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今夜无眠（1）

　　送走铁扇公主以后，亨特一直呆呆地地盯着吉米的脸不做声，把个吉米搞得浑身不自在。摸摸这儿瞧瞧那儿的，觉得自己与往日没啥两样呀，亨特这是怎么了，就跟不认识自己似的？瞧父亲那痴痴呆呆的样子，似有无限的心事。“大概对铁扇公主动心了吧？那可不行，我必须阻止。”吉米想，
　　亨特今年都六十五岁了，大概除去自己死去的母亲，一生都没接近过第二个女人。其实，M国有很多女人都想嫁给亨特啊！父亲长得帅，家境富裕，本人又早早成名——M国的人可能不知道自己国家的领导人是谁，却没一个不知道本国的太空专家是谁的。年轻英俊的亨特是多少春闺梦里人呀！可是面对美色，父亲借口工作忙，从来能躲就躲，能推就推，根本无动于衷。他长大了，父亲仿佛有了借口，再有谁跟他提起交女朋友的事，他就说“拜托别再跟我提这种事了，我儿子吉米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了，你们修修好，还是帮吉米找一个吧”！亨特又哪里知道，吉米的心思也不在这上头呢！父亲爱他，他也爱父亲，而娶了媳妇就得和父亲分开过。如果不分开，那就意味着要在山一样的矛盾和冲突中度日如年。中国古代的大学问家孔子说过，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他虽不是孔子的崇拜者，但他相信这位先贤说的有道理。妻子与丈夫家人闹矛盾的事太多了，几乎成了各种媒体主流内容了。而且有的事就发生在自己身边的同事的家里。比如父亲的助手艾拉吧，他念小学的时候生父就莫名其妙地失踪，母亲又很快病故，是现在的养父收留他并把他抚养大的。因为养父晚年体弱多病，艾拉工作太忙又无暇照料，就早早地找个女朋友结了婚，把照料父亲的事交给妻子。谁知在不到半年的时间里，艾拉的妻子和他的父亲竟十次打上法庭。艾拉妻子说他父亲对她性骚扰，他父亲说艾拉妻子淫乱成性，常勾结很多男人到家里寻欢作乐，骚扰他的生活。第十一次上法庭是爱拉妻子把他养父杀了。根据陪审团的意见，法庭判艾拉妻子终身监禁。因为娶个媳妇，艾拉失去了亲爱的养父，也失去了家庭。鲜活的例子就在面前摆着，吉米可不敢给自己找麻烦。在吉米看来，父子俩就这样过下去挺好嘛！干吗非要弄个女人插进来？
　　“我绝不能让这个女人插进我们父子中间。”吉米心里说，“更何况，铁扇公主是神不是人呢！在太空跟女神仙轰轰烈烈恋爱，还不成了世人的笑柄？回到M国以后父亲还有什么脸面见人？一世的英名全给这个女人破坏了。”
　　“爸爸，”吉米走到亨特跟前深情地叫了一声，一只手轻轻地搭在亨特的肩上，“铁扇公主的确是位值得同情的好女人，我知道她可能打动了您，可她毕竟是神不是人呀！咱们可千万别弄出笑话呀！”
　　“吉米，我真不敢相信这话是你说的，你真让我失望呀！”亨特说，看吉米的眼神含着万分的期待，“难道铁扇公主的话一点儿也没让你想起什么？你好好回忆回忆，想起什么赶快跟爸爸说。”
　　吉米感到父亲说这些话的时候表情非常急切，好像极力想从他嘴里听到什么似的。那么父亲想听到什么呢？想听到他对铁扇公主的赞扬？抑或干脆对他和铁扇公主的恋爱的支持？“爸爸我我……”
　　“快说，你什么？”亨特的口气更加急迫了。
　　“我……我是说您您……不可以与铁扇公主谈恋爱！”吉米一咬牙，终于很明白地把自己的意思说了出来。与此同时，他看到父亲眼中的那束期待的火焰熄灭了。
　　“唉，”父亲叹了口气，“天晚了，你白天累一天了，早点儿休息吧！我也该睡觉了。”吉米很不情愿地离开亨特回到自己的卧室，可躺到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亨特的状态实在让他担忧。父亲是个固执的人，只要他想做的，怕是十颗原子弹的威力也休想把他拉回来。吉米不知道，其实今夜无眠的不只他一个，亨特也在床上翻来覆去……
　　三十年前，亨特从M国给他的未婚妻——一个和他相恋两年的美丽中国姑娘李娟打了一个可视电话，说“我和我的太平洋二十号卫星刚刚回到地球。这几天，我正在家里布置我们的新房。你不是常常抱怨我不带你上天吗？这回我是整个按着天体来布置我们的新房的，从天花板到四面墙壁，都是蔚蓝色的天穹，上面除了有很多亮闪闪的小星星，还有暗红色土地的火星，发出白色氨基光波的彗星，无数小星星组成的亮闪闪的天河，迢迢牵牛星与皎皎河汉女脉脉含情地隔河相望……当然，天穹里是不可能少了月亮姐姐的，只不过在月亮里待着的不是嫦娥和吴刚，而是你和我。我们相拥着坐在那棵高大美丽散发着浓郁香味的桂花树底下，在辽阔的太空中憧憬着未来……
　　亨特记得电话打完的第二天，也是新房布置好的第二天，他把病体刚刚痊愈的母亲从医院里接回家，请他老人家欣赏他布置的新房，以为妈妈肯定会非常满意，想不到老母亲却非常不满意。母亲说：“我就你这么一个儿子，你成年论辈地待在天上也就算了，怎么让我的中国儿媳妇也成年论辈地和你一样待在天上呢？家里就剩下我一个孤老婆子，这日子多难熬呀！你们俩在天上也放心呀？再说新房这么布置也不吉利呀！不论中国的佛教还是我们信奉的基督教，都是说人死后才能升天，我的儿媳妇才刚刚进门你就让她升天，这多不吉利呀！”亨特觉得母亲说的有道理，就打算第二天重新装修新房。只是时间太紧迫了，李娟说她的学校明天就放寒假，而两人打算李娟一放假就结婚呢！妈说结婚要紧，先把李娟从中国接过来，把一切必要的手续办好。新房由她找人再重新布置。总之一句话，这新房不吉利，不能用。可是第二天，他还躺在床上，就从广播里传来那可怕的消息。
　　亨特扔下一切，匆匆忙忙来到中国寻找未婚妻李娟，却再也没见到他的心上人。她和她的飘楼国村以及那座承载着村庄千年万年的大山，彻底地从地球上消失了。留下的只是一个深不底的巨大黑洞，任凭活着的亲人想象——火山喷发的能量太大了，把村庄崩上了太空；火山喷发的灼热岩浆把一切都烧成了灰烬……总之吧，飘楼国村的人都死了。用佛教和基督教的话说，他们都升天了。亨特怎么也不敢相信，母亲怎么就一语成谶了呢？因为母亲的这句话，非佛教徒亦非基督教徒根本不相信人死升天的亨特，这些年潜意识里一直在责备自己。如果不是自己布置的那个不吉利的新房，李娟不会死，经受不住李娟死亡打击的母亲也不会死……整整三十年，他一个人终日生活在孤独悲痛思念和自责中。虽然有李娟的侄子吉米陪伴着他，并且他和失去一切亲人的吉米已经成了亲密的父子。但是可怜的孩子经受不住瞬间丧失全部亲人的打击，吉米对来M国之前的一切完全失去了记忆，这让亨特更加倍感痛苦和自责。在他看来这一切都跟他布置的那个不吉利的新房有关。没有不吉利的新房李娟死不了，没有李娟母女的死，吉米的父母怎么可能撂下工作请假回家呢？吉米的父母不回去，又怎能出车祸双双亡故呢？这种自责用在他和吉米的身上，就是亨特加倍地疼爱这个可怜的孩子。他发誓自己要穷尽可能，把孩子培养成一个有出息的人，这样才对得起李娟和吉米死去的父母——特别吉米的母亲，她是他第一个爱过的女人。与此同时，他千方百计启发吉米的记忆，希望他早一天恢复全部的记忆。虽然恢复对那悲惨事件的记忆会使吉米痛苦，但那毕竟可以说明吉米已经完全康复。可是这又谈何容易？任凭他怎么启发，哪怕把嘴皮说破，吉米对他来M国之前的事就是没有记忆，反而说父亲在和他讲天方夜谭。说：“您就是我的亲生父亲，我从小就跟您生活在一起，什么中国呀？不是听您说，我压根儿就不知道世界上有这么一个国家。”有时候亨特觉得这样也好，省得孩子痛苦。可是他的心里还是不踏实，害怕这一段记忆的永久丧失会对吉米的身体发育有影响。因此，吉米长大了，他也常常在他面前有意提起三十年前发生的那件惨事，希望能唤起他的记忆。当然，对于亨特来说，每提一次，都要经历一次剜心般的痛。即使如此，他也不放弃。
　　就譬如刚才吧，听了铁扇公主说的有关1M国王作恶的事，他一下子就可以断定铁扇公主口中的那个飘楼国那个李娟，就是他未婚妻李娟和她的村庄。联想到吉米那只小米旧手机上“哥哥救我”拼音字母的缩写，亨特断定就是李娟发给哥哥的求救信息——因为亨特一直让吉米把他爸爸的手机保存在身边。当然，李娟也肯定给他发过同样的信息，只不过他的手机丢了，无法看到这些信息。铁扇公主离开以后，他很想直截了当向吉米提出这个问题，稳妥起见，他还是希望吉米自己慢慢想起来。当吉米走到跟前用手轻轻拍他的肩上时，亨特的心都要跳了出来。这孩子听了铁扇公主那番话以后，肯定是想起了三十年前飘楼国和奶奶姑姑消失的事，说不定走过来拍他的肩就是和他要讲这件事……可是亨特却再一次被抛入失望的深渊，可怜的儿子，竟把他对他的期盼和渴望当成是他爱上了铁扇公主……
　　亨特又翻了一次身，暂时把恢复吉米记忆的事放到脑后吧！摆在他面前刻不容缓的事是赶快搭救心上人李娟。诚然，如铁扇公主所言，1M国在亨特的那位本国同胞茉莉花的帮助下，可能有一定的军事实力。但这又何妨？一个激光弹过去，瞬间1M国便灰飞烟灭，一点儿痕迹都不留，好像太空中从来就没有过这么一个国家似的。可是李娟呢，也同样彻底消失，和李娟同时消失的还有1M国那些无辜的百姓。那他亨特可就罪莫大焉，大得远远超过1M国王，甚至超过三百多年前法西斯德国和小日本发动的第二次世界大战。不行，肯定不能用激光武器。中国兵书上不是讲“不战屈人之兵乃用兵之上策”吗？那我就在这上面做做文章，看用什么法子能让1M国王心甘情愿地向我投降。物质引诱？的的确确，这是个不错的办法。但这中间必须有个穿针引线的人，没有这个人，他亨特直接去找1M国王显然行不通，人家一炮就得把他轰出来。本来嘛，人家过得正得意呢，你送给人家点儿礼物就让人家向你投降，搁你你也不干呀！炮轰是轻的，保不齐就办你个凌迟呢！那谁能做这个中间人呢？亨特把舰上每一个人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竟找不出一个合适的。这些孩子们和他一样，没经历过战争，从小在蜜罐子里长大，让他们做中间人去见1M国王，人家几句硬话没准儿就把他们的腿肚吓得转到前头了。铁扇公主？对了，她是最合适的中间人呀！自己咋早没想到她呢？她是个受害者，对1M国王恨之入骨，只要能消灭1M国王，就是让她去死，铁扇公主大概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他早看出来了，这是个嫉恶如仇又非常刚强的女人。等待会儿天亮了，他与哈马斯和吉米再具体商量商量，把每个细节都想好，每个步骤都计划好了，然后他亲自去牛魔国恭请铁扇公主……
　　亨特忽然觉得上眼皮特别沉重，好像缀着一块大石头似的怎么也睁不开。刚刚要合上沉重的上眼皮时，床头的报警器突然铃声大作，上眼皮的大石头倏地被掀掉，亨特迅速爬起身穿墙来到C3控制室，发现吉米已经坐在那里。
　　“舰长您看，”吉米指着环形屏幕的左边，亨特看到母舰宽阔的甲板上，一峨冠博带的男子正用一把长长的剑割自己的脖子，鲜血已经从脖颈上被割出的长长细细的口子里冒了出来。“他的打扮好像屈原呢！”吉米喃喃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