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甘霖
作品名称:江船 作者:纯风 发布时间:2021-11-19 15:19:07 字数:4001
干旱给船民带来的唯一好处是彻底解除溺亡造成的威胁。刘桂菊一个人除了照顾一个老人和三个孩子的生活起居,还要帮助邻里病重的老人,经常到了晚上才想起整个白天没有给郑成钢穿上龙带。由红绸布编织而成的龙带一头拴住刚学会走路的孩子,母亲手里攥着另一头,或在收拾家务时用它将孩子绑在背上,以防止脚下不稳的孩子离开视线不慎从船上落入水中,现在它失去了应有的价值。后来,到了周末其他船民都回来了,她才会临时给郑成钢穿上,龙带这时却成了避免郑成钢在人群中跑丢的工具。可是不久之后,已经习惯无拘无束的郑成钢不再给她穿龙带的机会,刘桂菊也觉得龙带是无关紧要的事物,不再多此一举,放心地让郑成钢脱离自己的控制去玩闹。而船上孩子一般到了三四岁以后,自己会解开绳扣使得龙带不起作用时,才会将它收起,给他们穿上起飘浮作用的葫芦马夹。
在没有水的环境里,郑成钢得以提前一年多摆脱龙带的束缚,也不用穿着葫芦马夹,逍遥而又自在,如同活泼的小燕刚学会飞翔,欢快地环绕在大哥郑成英和姐姐郑成霞周围。刘桂菊不允许郑成钢跟着郑成英跑太远,郑成钢只好缠着郑成霞,用新奇的眼光打量着姐姐做的一切。郑成霞烧火,他在锅灶旁看着柴禾在炉洞里燃烧;郑成霞洗菜,他把手掌泡进装满井水的木桶,鞠一捧清澈的井水,再让冰凉的水顺着指缝流走。他突然心血来潮地想要像玩水一样,把火捧在手心把玩,便从炉洞内掏出一根正在燃烧的劈柴,试图揪住包裹劈柴的火苗,可飞窜的火苗燃着了他额前的一绺头发,险些灼伤他的眼睛。受到惊吓的郑成钢哭着跑向刘桂菊寻求母亲体贴的安慰,刘桂菊从炉灰下面扒拉出一根烤红薯递在他面前,才把他哄好。善良的郑成霞无辜地受到母亲一通责怪,她吞下所有的委屈,下定决心要看护照料好调皮的弟弟,不能让他受到伤害。郑成钢因此得到姐姐给予的无微不至的呵护,郑成霞不厌其烦地追着他喂饭,催促他洗漱、起床和睡觉。
一天,郑成霞低头洗红薯时贴身玉佩从衣服内滑出,郑成钢偶然看到坠在郑成霞脖子下方圆润的玉佩。通透的玉体及上面瑰丽的花纹吸引住郑成钢的目光,他刚想伸手拿住仔细瞧瞧,郑成霞又敏捷地将它放回衣内。郑成钢央求姐姐把玉佩拿出来让他再看一眼。郑成霞却机警地守护着玉佩,不是她不肯拿出让郑成钢瞧一瞧,而是父亲郑耀宗曾多次叮嘱过她玉佩不可以让异性触摸。有求必应的姐姐突然遮遮掩掩起来,幼小的郑成钢以为姐姐一定私藏了宝贝不愿意给自己分享。中午趁着郑成霞熟睡,他偷偷地拉扯郑成霞脖子上拴住玉佩的红绳。郑成霞忽然睁开眼,如临窃贼入室偷盗,一把将郑成钢推开。郑成钢躺在床上“哇”地哭起来。虽然郑成霞因此受到刘桂菊的责骂,并向他道歉,但郑成钢还是哭声不止,两只脚踢打着被褥,直到刘桂菊答应让郑成英带他出去逛逛,才停止闹腾。从那以后,郑成钢可以顺理成章地跟着哥哥郑成英离开家门口,跑到比较远的地方。
郑成英活泼而又随和,走到哪里都会带着他,他摔倒或无心做错了事,还会耐心安慰他。郑成钢见识过郑成英高超的爬树本领和用木头改装制作的捕鼠器具之后,对他更加崇拜,整日寸步不离地像是膏药一样黏在郑成英的身后。郑成英对这个虎头虎脑的跟屁虫弟弟关怀备至,担心他趁自己不注意爬上树摔伤,撒谎说树上有以孩子为食的毒蛇;为了郑成钢不被捕鼠机关伤害,告诉他一旦误入就会变成田鼠,再也变不成人形。郑成钢对这些善意的谎言深信不疑,严格执行哥哥给他制定的行为准则,但一天下午,意外还是发生了。郑成钢急于追上郑成英,却被河床上张开的裂缝绊倒,一头栽在地上,鲜血顺着鼻孔往外喷涌。郑成英吓得脸色苍白,虽然郑成钢最终没有大碍,但刘桂菊不敢再让他待在公社陪弟弟,生怕再发生了不得的事,于是把他送到建筑工地跟大家一起劳动。
郑成英和胡长生一块来到工地,工地上有数以万计的劳动者在紧张且井井有条地忙碌着,他们有的是工人,有的是农民,有的是船民。来自不同地方,拥有不同身份的人们为了共同的目的,不约而同地相聚在这里,融入这片土地。郑成英和胡长生看不出他们的身份,分不清他们谁是谁,两个人花了很长时间打听到郑耀宗。郑耀宗交代完工地纪律和安全事项,分给他们一辆斗车,由两个人共同使用,赚取的工分和工资也由两人平分。他们随着队伍,一人在前面拉,一人在后面推,将挖掘引水渠产生的泥土和碎石送到堆砌围堰的地方。第一天,郑成英和胡长生像是初次下地的小牛犊,有使不完的力气,用奔跑代替步行,别人的第二趟拉运刚结束,他们已经拉完三趟。中午别人都在午睡,他们依旧精力充沛不愿意休息,悄悄地去往建设大坝的地方,想要看一看大坝的样子。匆匆来到地方,他们顿时非常失望,只看到拦腰切断河床的方形巨坑,四周坡地上停着拉运碎石的斗车、平板车,坑底是坚硬光滑的岩石。一个准备睡觉的工人告诉他们,坝基还没开始修建,想要看大坝,还需要过些年头。
第二天往后,郑成英和胡长生都成了泄气的皮球,胳膊、大腿、前胸和后背像经过千百遍无情的捶打,酸胀而又疼痛,呼吸变得沉重。磨出水泡的双手和双脚,不能走路,不能用力握住车的把手。郑耀祖找来缝衣服的钢针,挑破他们手上和脚上的水泡,挤出淡黄色浓水,抓把炉灰撒在伤口处,再缠上布条当作包扎。他们咬着牙坚持,不想因为放弃而成为嘲讽的对象,拖着疲惫的身躯继续拉车,默默地期盼着一天八个小时的劳动时间快点过去。在精疲力竭的时候,他们会忍不住停下来休息片刻,装作整理磨脚的草鞋,却不敢停留太长时间。郑耀宗曾逮到他们偷懒的行为,毫不容情严厉地批评道:“如果都像你们这般懒惰,感受不到劳动带给你们的快乐,没有为伟大的事业努力奋斗的激情,我们什么时候才能点上电灯?”郑耀宗在五光十色的上海看到过电灯,装饰着电灯的富贵人家的房屋夜间仿如白昼。为了激励他们前行,郑耀宗告诫他们,水库建好就会有电,假如他们使上电灯,晚上将有更多时间学习或娱乐。郑成英和胡广胜想象不出电灯的神奇魅力,反而觉得用上电灯的都是一群可怜人,如果没有糟糕的黑夜,他们注定永远无法拥抱美梦,更无法享受美妙的睡眠。郑成英和胡广胜催动自我站起身前进的方法是憧憬晚上的精彩节目。下午停工之后,会才艺的人自发组织起来轮流上台吹拉弹唱,各种类型的节目让使得入睡前的夜晚充满愉悦。有时他们能看到许富有,许富有不再是一个人在台上唱坠子戏,每次都会和郑成娟一起登台,夫妻两人默契的配合总能博得高声喝彩。郑成英和胡广胜想象着停工之后惬意地坐在地上观看台上争奇斗艳的演出,有意忘记身上的酸痛,这样身体会轻松许多。拉了两个星期斗车之后,两人身上的疼痛终于逐渐褪去,手上和脚上重新长出几个水泡,再次被挑破,生出一层与他们年龄不相符的老茧,仿佛穿了一双胶皮手套,终于适应了这种艰辛的劳动生活。
有人知乐而乐,有人知苦而乐,郑耀旺却是个不知何为苦、何为乐的骡子,拉着四块挡板板车,使得板车能装载更多。一车接一车,一趟又一趟,周而复始,他既不嫌厌烦,也不知疲倦。郑耀旺陶醉于这种日复一日、一成不变的生活状态,到了周末,也不愿意停下来休息,因为这让他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踏实。一旦让肌肉松弛超过一天时间,他的眼前会浮现出一个个虚无缥缈的裸体女人形象,寻找世上最美的花的念头接着会重现在他的脑海,挥之不去。接连多次的挫败,他想要放弃追寻美的真谛,而身体的劳累恰好能冲刷掉大脑里不切实际的幻想,便将全部精力都投入劳动当中。如此一来,每到月末,他总能领取到公社船民公社里最高的工分和工钱,到了年末,社长还给他颁发一份劳动荣誉奖状。这让郑耀旺赢得空前绝后的尊重,郑耀祖和郑耀宗以及其余家人都对他刮目相看。被人认可的郑耀旺心中尝到一种无以言表的甜美滋味,情愿挥洒更多勤奋的汗水拉运泥土。在引水渠挖通之前这一段时间,郑耀旺获得了一生中所有的赞扬和荣耀。
经过齐心协力、不畏艰苦的拼搏,引水渠用了不到一年时间就被挖通。郑成英清楚地记得,引水渠与河道相连的那天,天空聚集一层厚重阴森的乌云,人们还以为像之前几次那样,云层中打几个听起来震撼人心的旱雷,风一来,乌云就会随风散去。然而空中的乌云却越积越厚,一股自上而下的强大的压迫感令人心生烦闷,胸口宛如堵塞着棉花喘不出气。眼看着引水渠还剩十多米土质地面就要与主河道贯通,被遮去太阳光照的天地变得昏暗,突然一道诡异的闪电劈开乌云,犹如一把利剑划破长空,随之,豆粒般的雨点从天上倾泻而下。人们躲进茅草屋,等着大雨过后天气清爽再去挖通引水渠也不迟。可是轰隆隆的雷鸣声催促着雨势不停扩大,盛接雨水的木盆刚放在地上,须臾间,便装满了雨水。等了一两个小时,暴雨没有停下的态势,仿佛要把亏欠两年的雨水一次清还。社长忧心忡忡地观察着地表的积水,按照这个速度,引水渠最后十米肯会成为阻止河水向下流去的障碍。地面的雨水积成溪流,从四面八方向河道汇聚,如果河道不通,无处可去的河水将越过围堰,淹没正在施工的坝基。他找来胡广胜要把水渠炸通,胡广胜告诉他,雨下得太大无法点燃炸药。社长只好来到工棚,迅速集合所有成年船民,冒着倾盆大雨跑到引水渠最后一段,要赶在河水上涨之前铲掉仅剩的障碍。队伍分四个方向在雨地里紧张地行进,挖掘出的泥土来不及运走,临时堆积在水渠旁边。人们一直祈求雨水降临,却没想到雨水来得那么迅猛。好在天黑之前,水渠被贯通,人们在大雨中举起铁锹或挥舞湿透的衣服,为取得这次胜利欢呼雀跃。
一夜之间,小洪河被雨水灌满,所有的木船重新漂在水上,湿漉漉的河岸长出一片鹅黄嫩绿的草苗。上苍仅用一场充足的雨水清洗掉了它之前犯下的罪恶,一切又充满勃勃生机和希望,刘桂菊对他感恩戴德,再次相信他拥有仁慈且无穷的力量,不会将人与万物归为一类视为刍狗。就像郑成钢被套上葫芦马夹一样,所有人被重新拉回之前的生活轨道。淋湿的土地需要农民回去耕种,航运大队等待着再次起航,部分农民和船民留下来继续为修建水坝出力。这场大雨也给了建设水坝工程一次警醒:建成后的水坝能否抵御突如其来的河水上涨。经过讨论,工程队决定拓宽加固坝基,以加强水坝强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