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返回

　　老唐正式离职那天，老天爷吊着脸。老天爷不高兴，没人能高兴起来。一大早起来，许晨就觉得头重得很。他一整天也没精神，坐在办公室里，别看手上还把键盘敲得噼里啪啦的，可心里早飞到了别处。
　　连续好几天了，陈副总始终黑着脸，他走到哪里，哪里就有人倒霉。也难怪他心情不好，老唐一走，他的胳膊就少了一条。权利斗争，在公司里是时刻在上演的。高层，有高层的斗法；基层，也有基层的斗法。反正，每天都有人要牺牲。流血事件在全公司是时刻存在的。
　　隐隐约约间，许晨察觉到了点什么，又说不上来。
　　陈副总一下子显得老了许多，这是许晨认真观察了几次得出的结论。还真是那样的，发现了的人，不仅仅是他一人，好些人都发现了。他的背好像没有以前那么直了，稍微有点弯；还有他那满头的黑发，鬓角处竟然添上了雪一样的白。尤其是，下属向他汇报工作时，他竟然会偶尔走神，即便是一瞬间，两三秒那么短暂，那也是天大的事。
　　背后绝对有事。许晨坚定了心中的猜测。陈副总的身后究竟隐藏着什么样的秘密，他猜不出来，索性就不想了。连续思考了几天，他打定了主意：万一裁员，真正到了他的头上，他就回到家乡发展。双亲都在老家，他远在千里之外，他们需要照顾时，他能咋办呢？这几年的珠三角，在全国，早没了早些年的一家独大，如今的国内工业，可以说是百花齐放。长三角、京津冀、中原地区、关中地区、成渝地区，都有着一拳头能在地上砸出一个大坑的支柱产业。既然家乡的工业正处于腾飞的状态，他何不前去添一块砖头呢？
　　下午快上班时，许晨含着热泪和老唐在公司大门口握手道别。
　　许晨始终忍着，可泪水还是不争气顺着脸蛋汩汩流淌着。
　　老唐为他擦着泪水：“别这么煽情，好不好？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咱们有点别的隐情呢！你唐哥还在这个城市里，电话不会变的，有事没事记得给哥打个电话。要是遇到了难缠事，千万不要跟哥客气，记住了没？还有啊，一定要小心谨慎，现在是非常时期，在工作上，绝对不能有任何的闪失。虽说你身上背着天子门生的身份，但凡事无绝对，有些事，老陈也没辙。好了，不多说了，快上班了，赶紧去办公室吧，就这样，哥先走了。”
　　老唐在路旁拦了出租车，转瞬间就没了影子。他的经历，在全公司没人不知道。他原本是公司的保安。至于是如何一步一步地爬到了品质部副经理的位置，没几个人能说得清。大家只清楚一点，他是牛人，是有着菩萨般好心肠的牛人，在全公司是独一无二的。
　　许晨还待在原地，遥望着老唐离去的方向。
　　“看啥呢？”不知在何时，陈副总走了过来。
　　许晨赶紧稳定了心神：“没，没啥，刚到这里，发现一个人长得和老家一个人有点像，就多看了几眼。”
　　陈副总拍拍他的肩膀：“跟我来。”
　　“我手头还有点工作呢，我先忙完工作，马上过去找您。”
　　“不用，那点小事，对你来说，就是半分钟的事。”
　　“没那么离谱，最起码也得一个小时呢。”
　　“就几句话。”陈副总径直朝前走了。
　　许晨也就只能跟着前去了。跟在后面，他瞧见陈副总的后背，和前几天相比，似乎又弯了一些。究竟是什么样的事，能压弯陈副总的背？他不知道。那个级别的大佬，面对的难题，不是他一个小小的设计员能弄明白的。他之前的猜测，看来是真实的，陈副总遇到了麻烦。
　　陈副总前脚进了办公室，就对坐在门口的专职文员吩咐了一句：“有份文件，我刚才不小心忘在人事部了，你去拿回来吧。”
　　那名文员接了命令就火急火燎地跑了。
　　陈副总刻意回头瞧了一眼户外。许晨也顺着他的目光瞧了瞧，除了匆匆而过的工人，便是公司的内部运货车辆，别的啥也没有。
　　“有件事，我早想给你说了。想必，公司目前的情况，你也是看在眼里的。废话，我就不多说了。”陈副总一把抓来便签，取下别在上衣口袋里的钢笔，龙凤飞舞般地写了几行字，递了过去，“我现在能为你这样的得意门生做的，只有这些了。我是真心舍不得你们，但公司不是我自己的。要是公司是我家的，即便是我卖血、卖肉、卖骨头，也不会委屈你们这些，我一点一滴地培养出来的中流砥柱。公司现在难啊，不是一般的难，说夸张点，比上天还要难呢。”
　　陈副总一口气说那么多话，绝对是不常见的。
　　许晨接过那张便签，顿时惊呆了——崇明老弟，哥有一事相求，烦请安排许晨到老弟麾下，小伙子的能力，请老弟放心。下面还有两行字，一行是阿拉伯数字，一行是汉字，不用想也知道，那是联系方式和具体地址。这是怎么回事？他脑袋里顿时一片空白，他的嗓音颤抖着，说话，也就不利索了。他问：“陈、陈副总，这……”
　　“招呼，我已经打过了。你哪天想过去，就打个电话，他派车过来接你。别的，我不想说，你也不要问。不该你问的，不该你知道的，你都不要有好奇心。好奇害死猫，明白不？还有啊，要早做决定，不敢拖泥带水，万一我……不对，怎么扯到我身上了，正说你呢。”
　　话已经到了这个份上。许晨要是啥也不懂，那不是傻子才怪呢。他再三谢过陈副总的好意，深深地鞠了躬，才转身离去了。
　　搁在一般人，怎么可能有那个好心肠？现在的陈副总，不过就是一尊泥菩萨而已，自身已经难保了，还在为许晨的后路着想呢。前脚刚迈出陈副总的办公室，他的眼前顿时成了一片雾蒙蒙的世界。
　　既然事情到了这一步，就按心中的打算来吧。
　　下班了，许晨还没有关电脑，依然在噼里啪啦地敲击着键盘，一件艺术品在他的手中渐渐成型。瞧着自己的杰作，他的心里甜甜的。虽说工作很累，却也有着价值，当每件艺术品从天而降呈现在他的眼前时，他觉得再累也值得。出自他手中的那些艺术品，无一不与人类的日常生活息息相关。要是哪天走在大街上，碰见谁手中拿的手机是他主导或者参与设计的，那该多有面子啊。
　　“哎！”有人在一旁叹着粗气。
　　许晨知道那是谁。除了王八，还能有谁？他知道王八此刻还留在办公室，是在等待什么。他关了电脑起身走了过去：“副理，还没走？”
　　“情况，你应该都了解了。我和老陈、老唐，都尽力了。可？哎！”
　　难道是……对了，应该是这样的。许晨一下子想明白了很多事。老唐牺牲了自己，暂时保全了手底下的人。而王八呢？就没那么高尚的人格了，他能在这个时候挺身而出，也算是很难得了。前不久，研发部离开的，全是干了一年的，还有请假时间长的；那么接下来，也就轮到诸如许晨之类的干了两年的，为公司的将来主动牺牲自己吧。
　　许晨的话倒是说得轻松，语气淡淡的：“我知道该怎么办。”
　　“以后有啥困难，尽管开口。我和老唐的意思是一样的。”
　　“谢谢副理。”说罢，许晨便大踏步地离开了办公室。
　　出了办公大楼，许晨拨通了陈璐的电话，说晚上见个面，有急事找她商量；紧接着他又拨通了周婧的电话，说了同样的话。
　　周婧是许晨和陈璐的媒人。周婧和许晨是大学同学，周婧和陈璐又是高中同学，俩人同年出生，打小住在一个村里；从读小学起一直到高中毕业，始终是坐在同一间教室里的形影不离的好姐妹，那关系自然是没得说的，瞧着、听着比亲姐妹还要亲。周婧的出生月份稍微大一点，就成了姐姐。许晨和陈璐后来好上了，也就跟着陈璐，也把周婧叫姐了。按年龄算，许晨小周婧1岁多呢，也该叫声姐。细细想来，许晨和陈璐这恋爱关系，竟然还是传说中的姐弟恋呢。
　　他们三人分别待在不同的公司，位于同一个行政区，幸好离得不远，坐车过去也就几分钟的事。一般来说，他们都是步行前去赴约的。
　　小跑着到了老地方，许晨见周婧还没来，就走进那家他们常去的小吃店里，提前点了三份饭。这家小店的内里陈设，两年以来，始终没变。小店很普通，内部装修给人的感觉是素雅、舒适。进了这家店，烦闷的心情马上会轻松一些。可惜啊，要不了几天，他就再也不会像今天这样坐在这里等待几天没见的佳人了。
　　“想啥呢？上班，把你上成傻子了。”是周婧来了。
　　许晨翻着白眼：“你才是傻子呢。”
　　“哎呀，几天没见，还敢在姐面前顶嘴了，是不是皮松了。”
　　“哼！不屑于跟你多费口舌，要我说，你们这些长头发的……”
　　“长头发的，怎么了？”陈璐风风火火地飞了过来。
　　许晨赶紧换了语气：“长头发的，好看。”
　　周婧说：“许晨刚才埋汰你呢，说了你好些坏话。”
　　许晨急了：“没有，绝对没有，我现在比窦娥还要冤枉呢。”
　　陈璐说：“坏蛋喊冤，在现实中还真是不少见。”
　　周婧说：“看看，群众的眼睛始终是雪亮的，所有的妖魔鬼怪，不管道行有多深，都会在群众的视线中现出原形。”
　　许晨说：“妖魔鬼怪，也不是说，就全是坏蛋。你看白娘子，多好的妖精。你看法海，多坏的坏蛋。你再看聊斋里的狐狸精，心地善良的，多了去了，随随便便，能列出个几十呢。”
　　陈璐说：“你是妖精吗？我还真没想到，你还有这么一层身份？”
　　周婧说：“赶紧现出原形，省得受皮肉之苦，要是损了道行，岂不是亏得很？”说着，就从包里翻出了，不知啥时候在哪座庙里请来的淡黄色的灵符，正对着许晨，“妖孽，此刻不现形，还等何时？”
　　许晨一把抢了那道灵符：“你俩才是妖精呢，赶紧现形。”
　　她们早笑了，笑得趴在了桌子上，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每次相见，她们都要找找乐子，好解解乏，抛去心间的众多不快。
　　许晨向服务员招了招手，意思是可以准备炒饭了。服务员认识他们三个，也记得他们每次都点同样的食物；更重要的是，见了他们三个，服务员就想着今天该听到啥样的笑话呢。
　　冒着热气的饭，陆续上了桌。
　　许晨往嘴里挖了一勺饭：“有个事，给你们说说。”
　　周婧和陈璐没吭气，都在专心致志地消灭眼前的美食。
　　许晨接着说：“我后天要出趟差，去咱们那儿。”
　　周婧说：“去，就去吗，有啥说的？”
　　“就是，又不是没出过差？”陈璐咽下了口中的饭，“就叮嘱你一点，管住你，还有你的下半身。要是你敢，你知道的。”
　　许晨说：“这次出差，时间稍微久了点，三个多月，近四个月呢。那边的事，忙活完了，也就该过年了。”
　　陈璐说：“那样更好啊，不用感受春运的热情了。”
　　周婧说：“瞧瞧你，多幸福的。我们到时候，就难受喽。哎！这世道，咋不公平呢？这么好的事，怎么没砸在我的头上？”
　　“确实不公平，”陈璐又强调了重点，“管住你，必须管住。”
　　许晨的心里真不是滋味，难得她们信任自己，她们怎么没有表现出来一点点怀疑的成分呢？他差点不敢相信他的眼睛，他的耳朵。她们确实百分之百地相信他的话。他下定决心，必须尽快安定下来，好对得住她们对他的信任。至于，返回家乡后，他究竟会遇到些啥情况？他不知道。
　　他前段时间询问了一些消息，给他的高中同学鱼书志打了电话，问了问那边的工业发展情况。鱼书志根本就没正面回复，只给了一句“我能活下去，你当然也能了，我也没见把谁饿死在大路上”。这话，听着有点消极的语气，却也有道理。没错，旁人能在那里扎根发芽，作为有着外资企业工作经历的许晨，肯定也是可以的。
　　吃了饭，许晨和陈璐先送周婧回到在外居住的地方。
　　他们慢悠悠地迈着碎步子在压马路。
　　许晨说：“你看，咱姐也从宿舍搬了出来。”
　　陈璐说：“你脑子里想啥呢？给你说了多少次了。”
　　“我没有那个意思。我是说，住在外面，有住在外面的好处。相对来说，自由一些。我能等，绝对能等，等到天荒地老也会等。”
　　“但愿你的话，你能坚持到底。”
　　时间怎么过得这么快，明明要走很久的，怎么没走几步，竟然就瞧见了熟悉的宿舍楼。陈璐向许晨挥手道别：“拜拜。一路顺风，到了那边，照顾好自己，更不要让我担心，也不要担心我，这边有周婧呢。想我，就多打几个电话。还有啊，不要太累了，注意休息。你看看你，都瘦成猴子了，你不心疼，我心疼，要多吃好吃的。”
　　许晨心中不舍，却也不得不举起右手，笑着说：“保重。”
　　陈璐就准备转身走进她们公司的生活区大门。
　　许晨一把拉住她，疯狂地吻着她，眼角涌出了两滴滚烫的热泪。
　　陈璐没有拒绝，在热情地回应他。她明白他对她的真心。
　　许久，他们才分开了。向对方道了一声“珍重”，许晨一步三回头地慢腾腾地离去了。陈璐站在大门口，目送他的身影渐渐消失在了无边无际的夜色中，才转身走进了生活区大门。她那黑点大的身影早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他依然时不时地在回头，似乎还在人堆里寻找那道熟悉的影子。是的，他确实在黑夜中看见了她正向他挥手道别呢。
　　两天以后，大地万物依然在沉睡中，许晨已经背着行囊踏上了返乡的路。他没有接受陈副总的好意，他坦诚地说出了他的打算，陈副总表示理解，并一个劲地承诺要是需要帮忙尽管开口。
　　火车缓缓地驶出了站台。许晨向关心过他的每一个人默默地道了别。他也能清楚地听见他们都在热情地回应，祝他一路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