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周六，陆健又习惯性地来到图书馆。刚一进门，碰到了吴琼。
　　“没想到，你的文笔还挺好。”她不再躲闪，但略带羞涩。一件明显过于肥大的军绿色条绒上衣，让她看起来有些臃肿，领子直棱棱地立着，她将脖子紧紧缩在里面，胸前抱着一本书。
　　“瞎写，文字游戏而已。”陆健故作谦虚，心中却沾沾自喜。他不好意思地盯着地面，看到她脚上的鞋子沾满了泥。
　　“我觉得正好写出了我的想法，不经你同意就发了，没甚意见吧？”吴琼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哦，没。对了，你读过《简爱》吗？我觉得比《飘》更有意思。”他顺口问了句，掩饰着内心的慌乱。
　　吴琼抬起头，想了想，一本正经地说：“嗯，读过，我尤其喜欢简爱身上散发出的那股坚韧不拔的力量。让我们试想一下，如果简爱的独立，早已被扼杀在寄人篱下的童年生活里，如果她没有那份独立，她早已和有妻女的罗切斯特生活在一起，开始有金钱、有地位的新生活，如果她没有那份纯洁和坚定，这本书就不会成为令人感动的经典。所以，我想，为什么《简爱》让我们爱不释手——就是她独立的性格，令人心动的人格魅力。”
　　他们边走边聊，一口气说完这些，吴琼长舒一口气，脸因激动而微微泛红。
　　陆健呆呆地盯着这个身高只到自己肩膀处的女同学。她的身体虽然娇小瘦削，但却清秀挺拔，她光洁的面庞，如新月般散发着纯洁热情的光芒。
　　特别是她眼睛里蕴含着那种坚毅的目光，那么热烈地吸引着他，以至于他根本不敢直视。
　　相较于其他同学，无疑，她是一个有思想的女孩。他不能让她感觉自己头脑简单、毫无思想。想到这儿，他想，他总该说点什么。他可不想让一个女孩看到自己的平庸与浅薄。
　　他低着头想了想，脑中迸出自己前不久看过的书中的一句话，也不管合适不合适，脱口说了出来：“是的，不管是贫穷，还是富有，不管是艰难还是困苦，我们都该拥有不竭的动力和广博的心胸，都能以独立的人格和坚强的个性生活。”
　　说完这句，他偷偷扫了一眼吴琼，她两眼直视前方，迈着轻盈的脚步，边走边轻轻点了点头。
　　这样看来，她是认同这句话的。陆健紧绷的神经略微放松了些，他忽然又想到了保尔的形象，滔滔不绝起来：“人生，可以说是一段曲折而坎坷不平的路。在人生的旅途中，你会碰到重重的困难，要去面对失败的打击和不被人理解的痛苦。但是，这一切都是短暂的。在突破障碍、战胜困难后，回顾走过的路，我们就会领悟到，那是磨练人生的火焰。多少英雄、伟人，都是在熊熊燃烧的火焰中锻炼出来的，正如人们常说的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
　　天哪，真不敢相信，这是我自己说的。说完这段话后，陆健暗暗吃了一惊。要知道，平时他最讨厌背诵了，可《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这本书，他曾经翻了好多遍，这些句子竟然就印在了脑海里。
　　“说得太好了。现在很多学生都以享受为荣，疲软而颓废地活着，对一切不感兴趣。可我以为，那只是活着，不是生活。生活必需源于热爱，一个人特别是一个年轻人要有高尚的志趣，高度的自律，有造福于社会的理想和担当，这样，才是一个有灵魂的人。即便生活给我们重创，我们也要对明天充满希望，我们要有重拾信心的能力，最好提前准备好装花种的口袋，以便在生命最糟糕最漫长的一段路上，也能够花香怡人。”
　　吴琼边说边用手触摸了一下路边的灌木丛。枝头虽然还有星星点点的积雪，但新叶正在萌发，几点淡黄，分外打眼。陆健这才发现，不知不觉中，他俩竟然走进了学校的“后花园”，这是被同学们公认为谈情说爱的地方。今天这里却是异常地清静，除了他俩没有别人。这里有一个巨大的椭圆型水池，水池中有一座假山，夏天时池里蓄满了水，荷花丛生，别有一番风情。此时，池里只有少量的水，结了一层薄冰，前不久的那场春雪覆盖在冰面上还未完全融化，不知哪位调皮的同学，在上面写了大大三个字“I love you”。
　　这三个字，让他俩同时吃了一惊。
　　“我还有事，先走了。”显然吴琼也意识到了什么，她的脸“刷”一下红了。她匆匆忙忙说了声，绕过池子，转瞬便消失在假山后。
　　陆健怔怔地立在原地，听吴琼急促慌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远直到完全消失，“后花园”很快恢复了先前的清冷寂静，但他的思绪却彻底混乱了。
　　他抬头望向远方，看到那里聚集着一群人，转身悻悻地向教室走去。一进门，看到刚子正撅起屁股趴在桌上写着什么。
　　“裤裆也快崩烂了，怪不得一早就不见你，跑这用功了。”陆健用拳头轻轻杵了一下刚子。
　　“我得加把劲呀，人家吴琼给我讲了三遍了，我还做不出来丢死人。”刚子用牙咬着铅笔，盯着作业本，一脸严肃地说。
　　一丝异样的情愫突然划过心底。陆健笑了笑，坐到凳子上，打开了文具盒。这一打开不要紧，他又赶紧把文具盒合上，心“咚咚”跳了起来。里面有一张字条，上面是一行娟秀的笔迹。
　　他马上想到了吴琼，喜悦涌上心头。
　　“别藏着掖着了，我都看见了，是刘大美女塞进去的。”刚子嘻皮笑脸地说。
　　“就你眼尖。”陆健心说，感到隐隐的失落。
　　“咱俩谁跟谁，你想看就看看。”陆健赌气似地拿出字条，递到刚子面前。
　　刚子两眼放光，大声读了起来：“晚自习后，东湾河的小桥上见，有东西给你，不见不散……”
　　陆健一把夺过来，捂上了他的嘴，下意识左右看看。还好，今天周末，教室里只有他们两人。
　　“看来鱼儿上钩了？”刚子诡异地眨了眨眼，“你也喜欢她吧？”刚子压低嗓门问道。
　　“想甚咧？这就是一个游戏，好好作你的题吧。”陆健点了一下刚子的大圆脑袋，将纸条揣到兜里，走出了教室。
　　晚自习后，陆健如约来到东湾河边。
　　东湾河是隆城的主要支流，它像一条纽带，一头连着新城，一头系着老城，将两个地方拼接成一个整体。同时，这条河也是一条鲜明的分界线，河这边道路开阔，新建的楼房如雨后的春耸，一座挨着一座。河那边，平房居多，房屋老旧，道路狭窄，住的人也拥挤。陆健的家便在河的那边。
　　虽然已是三月，但依然春寒料峭。尤其是在今晚，河边弥漫着阴冷的雾气，河面的冰尚未完全化掉，偶尔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陆健双手叉在兜里站在河边，朝东北方向望去，那是家的方向。相较于新城区的辉煌，那一片儿显得暗淡，只有零星的几点灯火。
　　此时，陆向阳正和妻子王金莲坐在桌边吃饭。昏暗的灯光下，陆向阳垂着头扒拉了两口米饭，将碗重重放在桌上，叹一口气：“厂子效益不好，听领导说得精简一部分人。”
　　王金莲顿时紧张起来，她放下碗搓搓不太舒展的手指，焦急地问：“那、那咋办呀？你都在厂里干三十年了……”
　　“先圪且地看哇，具体方案还没出来，总会有活路的。”陆向阳拢拢两鬓杂乱的头发，心事重重地又端起碗，夹了一块咸菜干，“嘎吱嘎吱”嚼了起来。
　　王金莲的手微微发抖，她觉得碗越来越沉，沉得她似乎端不动了，只好轻轻推到一边，想到两个正在读高中的孩子，她心里堵得慌，一口也吃不下了。
　　屋外，一枚新月正缓缓爬上干枯的树梢。
　　陆健站在东湾河边，抱着双肩，沉浸在爱情的喜悦中。凭着青春的敏感，他知道，刘萌萌和吴琼都喜欢他。能同时赢得班内两位美女的青睐，他既紧张又喜悦，一种无形的力量开始在胸膛内膨胀，他竟有些飘飘然了。尤其是想到段云虎的头脸，他的嘴角浮上一丝不屑。
　　“想啥呢，这么出神？”刘萌萌突然出现在陆健面前，轻轻拍了他一下。“没，没想啥。”看到她，陆健突然想起上回的事，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刘萌萌穿着一件呢子大衣，脖子上围着条白围巾，她从背后拿出一个手提袋，郑重地递给陆健，甜甜一笑：“谢谢你。”
　　陆健接了过来，感觉很沉。他疑惑地拿出里面的东西，看到自己的上衣被洗得干干净净，叠得整整齐齐，散发着洗衣粉的香味。拿出来后，下面还有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一件崭新的毛衣。
　　“这个我不能要。”陆健将衣服拿了出来，将纸袋赶紧递给刘萌萌。
　　“咋不能要？我答谢你的。”刘萌萌撅起了嘴。
　　“这太贵重了，我真的不能要。”陆健斩钉截铁地说。
　　刘萌萌拿起手提袋，转身“噔噔”走到河边，眉毛一扬，挑衅似地问：“你要不要？不要我就扔河里了。”
　　陆健目瞪口呆地看着她，一时语塞。看到陆健迟疑，刘萌萌转身一把将袋子又塞到他怀里。
　　“好吧，那多少钱，我给你。”他边说边将一只手伸到裤兜里摸索着，摸了半天，却发现里面只有皱巴巴两张毛票。顿时，一股沮丧让他心烦意乱起来。
　　刘萌萌并未发觉陆健情绪的变化，她麻利地翻出毛衣，在陆健身上比划起来：“不大不小正好好。”
　　那晚的月亮很圆，清冷的光照着刘萌萌充满青春气息的脸，看起来那么夺目耀眼。陆健一度有些恍惚，一种自卑又自负的情绪，同时在心里胶着。一方面，他觉得自己太幸运了，可以被人如此重视和关爱；另一方面，他又觉得这就像是一场梦，一点都不真实。她是万人瞩目、一掷千金的公主，而他只是一个每个月连伙食费都要省着花的穷小子，他连一件毛衣钱都没有，他有什么资格胡思乱想。
　　一阵冷风让他的头脑瞬间清醒，他在心底暗暗提醒自己，这只是一个游戏，游戏！
　　和刘萌萌分手后，陆健害怕舍友们起哄，将纸袋寻了个地方偷偷扔了，直接将毛衣套到身上，又穿上外套，若无其事地回了宿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