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主角与配角

　　李慧娟对孙老师的议论不以为然，坚持按原先的构思。和钟毅反复讨论后确定了如下的故事梗概：一个老生产队长，对党忠诚，吃苦耐劳，工作勤勤恳恳，很受社员群众拥戴。但是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胜利面前，丧失了阶级斗争的警惕性，认为阶级敌人已被打倒，从此天下太平。被生产队里隐藏的阶级敌人钻了空子，利用他松懈麻痹思想，花言巧语，歌功颂德，骗取了他的信任。生产队年青的女支书心明眼亮，洞察秋毫，多次提醒他不要被和平的假象蒙蔽双眼，要时刻绷紧阶级斗争的弦。可惜生产队长听不进去，觉得女支书小题大做，朗朗乾坤，大好形势，哪里来的阶级敌人？两人多次发生争吵，不欢而散。阶级敌人抓住时机大肆造谣污蔑，让老队长对女支书产生误解，以便浑水摸鱼。九大的召开给贫下中农提供了识别和战胜阶级敌人的强大思想武器，使暗藏的阶级敌人预感到末日来临。于是狗急跳墙，企图对生产队的耕牛下毒，破坏抓革命促生产。被警惕性极高的女支书带领民兵一举抓获，粉碎了阶级敌人的破坏阴谋。严酷的阶级斗争现实惊醒了生产队长，女支书又用九大精神对其进行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思想教育，终于使他幡然醒悟，对以前的麻痹思想痛心不已，重新回到无产阶级革命路线上。
　　李慧娟亲自执笔，写出初稿后再讨论修改，三易其稿，完成了剧本创作。一剧之本有了，接下来就是挑选演员。李慧娟当仁不让自告奋勇扮演女支书，全剧的一号正面人物，当然也非她莫属。老队长的人选，挑来挑去竟无人合适，既是“老队长”就不能太年轻，纵观全队都是十几二十岁的年青人，哪怕化了老人妆也演不出应有的神态。最后发现只有一班长，无论年纪还是相貌特征都与剧中的老队长极其相似。一听说让自己演戏，一班长连连推辞，说自己来只是负责行政管理后勤保障，演戏的事一窍不通，让他上台等于是逼鸭子上树。大家说谁都没演过戏，都是第一次，就当是革命任务来完成吧。这么一说，一班长也不好拒绝了。
　　隐藏的阶级敌人这一角色，谁都不愿演。因为是反派，阴险狡猾，始终处于阴暗的角落，远没有正面人物那般光鲜亮丽。但又至关重要，只有演得越真实越坏，最好让观众恨不得把他千刀万剐，才越能衬托出正面人物的高大正确。钟毅只得自己应承下来，谁让你们把阶级敌人设计得这么恶毒，令人唾弃的？你不演谁演？
　　节目基本确定后便开始实际排练。刚排了几天，姚专政急不可待地催促他们尽快公演。省革委会发下通知，要求各地尽快组织九大精神的学习贯彻。县里知道他们成立文艺宣传队的事非常重视，要求拿出经验，向各公社推广。正式巡演前，领导要审查一下节目，把把政治关。接到通知，演出队抓紧把所有节目梳理一遍，该调整的调整，该加强的加强。感觉其他节目问题不算大，最没把握的还是小话剧。排练时间短，各角色都不很成熟，而所有角色中钟毅扮演的反面角色最不像，台词都记住了，设计的动作也能完成，但怎么演都没那种坏人的感觉，台词念起来干巴巴的象背书，动作僵硬死板，让人恨不起来。领导催得紧，只能硬着头皮仓促上阵。
　　公演那天，中心广场的舞台上拉起一块临时幕布。公社革委会的主要领导，军宣队的全体成员都来了，革委会政工组的冯干事胸前挂着海鸥135照相机，前后找寻最佳角度，准备记录下演出的精彩画面。不仅是镇上的群众，周边生产队的社员们也闻讯赶来不少，把中心广场塞得满满当当，比任何一次街子天都热闹。
　　这阵势，让演出队的每个人既兴奋又紧张。还没抹胭脂就已经脸色绯红。
　　演出前，姚专政照例要讲一讲话，无非是强调宣传学习九大精神的重要性等等。接着，观众期盼的演出正式开始了。
　　开场戏是大型歌舞，意在用载歌载舞的欢快形式，营造出满台喜庆的气氛。先由负责报幕的演员激情满怀地朗诵四句诗：
　　群山携手午蹁跹
　　河水扬波奏心弦
　　九大召开传喜讯
　　贫下中农乐开颜
　　接着锣鼓家什铿铿锵锵一通急响，两个男演员一路跟斗翻出来，到舞台中央摆出京剧中的亮相。十名男女演员手持纸扎的葵花道具，欢呼着奔出来，开始边唱边舞
　　演员们或双手伸向天空，哗哗抖动着道具花，做出渴望雨露状；或前腿弓后腿蹬，做出勇往直前状；或一边跺脚一边双手掬物般从胸前一下下掏出，做一颗红心献给党状；或以掌当刀，左右横劈，做出斩尽一切妖魔鬼怪状……所有动作都选自流行于大街小巷的“忠字舞”。好在台下的观众论艺术修养比滇剧团拉大幕的那位也高不了多少，无人计较动作，场面热闹就行。
　　节目一个个演下去，掌声不断反映良好。眼见着就到了压轴大戏登场亮相的时刻。
　　报幕员报出剧名后，场上场下出奇地安静，大家象被导演安排好了似地共同为一号英雄人物出场制造出“此处无声胜有声”的特殊效果。
　　幕后远远传来一声呼唤“韩书记----”，随着“哎！”的应答声，李慧娟扮演的韩书记迈着矫健的步伐登场了。李慧娟身着绿色上衣，蓝色裤子，腰扎皮带，齐肩短发拢到耳后，英姿飒爽，活脱脱一个不爱红妆爱武装的女支书扮相。加上人又长得漂亮，还未开口便博得满堂彩。
　　剧情徐徐展开，各色人物陆续登台，个个表现都不错。别人演得越是成功钟毅越是心虚，直到登台的最后一刻，一咬牙一跺脚，成败在此一举，容不得再有丝毫彷徨。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精神高度集中，压力之下个人的潜能得到充分释放，排练时一直找不到的感觉神奇地迸发出来，钟毅对自己扮演的反面角色突然有了灵感，在群众面前点头哈腰，百依百顺，在背后咬牙切齿，不甘失败，鲜明地把暗藏阶级敌人的反动本性表现出来。
　　观众被深深吸引，情绪跟着剧情的发展而波动，时而开颜哂笑，时而扼腕叹息，甚至有人高呼起“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口号来。
　　最后的高潮是暗藏的阶级敌人眼看面临灭亡，进行垂死挣扎，在阴谋毒害生产队的耕牛时被女支书当场抓获。这里他们为女支书设计了大段台词，李慧娟完全入戏了，慷慨激昂，声情并茂，把台词演绎到最佳效果。与她演对手戏的钟毅，这时需要象条被打断脊梁骨的癞皮狗匍匐在地，丧魂落魄地仰视居高临下怒斥他的李慧娟。
　　排练时这场戏钟毅从未过关，原因就是他看李慧娟的眼光太温存。一演到这段大家就叫停：“不行不行！这哪像行将灭亡的阶级敌人？让人一点恨不起来。”钟毅也知道自己的表情不对劲，但他内心里怎么也无法把李慧娟当成他的敌对面。感情调整不过来，演一次失败一次。此刻，李慧娟已经化身为大义凛然的女支书，柳眉倒竖，怒不可遏。从未见过的英雄形象凸显出一种异样的美，让钟毅的眼光不忍离开。认识这么久，他从没有如此大胆地直视过李慧娟的眼睛。但又不敢盯着不动看太久，看几眼赶紧把目光移向他处，再看几眼又移向他处。就这么躲躲闪闪，却歪打正着，把阶级敌人心怀鬼胎，外强中干的虚弱本质体现得淋漓尽致，效果出乎意料地好。
　　原先最让人担心的还有一班长，他不仅没有任何舞台经验，普通话还说得不标准，台词记不住，丢三忘四。而他扮演的老生产队长又是举足轻重的角色，这场戏要砸十有八九也可能砸在他身上。没想到一班长虽没演出经验，优点是胆子大，一点不怯场。而且他根本不顾角色，由着性子来，完全是本色表露。正所谓：最高的演技就是不演戏。越是朴实就越真实。连他那南腔北调的台词也让人觉得特接地气。一个耿直淳朴的老队长，有力地烘托起李慧娟这个机敏精干的年青女支书。
　　事后面对大家的交口赞扬，一班长谦虚地连连摆手：“千万别夸我！我那是瞎猫碰到死耗子了。实话跟你们讲，我也只能演演老队长，演别的立马抓瞎。为什么呢？因为我心里头有个现成的样子摆在那里，就是我家乡的老队长。跟戏里头这个队长很相像，也是很正直很朴实的一个人，也是没得多少文化，但对党对社会主义绝对忠诚。参军离家前，他对我说：‘我一见资本主义就恨得咬牙。部队是个大学校，你去了一定要好好干，学它一脑袋政治回来，接我的班，把资本主义批倒批臭！’我对他太熟悉了，演的时候心里一直想着他，想他是怎么做的，怎么说的，稀里糊涂就演下来了！”
　　演出大获成功。领导们当场拍板，演出队明天就下乡，到各生产队巡回演出，务必把九大精神送到每一个生产队。
　　全公社六十三个生产队，分布广，距离远，保证每个生产队都能看到演出，任务可不轻松。演出队开始繁忙地奔走于各生产队之间，开始一天演两场，随着演出场次增多，距离越演越远，每天只能保证一场，有时还得在生产队过夜。
　　连续的演出让大家很疲惫，但只要上了场，面对热情的社员群众，一切劳累都忘了，立刻精神饱满地投入到演出中。节目在表演中日臻完善，越演越好，名声也越演越大。有的生产队还专门到公社去争，要求演出队优先到他们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