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8疯人院（19）

“我当时看到这里，心都突突直跳，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血腥气，四个人全身都是血。林盛恩大概是打上了瘾，往卫书记头上泼了盆水后继续殴打。事后我想他为什么没有一下了结而采用这种暴力惩罚的手段，多半还是出于对这几十年生活的不满。在这时他那个同伙看不下去了，过来劝阻。林盛恩很不满地将他的同伙推开：‘你懂个屁，他要活着出去咱俩都得完蛋！’那同伙不敢出声，只能站在一边看他打。卫书记此时满脸污血，剩下的那只左眼通红通红的，在眼眶中鼓出老高，嘴唇被牙咬得乌紫。林盛恩每抽一鞭，他就微微哼一下，那声音不像是从鼻孔中出来的，倒像是某种坏了弦的乐器在勉为其难的弹奏，听起来令人心碎。过了不知多长时间，卫书记的声音渐渐衰弱了下去，终于没有了。林盛恩正打算松一口气时，却见卫书记猛然睁开那只左眼，厉声吼道：‘林盛恩，你这样作孽是没有好果子吃的！’林盛恩其实心里对卫书记也是畏惧的。卫书记这一吼将全身力气都用出来了，我在侧面看到林盛恩明显全身打了个哆嗦。他打完哆嗦后才像明白过来似的，疯狂的照卫书记身上踹去。卫书记一声未吭就地栽倒。等林盛恩凑上前去看时，才发现卫书记已经断了气了。”说到这里，作为堂堂七尺男儿，汤柯竟然泣不成声。黎赤兵明白他这番话九年一直没有说出来，心中已蕴藏了太多的委屈和愤怒，确实需要好好发泄一下，便没有插话，静静地看着汤柯涕泗交零。
隔了好半天汤柯才大彻大悟地擤了一把鼻涕：“我这人就是好激动，你别见怪。”说着他又开始讲那天发生的故事：“林盛恩打死人后，没有停留，直接和那个同伙抬着卫书记走了。屋子里就剩下了我一个人。我怕他们回来后对我不利，就抓紧时间解手上的绳子。林盛恩那个同伙不知是有意还是疏忽，反正绳子的扣整的挺松，我在椅子上蹭了两下那个活结便开了。我拽起地上的衣服披在身上，猫着腰钻出去就跑。我一条腿被林盛恩踹过，一用力便麻酥酥地疼，因此只能拖在后面，一瘸一拐地走，虽然我已经尽力，但却仍然跑的很慢。我顺着木材厂跑出去没多远，腿便疼得跑不动了。没办法，我只好在一户人家的地窖里猫了一夜。地窖里又热又闷，而且还没有风，那滋味十分难受。但好在这里比较僻静，林盛恩即便发现我逃走也不会找过来。”
“我在地窖里苦苦思索了一晚上，决定去精神病院避避风头。说实话，我一开始只准备在这里待几天的，可后来听说外面的风声太紧，我便躲着没有出去。我知道林盛恩一定在千方百计地找我，而且我被他抓住后结果也只能有一个：杀人灭口。精神病院里有吃有喝，就是不太自由，可这比在其他地方东躲西藏毕竟好多了！所以一来二去我也习惯了，没啥可遗憾的。只是卫书记冤死前的情景时时在我眼前晃动，让我寝食难安。我一直想着把我掌握的东西报告出去，来向林盛恩报仇，可发现不是时候，只得放弃。”
“但后来我终于等来了一个机会，就是那个李菊的到来。”
在这时黎赤兵忽然想起了一个细节，便问道：“等一下，那个修自行车的老头是怎么回事？”
汤柯不得不佩服面前这位年近知天命的老公安。他从容地答道：“那个修自行车的老人，就是卫书记的司机老金，也是我和外界联系的唯一渠道。当天我在躲进地窖前，曾经去他们家呆过一小会儿，告诉他常来精神病院找我。我之所以这样做就是为了能多了解外面的东西，掌握能合适出手的火候。而且他为人很可靠，不会出卖我。”
黎赤兵仍然有些疑问：“你在之前认识李菊？”汤柯一笑：“只见过两三面，不熟。但我知道她跟林盛恩有血海深仇，依照她的性格肯定会报复回来，所以那天老金来告诉我的时候，我想都没想就答应了。”黎赤兵再问道：“那李菊跟卫书记有什么关系么？”汤柯沉吟了一下道：“我既然决定跟你说实话，也没必要隐瞒什么。以前他们有什么关系我不知道，但后来我听老金说，卫书记的闺女疯了之后，是李菊主动联系她的一个乡下亲戚，说服他们照顾卫梅的。”黎赤兵双目炯炯：“她的那个亲戚住在那里？”“曲根乡。”“哦—”黎赤兵仿佛突然顿悟了一般。但他又想起了一个问题：“卫明应该知道你在这里，你为什么没把真实情况告诉他？”其实这个问题他不问心里也有答案。头几年莫云平、林盛恩等人在台上呼风唤雨，如果卫明强行出头收集材料反而会给汤柯带来杀身之祸！
无需多言，一切都明白了。林盛恩是被李菊和卫梅联手吓死的，林盛恩死后尸体之所以失而复回乃至手背上的三条血痕全是出自李菊的策划。李菊只是想趁林盛恩下台将他神不知鬼不觉的弄死。但卫明怀疑父亲的死因，多年遍查未果，此时正紧盯林盛恩，林盛恩却意外身死，他便冒险地去坟地查看，不料被黎赤兵逮个现行，很快便被顺藤摸瓜的抓捕归案。李菊并不想让卫明就这么判死刑，但也不希望他将自己牵出来，于是以卫梅为要挟，两人达成一致意见，就是卫明先承认罪行，而后李菊再想办法将他捞出来。卫明虽然不知道杀死父亲的幕后黑手是谁，但知道此人树大根深，凭李菊的背景很难扳倒，于是便将父亲生前的自来水笔交给她，让她去找老金，而后在老金的带领下找汤柯去要那些重要的口头资料，希望藉此能挽回颓势。莫云平早就担心卫明会替他父亲申冤，因此正好借此机会，葫芦僧错判葫芦案，授意法院将卫明判成死刑。他以为卫明一死便不会有人去揭这个盖子了。但不料负责这个案子的黎赤兵是个死心眼，无论他拿高官厚禄来引诱还是拿生命财产来威胁，他都不曾放下这个案子。最后莫云平终于急了，派人紧盯花援朝，在他晚上独自一人时猝然袭击，将花援朝打成重伤。不料此举实乃一大败笔，反而加快了他浮出水面的速度。李菊举报他的资料让他心惊胆寒，他虽然将它烧毁，却仍然无法平静自己的心情。就在同时，黎赤兵在经过慎重思考后，终于将怀疑的目光对准了他。眼下这个捂了九年多的盖子真的要揭开了——
正在黎赤兵思考着该怎么统筹材料，叫莫云平这位元凶巨恶无处可逃时，七号房间的门竟被推开了。他不由微微一怔，来之前他已同院长商量好，不论是谁，一概挡驾。如今有谁这么大胆，居然连门都不敲，就这么横冲直撞地闯了进来？
他想躲起来已是不可能的，只能端坐一旁坦然面对七号门口射进来的阳光。假如进来的真的是莫云平的手下，他也就认命了。
走进来的是三个人，院长、唐明国和小张。黎赤兵见到唐明国时胸口一阵发闷。他至今尚未弄明白这家伙的态度，好几次他还在阻挠自己办案，搞的什么鬼？但他毕竟是上司，不能不打招呼，所以他欠身道：“唐局长。”此外一个多余的字也没有。这多少表明了他目前的态度。但唐局长没有发怒。他首先点点头，示意院长可以走了，而后笑嘻嘻地问黎赤兵：“案子破了吧？我恭喜你呀！”黎赤兵道：“你来到这里难道只为了恭喜我？”唐明国微微一笑：“不想这么多年了你脾气还是没改。有什么事我们回去说好么？”黎赤兵对唐明国还是有几分犯憷的，虽然他一直在笑。这一次他又听了唐明国的话，无奈地跟在小张后面，穿出走廊向外走去。
走在前面的唐明国刚刚走出走廊，就听到门前传出一声断喝：“把手举起来！”唐明国的局长称号绝非浪得虚名，那句话还没结束他已按上了腰间的手枪。他有摆弄手枪的喜好，每天总是枪不离身。但手中枪尚未抽出硬硬的枪口已顶在脑门上。那人一闪身冲了进来，紧跟着他进来的还有五六个人。双方见面后不觉均是一怔，那个拿枪顶住唐明国的人也在不知不觉中将手枪放了下来。原来这几个人都是山南地区行署直辖的巡逻队队员，跟大名鼎鼎的唐局长早就认识。他们只接到命令说要在这里堵一个叫黎赤兵的人，怎么唐局长也在这里？他们没见过黎赤兵，便问唐明国道：“见过一个叫黎赤兵的人么？”唐局长呵呵笑道：“刚才他还在这里，往后面去了。”就在他身后不远的黎赤兵也暗暗佩服唐局长的机智，在这种时候他居然还能笑得出来。或许，这就是领导与一般人的区别。那几个巡逻队员出于对唐明国的信任，根本没有仔细考虑他话中的破绽，匆匆向后面走了。唐明国待他们一走便冲黎赤兵挥手道：“快走！”
黎赤兵也知此时极为危险，便和小张两人跟着唐明国快速向外冲去。但没等他们冲到门口便又楞住了：门前的守卫比平时多了一倍有余，里面有很多显然是刚才匆匆过来的，因为唐明国进来的时候还没有这么多人。莫云平看来是拼了老本了！
就在这时，门前的守门数仍在源源不断地增加。忽然，唐明国在人群中发现了副局长大李，跟在他后面的是自己局里的四个警员，不由高声叫道：“大李，你们这是在做什么？”大李道：“快出来，你就别多问了！”唐明国因此带着黎赤兵和小张向外走。门前的卫队想卡住黎赤兵，唐明国在那里一瞪眼睛，大李随即嗫嚅了一下嘴唇，道：“唐局长，他恐怕要留下。”他指指唐局长身后的黎赤兵。唐明国早明白他是来做什么的，厉声喝道：“不行！我今天非要将他带走！”大李徘徊数秒，终于一咬牙挥手放行。门前的警卫属大李警衔最高，他发了话剩余的人一时都是默默无语，自动闪开一条路，放黎赤兵过去了。
大李正在为自己刚才草率的决定而后悔，忽然见到几辆警车鸣叫着向这里冲来，地区刑警大队大队长急匆匆地从车上跳了下来，未及站稳已宣布道：“孟专员有令，所有公安人员一概不准在此停留，马上撤回！”此令一出，即便如大李，也知道情况有变，孟专员从来不插手这些事，今天的决定必有重大原因！
眨眼之间，精神病院内的巡逻队，各县抽调来的公安都撤得一个不剩。
在街上狂跑的唐局长、黎赤兵和小张三人，在跑出精神病院一百米之后，忽然听到四周警笛之声四起，刚才匆匆赶来的那些公安人员已有序地撤退回去了。黎赤兵大惑不解：“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唐局长阻住了还要继续跑的小张：“你以为只有你一个人关注这个案子？你错了！我比你更看重这个案子。但我在你办案的时候为什么还要屡次拦阻你呢？是因为我知道这案子的复杂，毛毛糙糙的只会将结局弄得更糟。早出土的苗长不大，乱打鸣的公鸡要挨刀！这个道理你不懂，但我懂，我不能看着你受伤，所以我才屡屡有非常之举。今天在听到小张说你走了之后，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这里，因为花援朝和李菊先后都来过。我在到这里之前还做了一件事，就是跟孟专员口头汇报了案情。怎么样？明白了吧？”
黎赤兵至此方才明白唐明国的苦心，他惭愧地点点头。唐明国又道：“案子都是你破的，我也没什么功劳。不过以后办案，不光要注重案情，还要更注意案子周边的一些东西，要不然有些案子你永远也无法破！”黎赤兵明白他说的意思，沉重地道：“记住了。”他到现在才真正明白，办案也是需要与国情结合的。
回到局里以后，在唐局长的悉心指导下，黎赤兵写了一份结案报告送到了地区，地区孟专员批示后上报了省里。此事经地区党委讨论，已暂停了莫云平的职务。省里主要领导见到报告后，派出一个工作小组前来复核案情。黎赤兵将汤柯从精神病院接出来，并将卫明、卫梅也请到工作组。他们提供了大量旁证，经过仔细审核，工作小组一致认为情况属实，莫云平指使林盛恩谋杀卫茂康罪名成立。省高院判处莫云平死刑，并很快批准执行，地区中级法院则判李菊有期徒刑十五年，卫明被无罪释放。此时距离林盛恩的死亡已足足有三个月了。
黎赤兵又回到了原来的工作岗位，以更大的热情投入到实际工作中来。他刚刚看望过花援朝，花援朝精神很好，还拉着他说了不少话。黎赤兵询问过医生，医生说花援朝的病情很稳定，当初重击的裂缝都慢慢地愈合，预计再过几天他就可以出院了。
这天中午，唐局长忽然找到黎赤兵：“县委陈书记有情。”黎赤兵问道：“怎么没叫你？”唐局长笑道：“你快去吧，别问那么多了。”黎赤兵好生纳闷，这位陈书记在前几天还是县长，因为原来的县委书记被调走而接替主持了县委的工作，新官上任，肯定有很多事情需要处理，怎么有闲心来接见自己这么一位公安干警？
见到陈书记后，却见他面上洋溢着经久不息的笑容：“破获了这么大一起案子，你是咱们地区的大功臣啊！还记得我之前的承诺么？”黎赤兵这才恍然大悟，当初在立案时，这位当时的县长说破案后请他们的客。可黎赤兵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您给限定的时间是一个月，可我早就超出了这个时间—”陈书记摆手道：“计划没有变化快么。当初在立案时，我也没想到此案竟会牵动那么大的一位领导干部。说定了，今天中午我出钱请你喝酒！”黎赤兵没忘了躺在床上的花援朝：“还是等他伤好了一块来吧？”陈书记笑道：“他来了我单独再请他，今天跟你的这杯酒可是喝定了！”黎赤兵无法推脱，只能答应赴宴。
陈书记选定了县委不远的国营食堂。酒菜摆了满满一桌子，对饮的却只有两个人。陈书记一边听黎赤兵讲述破案的经过，一边不住的点头。后来话题便转到了莫云平身上，两个人不由说起了对莫云平执行枪决的情况。
陈书记道：“听说莫云平被枪毙时去了很多人。”黎赤兵道：“是，周围老百姓都过去看，他们说这是建国以来他们这里处决的最高干部。”莫云平是本地人，本土自然有不少人仰仗他的鼻息，如今他一旦身败，给整个山南地区，尤其是永南县所造成的影响是难以估量的。
陈书记又问：“你说莫云平当初为什么利令智昏，教唆林盛恩去干这种事？”黎赤兵道：“我也不太清楚。从莫云平后来的表现上来看，他是想做县委书记。”陈书记长叹一声：“如此败类，岂能长久！”
当天两人大醉而归。黎赤兵回到公安局，看到阳光照射下那金光灿灿的国徽，心头暖暖的，希望从心底油然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