。据传，那块弱水石比寺庙的年龄还久远。
　　凤阳听说女儿第二天要和林文华、秋萍去披霞岭，便叫女儿买些纸钱、水果和素食去祭奠母亲。
　　爬山这天，林文华借来宗政的小车搭同伴出城。他们安全地出了城，小车行驶在郊外的田野上。天空细雨濛濛，烟雾茫茫。寂静的田野上飘荡着几声寥落幽长的鸟鸣。翦翦秋风卷着银针似的细雨袭来，混沌的天空飘浮着浓重的云霭，阵阵林涛不绝于耳。远处群山依依稀稀，寺庙若隐若现。
　　凤蝶走下车，极目远眺迷离的绿野，一条草径荒凉地伸向原野深处。草径旁的野草有齐膝高，草中开放着各色野花。她弯下腰采撷鲜花编成一个花圈。走到一片萱草丛中，一个坟茔静静地卧在草丛中。她蹲下身，拨开茂盛的萱草，草中露出一块小石碑，上面刻着一行小篆：凤氏淑茵之墓。地下长眠的女人就是她母亲！她生在台湾，却死在异乡，埋在荒芜的旷野中。终年陪伴她的是寂寞的野草，凄清的冷风和惆怅的细雨。真是“此地伤心不能道，目下离离长春草”。她把花圈水果面食放在墓碑前，点燃柱香，如丝的细雨吹拂着她，眼泪一滴滴地潸然流下，滴在母亲的坟上。
　　林文华静静地陪在凤蝶身边，他走上前，蹲下身，也烧了三柱香，虔诚地向墓碑叩拜。
　　仿佛应景似的，天空像撕裂了一条口子，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大雨。
　　阴阳相对，天幕低垂，思念百转千回，也无法隔断千山万水，即使断肠成灰，容颜枯萎，灵魂破碎，山川大地沉没亦无悔。
　　生死轮回，星月交汇，相思锉骨扬灰，也无法抹拭潸然长泪，纵使雨打风吹，万物悲摧，礁石尽毁，天涯海角沉浸亦相随。
　　望着浓浓的雨雾，凤蝶心绪犹如缥缈的氤氲迷惘而惆怅。
　　
　　雨势加大，三个女子戴着箬竹帽，披着草蓑衣，顶着山风艰难地行走，林文新与林文华殿后。他们一行人走到三千寺山脚下，停下脚步，仰望直通向山上的一条蜿蜒迤逦的铺满落叶的石阶，空旷的山岭回响着孤鸟的啼鸣，清凉的山风送来悠远、洪亮、浑厚的钟声。听到钟声，令人精神为之振奋，他们快步拾级而上。
　　走过一百零八级石阶，凤蝶仰望高大辉煌的山门，一股崇敬之情油然而起。她走进大殿，摘下竹帽，脱去蓑衣，烧香礼拜，求签许愿。随后到寺院后面的钟楼看一看。
　　钟楼里有一口铜色的巨钟，巨钟身上透着一股凝重的苍桑感，如流的岁月在它身上留下不少斑驳的痕迹。苍茫的山际回响着悠远的木鱼声。凤蝶站在巨钟前，回想往事，恍若昨天，很是伤怀。她不由自主地念起记忆深处的一首诗：
　　
　　那一天，
　　海风涌起惊涛急浪，
　　几乎吞噬站在岸边的我，
　　冰冷袭卷着心窝，
　　浸透着失落，
　　彻底地淹没，
　　带走孤寂的魂魄，
　　无法诉说。
　　没有方向，四处迷茫，
　　此时远方传来山风的回响，
　　犹如你的指引和呼唤。
　　寺庙里的诵经和檀香，
　　仿佛你的臂弯，
　　让我感受着你的温暖。
　　闭目在想，
　　是不是在朝拜的路上？
　　与你有着擦身一过的因缘？
　　转世的经文在低吟浅诉，
　　超度着万丈红尘中的沉浮，
　　弱水三千，褪却轩翥，
　　在经殿前葡匐，
　　只为了前世留下的孤独。
　　……
　　忽然,身后传来一个男人低沉充满磁性的悦耳的声音，往下接后半阙诗:
　　
　　我不曾停下前进的脚步,
　　就为了前世的心夙，
　　把要飞的你留住，
　　与你今生共相处。
　　
　　钟楼门外浓浓的烟雨中走进一个笔直挺拔的身影，脸孔沉浸在一片深切的忧伤之中，忧郁的眼眸紧紧地凝视着她。
　　凤蝶震惊地望着他，热浪从心底涌上席卷而过，令她全身心有一种烧灼感，泪水模糊了双眼，她不无诧异地说：“你怎么知道这首诗？”
　　“因为有个叫宁淑茵的女子生前最喜欢这首诗，她临终前我守在她床边，她拉着我的手说，希望她的女儿今生不会有孤寂的灵魂。”
　　凤蝶再也控制不住泛滥的心情，泪如雨下，倒在他怀里。林文华紧紧地抱着她，双唇在她额头上滑过：“我们去看那块石头。”
　　她点点头，和林文华走出钟楼，往后山走去。后山巍峨高耸，峰峦拱翠。一条石径蜿蜒细长。走到山脚下，抬头仰望，山上石阶坡度极高，几乎呈垂直状态。凤蝶顿感腿软晕眩，不敢往上爬。林文华伸出手紧紧握住她的手，一起往上爬。经过一番艰难攀登，爬到了山顶。站在山顶上，视野开阔，山风迅疾凛冽地从四面八方扑来。山顶中央兀自耸立着一块没有棱角的表面光滑的呈鹅卵石形状的巨石。光滑的巨石表面有一层釉质，巨石身上有一些深色的云彩纹理，远看仿佛是一个妙龄女子在梳妆。巨石脚下立有一块石碑，上面篆刻着三个字：弱水石。凤蝶抚摸着那三个字，心驰神移。
　　林文华揽着她，在她耳边说：“此时此刻，我深深相信，我们有着三生三世的情缘。”
　　“你相信缘定三生吗？”他继续问。
　　她凝视着他：“你相信吗？”
　　他缓缓说道：“当兵之前，曾去过杭州西湖天竺寺。在那里见到一块‘三生石’。佛语有句话‘前世的五百次回眸，换来今生的擦肩而过’。寺里的大和尚对我说，我的有缘人其实早已经出现在我的生命里了，她站在彼岸花前，望尽天涯，就等着我披星戴月地向她走去。我站在‘三生石’面前，细细品味那句话，所谓的望尽天涯就是用尽三生，她一定是蝴蝶的化身，和我有着生死契阔的缘份。”
　　她顿觉鼻子发酸，眼眶发热，泪珠滚滚而下。
　　“因此，我总想到小时候的小凤蝶，我一定要等到她回来。即使在过草地爬雪山，这份念想一直在激励着我。”
　　凤蝶的一颗心在剧烈地颤抖，跳跃，一股电流般的感觉游走全身，令她有一种缺氧的感觉，不能自已。纷纷扬扬的雨丝飘洒眼前，仿佛蝴蝶身上的粉末笼罩着她，她依偎在他胸前，温暖而厚实的胸膛给了她真实的感觉，不再恍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