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三十年后 ；三 舰长亨特

　　二 三十年后
　　
　　2248年圣诞节这天，全球各大媒体都发布了这样一条消息：M国哈马斯家族的太空母舰于今日凌晨一时开往太空。舰上共有二十名成员，除一名日裔和一名非裔，其余全部为M国本土成员。太空专家亨特，是太空母舰舰长，哈马斯的儿子小哈马斯为第一副舰长，亨特的儿子吉米为第二副舰长。两个非裔日裔分别是亨特和哈马斯的助手。该太空母舰的面积为44400平方米，相当于六个足球场。母舰上建有粮厂和水厂，每年生产的粮食和水可供五千人口用一年。此外，母舰上还建有车库，内有两辆太空飞行大轿车，和每人一辆太空飞行小轿车。母舰的辽阔甲板上甚至还有一个漂亮的足球场，绿茸茸的草坪就像一片巨大的厚厚的地毯，别说在上面踢球，看着就赏心悦目。
　　据传，母舰所有者老哈马斯，当初曾向亨特提议弄几个漂亮性感的女机器人上舰。说母舰要在太空停留三年（与亨特签的合同），舰员们又都是风华正茂的年轻人，怕万一他们因为长时间接触不到女人影响工作，但是这个提议被亨特一口拒绝。爱子小哈马斯也坚决站在老师（亨特是他为儿子请的老师）一边，说他的这个主意太馊，男人和没有情爱的女人上床是畜生，和女机器人上床就连畜生都不如，他绝不能和一帮畜生都不如的人在母舰上一起工作。老哈马斯被儿子骂得狗血喷头，立马哑炮，一直到母舰上天再也没敢提这件事。
　　M国的总统奥斯克也给足了哈马斯家族的面子。亲自出席老哈马斯在母舰升空之前的媒体见面会。总统在会上和老哈马斯亲切拥抱，称哈马斯不光是他们欣欣党的中坚，更是M国的中坚。奥斯克坚信哈马斯家族的母舰，肯定在太空能为M国开辟一片新的领域。待母舰三年以后返回，M国的领土要成倍地增加——因为在太空，又有新的星球加入了M国。之后奥斯克总统又与老友亨特拥抱，祝愿老同学返回地球时，能携回一位美丽的太空女性伴侣，从此结束单身生活。
　　亨特舰长也讲了话，说他此次去太空，除去有哈马斯交办的任务，也有自己的私事——一位长期居住在太空的亲密朋友遇上了麻烦，请求他的帮助。他此番去太空的目的之一，就是帮朋友解决麻烦。但能不能解决，他心里也没底。大家都被亨特的话逗笑了，想不到一向严肃的太空专家竟幽默了一回。可是亨特那认真的表情和淡淡的忧伤，似乎又不像幽默。是也？非也？三年以后吧！
　　
　　三 舰长亨特
　　
　　舰长室里，舰长亨特坐在老板椅上正闭目沉思。虽然是在舰上，但是舰长室和陆地上的房间一样高大豪华，墙壁上贴着很多名人的画作，除去梵高的名画《向日葵》，其余都是中国画。有张大千的《唐人秋猎图》，傅抱石的《云中君和大司命》，韩学中的《原野如歌》，韩天衡的《河塘花鸟》等。最显眼的要数一幅大约一张全开纸那么大的十字绣《嫦娥奔月》，白色的底布虽已经有些发黄，但上面的嫦娥依然鲜艳，嫦娥飘飘的衣裙，和怀里抱着的那只肥白的兔子，都栩栩如生。最引人注目的还要算天上的那个又大又白的月亮，里面没有一点儿别的什么东西，完全是纯白色。有人问亨特，说：“你是航天专家，去过月球多少次，比串亲戚还频繁，难道不知道月球里有山脉？有起伏不平的丘陵吗？连我们肉眼都能看见月亮里的阴影，而这个月亮里却白白的，啥也没有，多么拙劣的十字绣呀！您怎么还像宝贝一样保存？还拿出来向我们大家炫耀呢？”亨特却不以为然，双手一摊，头摇得像拨浪鼓：“难道你们没看见吗？嫦娥抱着兔子还没飞进月亮里呢！我们在地球上看见月亮里的阴影，那是嫦娥栽的桂花树，桂花树底下卧着的是嫦娥怀里的这只大白兔子。”每每说到这里，亨特双眼一闭，便咏出一首毛泽东的诗：“我失骄杨君失柳，杨柳轻飘直上重霄九。问讯吴刚何所有？吴刚捧出桂花酒。寂寞嫦娥抒广袖，万里长空且为忠魂舞。”显出他对博大精深的中国文化的熟悉和了解。
　　三十多年前，当亨特还是一名四年级的大学生时，暑假里从M国来到他向往的中国。他的父亲是位汉学家，年轻时曾定居过中国。为了履行对女友父亲生前的承诺，亨特的父亲才回到M国定居。父亲和女友结婚以后，继承了女友父亲的全部家产约三亿多美元。父亲虽然到死也没再去过中国，但是他骨子里热爱中国的基因却传给了亨特。从小，亨特就知道很多美丽的中国神话，什么《天仙配》《嫦娥奔月》《牛郎织女》等等，这些故事不光让他对古老的中国充满了向往，更是对神秘的太空充满探索的欲望。上大学的时候，他选择了M国最著名大学的最著名的太空系。他的志愿就是做一名太空人，永远生活在太空。
　　亨特入住的酒店的院子里有一个篮球场。他白天和旅伴们出去玩，晚上就在灯光球场上打球。有一天，亨特看到靠近球场拦网下方的水泥台上，坐着一个手里拿着绣活的姑娘。他早就知道中国女孩的手都特别灵巧，能活灵活现绣出自然界的一切。他在本国商店里多次购买过来自中国的手绢和衣裳，那上面常常绣小花小动物之类的，非常漂亮，跟真的似的。店主介绍说，这些都是出自中国姑娘之手，还说中国姑娘的手是魔手，什么东西都能绣，而且绣出来的都栩栩如生。他就想如果能来中国，他一定要认识一个会绣花的中国姑娘，如果她愿意他就娶她为妻，把她带回到自己的国家，天天看着她绣花，和她携手终生。这些天以来，他一直注意寻找会绣花的姑娘，可一直也没能如愿以偿。今天，终于让他给碰上了，这真应了中国的那句“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的古话。再后来打球，他就借口身体不舒服，没去上场，而是坐在姑娘旁边，聚精会神地看姑娘绣花。看着看着，他发现了问题，他在自己国家里买的手绢，花儿都是绣在很柔软很细腻的布上，而这位姑娘好像不是绣布上，而是一个纹路比布稀得多，有点儿像蚊帐似的东西上。他忍不住就向她提出了自己的问题，姑娘笑笑告诉他，说这叫十字绣，跟传统意义上的刺绣还是不一样的。按照网状布上的网眼，在每四个形成十字形的网眼上绣一针，所以叫十字绣。
　　那以后，只要姑娘一来，亨特就不上场打球，坐在姑娘身边神情专注地看着姑娘刺绣。也没想起问问姑娘：你又不打球，为什么到球场里来绣十字绣呢？
　　这样过了几天，亨特该回国了，他心里竟有几分对姑娘的不舍。就在走的前一天，他从别处打听到了姑娘的姓名，知道她叫李香香。临走的晚上，在宾馆的服务台给香香留下了一封热情洋溢的信。在信中他告诉姑娘：和你在一起的时候，并没有特别的感觉；但是离开了你，我心里却感到空洞得就像一个人突然进入太空，什么都没有，只有我自己，空虚孤独寂寞。现在，我满身心地想着你，只因为你，我才没有结束自己，我是为你而活呀！亲爱的姑娘，请你发发慈悲，对我这个可怜的人施以援手吧！在信中，亨特留下了自己的地址和邮箱。
　　回国以后，他就天天盼望姑娘的邮件。可是等了很多天也没等来姑娘的任何音讯。他就又给这家旅店发邮件请他们帮忙转告十字绣姑娘。这样过了好几年，就在他心灰意冷的时候，突然接到一个来自中国的大大的邮包。打开，却是一幅漂亮的十字绣，也就是他现在挂在墙上的那幅《嫦娥奔月》。同时寄来的还有一张李香香的全家福——一对年轻的夫妻和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儿。香香在信中告诉他，其实他刚刚离开酒店，她就看到了他给她的留言。那时，她已经结婚一年了。她之所以每天到灯光球场绣十字绣，是因为丈夫每晚都到那里打球。李香香觉得当时的亨特有点儿失去理智，对她的感情太痴迷太狂热太走火入魔，很害怕他知道真相以后会出点儿什么事，就没敢和他联系。现在几年过去了，李香香估计他已娶妻生子，和丈夫商量了一下，就把他喜欢的这幅《嫦娥奔月》的十字绣给他寄来了。李香香说丈夫叫李天保，是位作家。照片上的小男孩儿是他们的儿子小泽。他们的家就在北京，希望亨特下次来北京时到他们的家做客。
　　亨特特别喜欢照片上的小男孩儿，胖胖的小脸儿，瞪着亮晶晶的大眼睛望着他。不知为什么，从看到照片上的小男孩儿第一眼，亨特的心里就觉得自己和小男孩儿有一种特殊的感情，好像小泽不是一个和他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中国男孩儿，而是他的儿子，亲亲的儿子。瞧，他那微微张开的小嘴儿不是正在喊他爸爸吗？每晚睡觉前看上一会儿男孩儿的照片，亨特夜里就睡得特别香。还常常做很奇怪的梦，梦见自己和小泽儿并肩在天上飞，或者俩人坐在一只巨大的和邮轮一样豪华飞船里，在太空中遨游穿梭，从一个星球到另一个星球，惬意极了。但不知道为啥，和孩子在太空一起遨游的梦总是没有好的结尾，每回都是飞船爆炸了，孩子虽然在飞船爆炸时似乎没死，但是他却被炸得粉碎，肉体的碎片和衣服的碎片在太空中飘呀飘呀……梦醒了，似乎还听到耳边呼呼的风响，浑身冻得缩成一团。亨特是个无神论者，但是在潜意识里，他却觉得这个梦似乎在向他暗示着什么。因为那时的他已经是一个年轻的太空专家，曾无数次往返于太空和地球。太空于他，已经不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了。他把这个梦也告诉了在互联网上中国那边的一家人，说“让我做你们孩子的干爹吧”。亨特甚至觉得自己好像在期盼着梦中的事情发生似的……门开了，一位高个子的中年亚裔男人兴冲冲跑进来：“舰长舰长，外星人又来电求救了，您快看您快看呀！”亚裔男人举着一个早被淘汰三十年的中国生产老旧的小米手机来到亨特跟前，拿给他看。上面有几个中国拼音字母：GGJW。这几个字母，在母舰升空之前就在这部老旧的小米手机上出现过。这也就是亨特在媒体见面会上会为什么说出“帮助朋友解决麻烦”的话。媒体认为是幽默，其实亨特是认真的。
　　“吉米，”舰长叫着男人的名字，声音很严厉，“你总是这样慌慌张张大呼小叫的，都三十七岁的人了，不能稳重些吗？”吉米虽外貌酷似亚裔人，但却是亨特舰长唯一的儿子。被舰长父亲训斥的吉米一点儿也不恼，像孩子似的吐了吐舌头，恭恭敬敬地把手机呈上去。舰长接过手机，“又是这几个奇怪的字母！吉米，我真佩服你丰富的想象力，这么几个莫名其妙的字母，你怎么就能翻译成哥哥救我呢？”
　　“爸爸，这就是‘哥哥救我’四个字中国拼音的字头呀！”吉米指着手机上的四个字母，很认真地说。
　　“吉米，你还记得你几岁来到M国吗？”亨特没有回答吉米的话，却问了这么一句不着边际的话，那双被皱纹包围着的湛蓝色的眼睛充满期待地望着儿子，希望儿子的回答是“七岁来的”，哪怕说记不清呢，他都愿意听。
　　“你为什么老问我这句莫名其妙的话呢？难道我不是一直在您身边吗？难道我不是您亲生儿子吗？难道我不是M国的人吗？”得到的却是一连串儿的反问。“爸爸，你是不是因为最近太劳累了，思维有点儿紊乱呀？”
　　亨特叹口气，可怜的小吉米呀，他七岁以前的记忆仍然没有一点儿恢复。也好，那一幕太惨了，就让这孩子永远忘记吧！他甚至希望自己也和吉米一样，永远忘记那个悲惨的时刻，那个震惊中外的悲惨事件。由于那次事件，小吉米失去了所有的亲人，他失去了心爱的姑娘。但是，让他不明白的是，对七岁以前的事全部忘记的小吉米，凭什么认定这几个字母就是“哥哥救我”四个字拼音的缩写呢？他知道，中国的孩子一上学就学习汉语拼音。出事的时候，吉米已经是小学一年级的学生了。兴许吉米对七岁以前的事没完全忘记？抑或他的失忆症有所好转？他真希望这样啊！因为如此吉米就完全正常了。
　　“我教过你吗？还是你在小学里学的？”亨特专注的目光望着儿子。他不甘心，一定要打破砂锅问到底，为什么吉米能认识这几个汉语拼音字母。“抑或在大学里学的？”
　　吉米用同样专注的目光看着亨特：“爸爸，这个问题你已经问过我多次了。你应该知道咱M国小学不教汉语拼音，只有在大学里选修汉语，才学汉语拼音。难道像我这样早被你教得说汉语比说M国母语还流利的孩子，还用到大学里选修汉语？还用学汉语拼音？”吉米反驳爸爸。你今天是怎么了？反复问我这几个拼音字母是在哪儿学的！依我看，是娘胎里带来的。你不是说我死去的母亲是中国人嘛，再加上你有中国的感情那么深厚，这个基因遗传到我身上，就表现在没人教就认识汉语拼音。再说，没准儿我妈在怀孕的时候，胎教过我汉语拼音哩！”
　　“你说的也许是吧！”亨特很无可奈何。自打太空母舰起飞以来，父子二人就这个问题已经探讨过好几遍了，几乎每次的结束都是这几个字。为了启发吉米的记忆，亨特甚至很残忍地给儿子讲了三十年前的那个事。但是吉米就像一个旁观者听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故事，根本唤不起来他对那件事的一点儿记忆。亨特不想在这件事上再纠缠，就让孩子这么懵懂下去吧！起码可以避免那件事给孩子造成二次伤害。可是，反复出现的这四个中国拼音字母，却让亨特的心里起了涟漪，根本无法平静。亨特怀疑，这几个字母就是她发来的。他觉得她没死，她肯定在茫茫的宇宙中，一个他不知道的地方，不，她就在天上。她可能遇到了危险，在向她的哥哥求救，因为吉米给他看的手机正是她哥哥出事前用的那一部。当时，她一下子买了三部相同型号的中国产小米手机，送给她哥哥李天保和亨特各一部。他相信，如果她送给他的那部手机没有丢失的话，他也能够看见同样的中国拼音，只不过那应该是“ARJW”——爱人救我四个字汉语拼音的缩写。因为，他和她相恋时，他已经是一位年轻的太空专家了，到太空是常来常往的平常事。她和他的相识，也应该得益于他的名气。那时候，太空专家亨特的名字经常见诸各国的媒体。她的姐姐从媒体上知道他还是单身的时候，就质问他：“你都快三十多了，为什么还不结婚？是不是因为我呀？”他回答说：“是，我就想找个和你长得一模一样又会刺绣的中国姑娘。”她说：“那好呀，我正好有一个妹妹在当嫁之年，和我长得一模一样，也会刺绣。你把她娶了吧。”然后，她就详细地介绍了她的妹妹。原来，她的妹妹是婆婆的养女。她和李天保恋爱时，他们的村子发生了地震，父母同时遇难，只剩下十岁的妹妹。他现在的婆婆除了在北京念书的儿子，也没其他亲人。于是在李天保的撮合下，两家人就成了一家人。在姐姐的促成下，他和她的妹妹李娟很快就成了一对心心相印的恋人。她送亨特那部中国产的小米手机时还说：“我知道你们M国的手机比我们的先进，比我们的小米功能多，但它是我们中国产的。我不能天天陪伴你，有它在你身边，就跟我在你身边一样。”亨特接受了这部手机，并且从此一直把它带在身边。两个人原打算很快就结婚的，谁想到就出了那样的事。三十年过去了，虽然他和她早已阴阳两隔，但是，她送给他的手机却从来没离开过身。可奇怪的是，在太空母舰离开地球之前，那只手机却不见了……
　　“难道冥冥之中真有神在主宰着什么吗？”见儿子离开了舰长室，亨特这样自言自语地问自己。几个平平常常的汉语拼音，让亨特感觉到这次的太空之行可能不寻常，保不齐会有奇遇发生。没准儿承蒙上天垂怜，让他在太空与心上人见着。“阿门，上帝永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