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8疯人院（18）

黎赤兵从医院出来就直接回了公安局，小张正在门前焦急地徘徊着。看见他回来就高兴地往他胸口打了一拳：“靠！你总算回来了，要是再晚回来十分钟我就报告首长了！”黎赤兵不知他这话是真是假，慢悠悠地试探道：“别拿首长来吓唬我！你以为自己是老几啊？”小张讪笑道：“您去得时间也太长了一点，您看现在都几点了？”说着撸起袖子把手表亮给黎赤兵看。黎赤兵皱皱眉道：“爱几点几点，没耽误正经事你也管不着我！”小张忙陪着乐：“那是那是，您资历老威望重，我们这些小年轻都愿意听您的。”小张别看平时嘻嘻哈哈，但捧人还是有一套的。这话说得虽然不中肯，可黎赤兵心里还是挺受用的。他笑着道：“别没个正经！要上课就快走！”小张说：“还不是等您么？要不是您我早都过去了。”
两人步行向县委党校走去。途经法院门前时，黎赤兵见到一大群人聚在那里围着什么，将一条本不宽阔的街道堵个严严实实，不由心生好奇，凑过去向里面瞧。小张撇撇嘴道：“没什么好看的，您就别瞧啦！”黎赤兵没听他的，事实上他一辈子都很有主见，不愿听别人吆喝，小张这句话就是再说十遍他该看还得看。他透过人群，向里面望去。
只见街道中间的空地上，有一个女人在那里盘膝坐着。现在天气已不十分暖和，她却还穿着一件的确良衬衫，胸前几个纽扣扣得歪歪斜斜，一只脚也赤着。她嘴里不停地嘟哝着什么，那动静说哭不像哭，说笑不像笑，但挺抑扬顿挫的，颇像和尚做法事时颂的佛号。从这打扮上来看，此人明显是个疯子，可她跑到这儿来坐着干什么？黎赤兵悄悄一拉身旁一个人的衣角，向他道：“这人是谁？怎么跑法院门前来闹？”那人道：“我也是才赶过来的，听说这人今天上午就过来了，一直在这里坐着闹。这会儿据说还安静些了呢，刚才又哭又嚎，老吓人了。这一带的居民都被吵得呆不住，都出来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黎赤兵当然不是没见过精神病的人，他只是觉得这个精神病很独特。上哪儿不好，怎么跑法院来了？所以他才在这里多站了两分钟。可就在这时，疯女人一抬头，黎赤兵觑到了她的正脸，不由吃了一惊。此人如果头上没有那条辫子，活脱脱就是一个人面孔的翻版。那个人是谁呢？就是卫明！那这个人的身份也就不言而喻：她就是卫明那个已经精神失常了多年的妹妹：卫梅！
既然卫梅是他手头这个案子的重要一环，他便不得不多用几分心。他挤进人丛，想要仔细看看卫梅，从她口里问点信息出来，哪怕只是一些无足轻重的情况也好。然而就在这时，坐在地上的卫梅却忽然惊悸地叫了起来：“鬼，鬼！”她本来很瘦，脸上又沾了很多的灰，因此那双大眼睛就极为引人注意。然而在说这个毫无征兆的“鬼”字时，她的瞳孔骤然张大了三四倍，那双眼睛比平时又不知大了多少，再配上微微抽搐的嘴角，那脸上的表情十分骇人，有几个胆小的人一声尖叫，便跑得无影无踪。和她直面相对的几个男人虽然不甚害怕，脚底却也不安分地在地上蹭了两下。总之，这一瞬间的情景充满了神秘和诡异。
聚在四周的人发一声喊，散去了一多半。小张虽然也想跑，可他没忘了黎赤兵，拽住黎赤兵衣服的后摆就往外拖。黎赤兵被他这么一闹，专注的神经不由一打岔，随即恼怒地一巴掌便向小张的手拍去。小张躲之不及，被拍了个正着。他不敢说什么，咧着嘴溜到了一边，眼睛还不忘盯着黎赤兵。
有个胆大的人问卫梅道：“鬼在哪里？”卫梅用手撑着地，屁股向后移了两三次：“我不敢说！”那人又道：“你说嘛！鬼要是真来了我可以帮你打他。”卫梅道：“不行，鬼很厉害的，你打不过他。”黎赤兵根本不信鬼神，往前迈了两大步，对卫梅道：“你怎么在这里？”哪知卫梅见他走过来顿时就是一声长嚎：“鬼要吃了我了，鬼要吃了我了！”她边说边向人群后面躲去，不肯与黎赤兵正视。那个胆大的人问道：“鬼到底是谁呀？”卫梅手颤颤地举了起来，食指指向了黎赤兵：“就是他！”
此话一出口，众人一下子都愣住了。黎赤兵在这里住了多年，在场的人中也有几个是他的熟人。大家怎么看黎赤兵也不像被鬼附身的样子，不由问卫梅道：“他怎么可能是鬼？你再胡说我们就揍你！”卫梅道：“我没胡说！他就是鬼！”话虽如此，她口中的语气却也怯了。黎赤兵心中明白，她是那晚见过自己就误把自己当成鬼了。不过他现在迫切地想知道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使得这个前县委书记的女儿竟会从遥远的曲根乡跑到这里来。要知道，这一段路对一个已疯的人来说，的确不算近。
但还未等他真正靠近卫梅，卫梅已从地上爬了起来，就那样趿着一只鞋，光着一只脚地向外跑去。黎赤兵到此也没去追。他知道，别看这个卫梅是个疯子，可她奔跑的速度，尤其是障碍跑的速度，鲜有人及。他将探询的目光投向几位熟人：“法院今天出什么事了么？”那几位熟人含混地道：“好像也没什么。只不过是宣判了一个死刑犯——”黎赤兵心中一动，问道：“那个死刑犯叫什么名字？”“这没人知道，不是公开审判的。”黎赤兵已猜到判死刑的必是卫明，心中焦躁不已。眼下有谁能扭转这种局面？他想起了疯人院中的那个汤柯。一定要马上见到汤柯！他在心里默默地道。
卫梅走了，四周看热闹的人开始散去，小张见黎赤兵呆愣着不动，便上前拽了他一把，道：“老黎，别在这里磨蹭了！一会儿上课该点名了！”黎赤兵忽然一扭身，将衣服从他手中挣脱：“你先去看看，我呆会再过去。”“唉，老黎，咱俩是一块出来的，你这么干了让我怎么向唐局长交代？”“怎么向唐局长交代是你的事。”黎赤兵到这时也开始犯浑了，一点都不讲道理地驳斥了小张，并且甩下他向东去了。“唉，老黎，你等等！”小张大概也没意识到在自己心目中已将这位不听话的老公安降了一格，连称呼都由“您”改成“你”了。可黎赤兵头都不回，脚步根本都没停过，一路向东远去。小张无奈之下想起了唐局长，匆匆跑回公安局向唐局长汇报。法院离公安局不远，他又年轻力壮，奔跑迅速，几步功夫就来到了唐局长的办公室。因为情况紧急，他连门都没敲，就直接闯进了唐局长的办公室。唐局长本来在椅子上打着瞌睡，骤然被惊醒心中当然有些不满：“唉，你这个小张，怎么不敲门就进来呢？”小张道：“局长，不好了，老黎跑了，我怎么劝都没有用！你快派人去追吧，追及时一点还能追回来！”唐局长没有他想象的那样激动：“他没说到哪里去？”“他怎么会跟我说？”唐局长道：“好吧，咱们出去看看。”他穿上外套，就跟着小张走了出来。跨过副局长办公室时，他冲里面喊道：“大李，你给我看一下门，我出去办点事！”大李在里面应道：“知道了！这事儿你不用跟我说，哪有上级向下级汇报的呢。”他跟局长开玩笑惯了的，一开口就没正经。他还等着局长下面的话呢，外面却没了动静。他愣了一愣，等冲出门来看时，外面早没了唐明国。他摸摸后脑勺，纳闷地道：“局长今天是怎么啦？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黎赤兵听到卫明被判刑的消息后，根本没有时间来得及自责。他在想怎么能和那个汤柯套上近乎，怎么能问出他想要的东西来。哎对了，还有那两个故事到底说的是什么？他边走边想，猛然一下子醒悟，拍了自己大腿一巴掌：“其实我早该想到的！”他心里有了底，更是疾如风火般地向前赶。他要与上帝比时间，比谁能先到达那个预设的终点。
他穿过县城的条条大街小巷，正午强烈的光芒被他远远甩到了身后，他的四周只剩下了人们诧异的目光和迅疾的风。久违了的激烈在他心中再次荡起，当年战场上的豪情又回来了。他仿佛仍如当年一般的挺直了脊梁，挺起了胸膛，因为背后是祖国和人民的期盼——
在几分钟之后，县城精神病院的大门为他轰然开启。他什么都没说，只冷傲地抬起了手，那里是他的警官证，是人民赋予他的权力。那个小武警被他给震住了。在他的记忆中，似乎没有哪个人像他一样，浑身散发着凛不可犯的正气。
黎赤兵的经验和胆略都远非花援朝可比，所以他很轻松地来到九栋房七号门，并动员院方将其他三个疯子都赶走，只留下他和汤柯面对面的坐着。两个人都是面色凝重，仔细地听着对方的发言。
黎赤兵首先开口道：“我猜到你说的那两个故事是怎么回事了。”汤柯不语。黎赤兵在手上蘸了点水，在床头无声地写了一个字，指给汤柯：“是不是这个人？”汤柯极沉重地点了点头：“今天看来我是要把这个故事讲给你了。不过在我讲之前，能不能向你提一个问题？”黎赤兵道：“你说吧。”汤柯指着那个字问他：“这个人现在怎么样了？”黎赤兵道：“目前没有任何消息。但我有另一条极不好的消息告诉你，卫明被判死刑了。”汤柯怔了一怔，喃喃道：“怎么会这样？”黎赤兵道：“你现在不要对李菊再抱任何希望。她要么是没把信送出去，要么就是信转到了敌对方的手中。我昨天派来的那个手下已把情况都跟我说了。眼下能救卫明的唯一方法，就是尽快把消息告诉我，然后我再想方设法把消息透出去。我是偷着出来的，能留给你的时间已不多。”
汤柯长叹一声：“看来什么都瞒不过您，那我就说了。我的身份你想必已经猜到，我是老县委书记卫茂康的秘书杨河。”黎赤兵目中精光大炽，但却没有说话。早在当时他已听说卫茂康的秘书杨河莫名其妙的失踪，查访多年未果。当他听说李菊来这里时便已将怀疑的目光对准这里。如今果然不出他所料，这位当年的县委一秘居然忍辱负重地在这里躲了九年。
汤柯（这里为了叙述上的方便，仍沿用原名）道：“我从工农兵大学毕业后，就来到了县委。一开始我是配给副书记莫云平的，莫云平嫌我啰唆，便跟卫茂康商量换一下秘书。卫书记想都没想就答应了。于是我便来到了卫书记身边。在当时的县委排名中，莫云平排老三，说话还是挺有分量的。表面上看，此人在重大会议场合总是不遗余力地吹捧卫书记，出口必称卫书记如何如何，大家都以为他是卫书记的人。但实际上，此人在卫书记未上任前便已是副县长，资历比卫书记还老。他从副县长转副书记，卫书记没出什么力，只是点头表态认可而已。但自此此人就总是以卫书记的捍卫者自居，谁要是说卫书记的一句不是，他立马带人去镇压。这样无论谁看来，他和卫书记搭配得都是亲密无间，整个班子内部也是十分和谐。但卫书记对他如此尽力地吹捧自己并未表现出对他的什么好感来。卫书记觉得此人虚头巴脑，一心钻营，不是干实事的人，便把他晾在一边，凡事也不叫他参与。说到底，卫书记是干大事的人，他却只是个投机取巧的政客，所以才造成了后来的那场悲剧。”
汤柯抿抿嘴唇，道：“我因为经常跟在卫书记身边，对两人之间的关系敏感的很，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已看出了卫书记对他的不信任。其实，在和他的接触中我也觉得他野心极大，一心想当县里的一把手。我将这番话告诉卫书记，提醒他注意此人。但当时他沉着脸，反而把我训斥了一顿，让我别插手不该管的事。这件事该不该管我不清楚，但从后来发生的事情来看，卫书记显然未做什么充足的准备。”
汤柯喝了口水，看对面黎赤兵仍在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便续道：“我清楚的记得那一天。头天晚上卫书记刚将工作布置下去，下面反应还不错，他很高兴地把我请到家里喝了半斤苞谷烧酒，并让我第二天跟他一块下乡去农村检查秋收情况。以往跟他下乡过多次，我也有了经验，不需要他多嘱咐什么。我那天喝得头有些晕，胃也有些难受，也亏了这难受，第二天我才躲过一劫。”
“第二天早上静悄悄的。我跟卫书记按照约定的计划下乡检查。乡里几个干部还热情地招待了我们，中午仍有特产苞谷烧酒。我本来已喝不下去了，但在卫书记的鼓励下还是多喝了两杯，结果饭没吃完我就跑到外面去吐了一回，回来卫书记也就放下筷子，跟乡里干部告辞返回县里。快要到卫书记家门口时，我突然觉得胃疼，便叫停下车自己下来站着歇了一会儿。卫书记急着回家，便先走了。他告诉我先回去了，待会儿让我过去跟他讨论秋收检查报告的起草事宜。我在那里又吐了一阵，方才觉得好了一些，摇摇晃晃地向卫书记家走来。哪知我刚拐过一个弯去，便见到了木材厂两个工人持着红缨枪，气昂昂地站在卫书记家门前。我一想坏了，肯定是县造反派来抄家了。其实那几年政治风头一直挺紧，县里也早有一些造反派在活动。外县已经闹腾起来了，永南县却还没有动作，这主要是因为卫书记的压制。卫书记一心想搞经济建设，对造反派的做法十分看不惯，因此县里那些造反派开始还没有那么大肆张扬。然而他们得到了莫云平的支持，莫云平也正想利用他们打倒卫书记，于是一拍即合，卫书记就这样落入了他们的陷阱。”
见黎赤兵面露疑色，汤柯又补充道：“其实这些东西我也是自己推测的。比如说这么大的事，为什么卫书记事前没有得到半点消息，否则他就不会在乡下喝酒；比如说他们为什么会选在卫书记家里逮捕卫书记而不是在县委的工作单位；这里面的疑点太多太多，好在我思考了几年，总算把前因后果理出个头绪来了。”黎赤兵点点头：“你还是接着刚才的说吧。”汤柯道：“好。”便又讲起了那天发生的事情。
“我看到卫书记家门口的两个造反派，不敢再往前进，只能躲在墙后面。这时门里传来了一阵激烈的打骂声和摔砸物品的声音，紧接着那个林盛恩叼支烟，跟在卫书记一家四口人的后面，慢悠悠地走出来了。卫书记沉着脸，显然此事在他预料之外。我担心卫书记的安危，便悄悄地跟在他们后面。事实证明我的举动是极其愚蠢的，我这时如果能跑到县公安局，让那个公安局长带几个人过来，这事或许不会发生，因为局长与卫书记私交极好，肯定不会见死不救。但当时我没有想那么多，就跟着几个造反派和卫书记一家人后面来到了木材厂的休息室里。在这里卫书记和他的家人被强行分开了。卫书记的夫人和两个孩子被带到了一边，接受思想教育，卫书记则被两个人带了出来，其中一个人就是林盛恩。”
“林盛恩和那个人将卫书记领到了木材厂后面一个废弃的土窑内。这里在解放前曾是一座白灰窑，解放后已多年不用，土窑已濒临塌陷。走到土窑门口，林盛恩把卫书记带了进去，让另一个同伙在外面放风。我趁那个同伙拉屎的功夫，爬到了土窑外面。土窑已有些裂缝，我就透过那些裂缝向里面望去。”
“只见林盛恩一手举着根皮鞭，一手对着卫书记指指点点，卫书记被捆在一把破椅子上，身上缠了三四十道绳子。林盛恩叫道：‘姓卫的，你快点交待你的罪行！’卫书记道：‘我有什么罪行？’林盛恩恼羞成怒：‘你不说我就抽你！’说着装模作样地甩了一下皮鞭。其实我这时如果沉着一些也不至于那个结果。我一时兴起，将土窑打了个窟窿，跳到里面去背着卫书记就走。卫书记被椅子捆住，我也顾不上解开绳子，直接连椅子一块儿背走了。林盛恩愣了一下便冲外面吼道：；‘他妈的，你怎么望的风？人都跑了！’我为了不让他俩追上，就拼命地捡小道走。卫书记没想到我会在这儿把他给截下来，忙道：‘你放我下来，我看他们能把我怎么样。话虽如此说，我却不敢停，一个劲地猛跑。但我毕竟是文职出身，跑路肯定不如那两个工人。再说我背上还多了一个人和一把椅子，如何能跑快？所以不大功夫我便被他们两人追上了。林盛恩绕到我面前，往我膝盖上狠踹了一脚。那一脚可真够狠，我之后有两三年没能直起身来走路。当时只觉得腿一软便跪下了。林盛恩让同伙将卫书记带回去，然后解下裤腰带，将我双手反绑住，倒牵着我也走回土窑。”
“接下来我们两个人可就惨了。我们被扒光衣服，林盛恩和他的同伙拿皮鞭往我们身上抽。他那个同伙还有些人情味，对我打得不重，别看甩得挺响，可都是些皮外伤。林盛恩可就不同了。他下手极重，一鞭子下去保准出一条血印。他用的鞭子是自制的，鞭头带着根洋钉子，所以鞭子一抽一个准。但无论他怎么抽，卫书记都不吭一声。林盛恩大概已得到处理掉卫书记的命令，所谓口供不过是个幌子，所以更加卖力地抽打。卫书记当时全身浴血，鞭子过后血水乱溅，连我身上都沾了不少他身上的血。林盛恩却仍未满足，一边吼着一边劈头盖脸地乱打。但就在这时，发生了一件谁也想不到的事。林盛恩鞭子上的洋钉子竟插进了卫书记的右眼中，他猛进一拽卫书记的眼球便被扯了出来。那眼球被拖出眼眶老长，却又那么吊着，那情景别提有多吓人了。卫书记一声惨叫，便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