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捉鼠
作品名称:江船 作者:纯风 发布时间:2021-11-18 10:42:56 字数:4603
两个月后,考察团又来了,这回带来一份简易的施工图纸。他们拿着建筑蓝图向县里临时委派的工程队队长讲解水库建设方案:河坝修建在县城西北边角的王家村,修建时要在其上下的河道修建围堰堵住水流,北边挖一条明渠引导被堵住的河水。河道进入王家村急剧收窄,两座小山相望,这里是修筑一座集防洪、灌溉、发电于一体的大坝最佳的位置,队长却提出疑问:“现在河里没有水流动,还有必要那么麻烦堵水引流吗?”
何庆祥说:“现在没有水,但以后一定会有。”
工程队对着匆忙完成的图纸琢磨、商讨了整整一个月。虽然他们没有详尽的施工计划,就连大坝的设计图纸还没有设计出来,仅是不成熟的构想,未来遇到的困难也无法估量,但他们还是决定迈出第一步,之后看一步走一步,边设计边施工。开工那天刚好是芒种,船民们都在场,许富有捂住郑成英的耳朵,随着一声惊天动地的爆炸,施工开始:挖引流渠、堆砌围堰、修建水坝同时进行。除了船民公社大半的劳力,附近的农民陆续赶来参加施工队,工地一天提供三个馒头、三碗粥。为了避开中午高温,早晚凉爽的天气才会开工,晚上来不及回去,参加施工的人都带上草席,住在工地上的草棚里,只有在周末两天才回家休息。船民公社分到开挖引水渠、搬运碎土和物料的任务,白天共同出勤劳动,晚间聚在一起学习或集体娱乐。胡广胜当过兵,投掷过无数个手榴弹和炸药包,这让他理所当然地成为了挖掘引流渠不可缺少的爆破手;郑耀宗则带着船民忙于给工地运送物料。郑成英在工地待了三天,到了周末被送回家。
胡长生终于期盼来了梦寐以求的父亲不在家的日子,他立马找到刚回家的郑成英。与他们的父亲一样,他们也成了要好的朋友,一起进入学校,做了半年的同桌,如果不是学校无限制停学,他们现在一定并肩坐在一起听课。胡长生一直期待能与他一起在外自由地玩耍。他的父亲胡广胜是一名优秀的军人,复员以后还保留军人特有的优良作风,一直沿用解放军的纪律约束自己,并努力把这种作风带到家庭,成为家庭成员的行为规范。在所有触犯纪律的过错中,胡广胜最痛恨的是浪费时间的行为,对于他所能感受到的每一段时间他都十分珍惜,无论大便还是小便,没人见他在厕所停留的时间超过一分钟。他从不让别人等他,同样他从不为迟到的人多浪费一秒时间等待。为了也不让家人把时间消耗在没有意义的事情上,胡广胜特地制定了一套完整可行的起床、吃饭、上厕所、睡觉的生活作息方案,并为此雷厉风行地召开了三次家庭会议,在会上他用恩威并施的方法说服全家人,获得全票通过。会后,他再三申明只要不是在航行,都必须严格执行作息表的规定。事实上,胡广胜的方案只有胡长生一个人不认同,并为此发出高亢而强烈的反对声音,可最终还是寡不敌众。胡长生对如同钟表转动周而复始的日常作息不胜其烦,因此格外羡慕郑成英能自由自在地玩耍,所以当郑成英邀请他时,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田野上种植的马铃薯和毛豆被牢牢地守护着,时时刻刻都有庄稼人在田间地头,郑成英找不到采挖的机会,便带着胡长生爬上大树,以求能在树杈上的鸟窝里找到鸟蛋。可是郑成英和胡长生在树上跳窜了一个星期,一颗鸟蛋没有掏到,只发现两窝拍打着柔弱的翅膀等着母鸟归巢喂食的雏鸟。看到给雏鸟喂食的母鸟,郑成英和胡长生想到自己的父亲,每到周末他们会把省出来的十多个馒头带回家。出于对雏鸟与他们相似遭遇的同情,他们每天会捉些躲藏在树叶背面的毛毛虫或晚上在煤油灯前飞舞的臭虫放进鸟窝。鸟窝都搭建在距离地面十多米的树冠中央,他们把储存虫子的玻璃瓶吊在脖子上,需要先抱着树干一口气爬上去,扒住第一根树枝才能歇口气,然后攀过十多根树枝才能到达。为此,隔三差五他们裤子的大腿会磨出一个大洞,或屁股被树枝划出一个大口子,半个屁股撅在外面。他们不敢穿着破裤子回家,只好让胡长生心灵手巧的妹妹胡长梅用针线简单地缝合,打上螃蟹似的歪歪扭扭的补丁瞒混过去。一个月以后,当雏鸟扑棱开翅膀飞出暖巢,他们穿着落满补丁的裤子高兴地坐在树杈上,看着鸟儿们在空中欢快地追逐,渐飞渐远,他们似乎感觉取得了不起的成就,可又好像失去弥足珍贵的亲人。看着开裂的河床,他们笑不出声来,继而是忧伤,在这片荒芜的土地上,他们比长大能飞上天的雏鸟更加无助。
这天傍晚,郑成英跟着爷爷郑启善再次登上木船,家里的大人除了爷爷和母亲刘桂菊,都去了工地。有力气的伯母王彩凤跟男人一起推板车运送物资,杨玉莲和郑成娟没有力气,则在工地上洗衣服做饭。年迈的郑启善成了留在家里的守船人。郑成英不想睡在闷不透风的船头舱,于是从里面拿出草席铺在船头,与爷爷并肩躺在草席上。微风吹出枕头里稻壳的芳香,郑成英看着夜空密密麻麻的星星,漫天璀璨的繁星像是一双双注视人间神秘莫测的眼睛,拉着爷爷的手,央求他讲一讲看天识天的本领。他听爷爷讲过五月二十三关老爷磨刀杀贼、五月二十五龙王探望老母、七月七牛郎织女鹊桥相会,每年的这几天都注定是下雨的阴天,可是过去的这一年为什么没有一天下雨?郑启善不紧不慢地道出辨别天气的口诀:“早望东南,晚看西北,昼看日云,晚看星月,雨雾风雪,皆在其列。”他知道郑成英不清楚什么意思,开始讲解蕴藏其中的含义。郑成英听得云里雾里,似懂非懂,郑启善还没讲完,他的上下眼皮开始打架,闭上眼看见端坐在葡萄架下偷听牛郎与织女窃窃私语酷似周公的爷爷。
拂晓,太阳的微弱的光即将穿过地平线,睡梦中的郑成英被一阵窸窸窣窣扒拉舱板的声音吵醒。爷爷郑启善早已经起床,正在河边拿着斧头劈柴。那摩擦的声音从船头舱里传来,越来越响,郑成英一般都是太阳照到屁股才肯起,现在他怎么都睡不着,一骨碌翻起身,跳进船头舱,一定要抓住打扰他美梦的家伙。昏暗中,几只硕大的田鼠把头钻进红薯砖头堆里,肥大的屁股和后肢留在外面,细长的尾巴垂在地上。人们忙于生计顾不上鼠类的威胁,放松了警惕,让这些田鼠过了两年太平的日子。田鼠们过惯了舒适的日子,淡忘了前两年人类发动的灭“四害”战争,居安而不思危,见到有人进去,没有慌张地逃窜,而是照旧啃食着红薯。郑成英左脚踩住其中一条最长的尾巴。被人踩住尾巴,这只田鼠才慌张起来,它奋力挣扎,想要从郑成英脚下溜走,郑成英顺势抬起右脚,将其踢飞撞晕在墙板上,其余的田鼠受到惊吓,一哄而散,窜到平基板下面。
郑成英提着捕捉到的田鼠爬上胡长生家的船。刚见到胡长生,田鼠就苏醒了。它倒挂着身子,挺着肉乎乎的肚子,四只爪子乱扑腾,瞪着绿豆般的小眼睛,龇牙咧嘴地看着郑成英和胡长生。胡长生看着郑成英手中体形如白萝卜的田鼠说:“我爹在山里打仗时吃过山鼠,他说鼠肉肥而不腻,咱们可以将它烤了吃!”但郑成英还记得他和小叔郑耀旺上次将黄鳝烤成焦炭的经历,担心这又是一次失败的尝试,可他又垂涎于胡长生说的美味,犹豫之间他想到妹妹郑成霞。郑成霞从小对烹饪有着特殊的热爱,虽然只有六岁,却跟着母亲学了两年的厨艺。四岁那年,郑成霞学着母亲的模样偷摸着做了一碗清汤面端给刘桂菊。刘桂菊接过冷水泡粗的面条,不住地称赞,掩盖了面条没熟的秘密。不过从那以后,郑成霞便给母亲打下手,帮着择菜、洗菜、切菜,五岁时就能两手拿着锅铲完整地做出一道菜。
胡长生在巨石旁边架起一个火堆,郑成英用削铅笔的小刀剥掉外皮,刨去内脏,将其身体插在树枝上。准备好一切,郑成英然后喊来郑成霞和胡长梅,举着田鼠的身架:“看,这是我们捉的田蛙,你们烤熟了我们一块吃。”郑成英知道女孩子都害怕老鼠,才有意撒了谎。
太长时间没听到蛙声,郑成霞和胡长梅都认为蛙类在世上已经绝迹,她不相信附近还存在着青蛙、蟾蜍或牛蛙,她们猜到他们可能在撒谎,但并没有发现其中的破绽,因而没有当即拒绝他们的请求。郑成霞拿过树枝看了又看,陆地上豢养的家禽和家兽的肉类她都能分辨得出,野生的都不识得,水中的动物她能认出的仅有鲢鱼和贝类,到现在她还分不清黄鳝和蛇的区别。她拿着这只被树枝贯穿了身体的“田蛙”端详好一会儿,觉得这既像去了皮的兔子,又像拔掉刺的刺猬,究竟是什么她猜不出来。不过这不能影响她对食材的判断,她确定这是一块刚刚死去的新鲜的肉体,并确信经过她烘烤之后,一定能飘散出令人回味无穷的味道。郑成霞熟练地将田鼠抹上一层盐水,然后架在火堆上旋转,旋转一会儿又抹上一层盐水。不到一刻钟的时间,柴火将田鼠烤成油亮的橘黄色,也烤红了郑成霞的手和脸,汗珠从额头顺着脖子往下滑落。闻着久违的油烟味,郑成英和胡长生不停地吞咽着口水。郑成霞在其余三人期盼的眼神中将烤熟的田鼠切成四份,胡长梅接过一份咬了一口,外面焦脆,里面却鲜嫩,对郑成霞细致入微的把控火候的能力赞不绝口。
郑成英和胡长生初次品尝田鼠的味道,就被其难以言说的油香味迷惑。他们记不清楚上次吃肉时的详细的感觉和时间,他们更不会知道生命终结之前还能吃多少顿肉食,但这次无疑是最让他们刻骨铭心的美味。显然,只是一小块无法满足两个人的口馋,刚过一夜,就决定要捉更多的田鼠。胡长生原本计划找只大花猫帮忙,可是跑遍巷子他们也没有找到一条猫。随后,他们还发现绝迹的不仅是家猫,还有家犬,此时他们想到正是这两个忠实的守护者的失踪,才让田鼠敢如此猖獗。之前一帮船会养几条猫和狗,有了狗,偷盗者不敢轻易上船;有了猫,田鼠不会在船上做窝。船民害怕田鼠上船,田鼠上了船,不光偷食粮食,还会在船板上打洞。两人简单地准备之后空手就钻进了活动空间较大的船尾舱。先把箱子和小柜子搬出来,再一一揭开横铺的木板。木板下面是不成规则的木方格,方格角落是田鼠最喜欢做窝的地方。俩人揭开所有的木板,木板下有几堆黢黑的田鼠粪便和杂碎的棉絮布头,就是没有老鼠的影子。胡长生想出一个好主意:点燃艾草熏烟,用烟把田鼠呛出来。
胡长生从家拿来小铁皮桶,装上阴燃的干艾草。他在前拎着铁桶,郑成英在后扇风。可是没过一会,俩人叫苦不迭地爬出来,郑成英捂着鼻子抱怨道:“你出的馊主意,呛死我了!”
胡长发挠着后脑勺,不好意思地说:“我爸说湿毛巾可以防烟尘,这次我们要围上湿毛巾。洋火给我,把它点着,这次咱们再多加点艾草。”
俩人只露出眼睛,一个接一个往板缝里扇烟,倏地窜出七八只大小不一的老鼠。老鼠蹿得很快,来不及多想,胡长生连忙拿脚踩,郑成英用蒲扇扑打。胡长生踩到一只长尾巴鼠,郑成英打晕只大田鼠。剩下的田鼠穿过二人的裤裆,从郑成英手里的蒲扇缝中逃走,爬上墙,钻过墙上的洞,跳进了船中舱。俩人在没有装货的船中舱转一圈,没有发现田鼠的踪迹,顺手拿了两块轻巧的木板。有了前车之鉴,郑成英率先把前舱的洞堵死,在出口处罩上渔网。老鼠似乎也有了经验,无论怎么熏烟就是不出来,甚至没有一点动静,只好一一挪开那半堆红薯砖头。可是这回掀开所有木板,船底暴露在面前,并没有老鼠的踪迹,他们猜不透田鼠不在船上,会跑去哪里。不过这一天已经捉到两只田鼠,没有再继续捕捉。
郑成霞与胡长梅得知昨天吃的是鼠肉,为他们的欺骗而恼羞成怒,为自己的不谨慎而自责,无论郑成英怎么劝说,都不愿意再相信他们。郑成英与胡长生只得自己学着郑成霞的样子将田鼠烤熟,郑成霞与胡长梅看着面前被烤得焦黄充满诱惑的田鼠,咽了口水还是坚定决心不动摇。这让他们也失去了吃田鼠的兴致,可他们没有就此放弃抓捕害人不浅的田鼠。为了发现田鼠的藏身之地,郑成英守在船头一夜未眠。他看见田鼠夜间从土地的裂缝中钻出觅食,白天再躲进裂缝。有了这个发现,郑成英找出制作精巧的捕鼠陷阱,放置在田鼠经常出没的地方,几乎每晚都有丰厚的收获,然后乐此不疲地将它们集体掩埋在一棵松树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