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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作品名称:魂魄      作者:唐彦岭      发布时间:2021-03-27 09:31:20      字数:5144

  “大爹,您要听懂了,就显显灵!”秀灵女子已是泪流满面,嗓子越发沙哑,哭求中带着许责怪,“娘的话,俺都带到了,信不信由您!”
  李励听到呲呲的撕纸声,他感到脸上火辣辣的热。侧脸望去,秀灵女子双手撕扯着一本厚厚的算数本,墓碑底座上还放着一本绿皮笔记本,嘴里嘟噜个不停:“三十多年来,娘从没间断过,她老人家的笔记本,给您看个够!”
  忽觉南风咋起,呼啸带哨,墓碑晃动,红色五角星闪闪发光,映出无数道刺眼金光,刺得李励两眼直冒金花,眼前一片混沌。嗷,老战友,不是您在流泪吧?李励双手触摸到墓碑上雕刻的五角星,五角星上滚动着带有体温的水珠,手指伸到嘴里,有股咸咸的感觉,花岗岩石头也能流泪?
  除夹带哨音的风声外,你听不到任何杂音,细细品味风中尖利的哨音,总有种给人种孤独、凄凉的感觉,似是沉默多年后发出的呐喊。李励老觉着这哨音似曾在哪里听过,却又难以想起。肖伟的哨音,李励再熟悉不过了,战场一别数十载,李励仍能记忆犹新。在他的记忆里肖伟的哨音从未这么低沉过,他的口哨似一曲曲美妙的音符,震颤你的心房,激越你的细胞,使你留恋忘返。
  打仗前,几个战友求他教几手,他莞尔拒绝,说他自己不识谱。战友们不信,便找到他老乡王帅帮忙。王帅不屑一顾,跟他学个囚,他小子就没老师,只不过是跟着个老叫花子讨了几年饭。
  肖伟的确不识谱。入伍第二年,师宣传科曹科长亲自下到连队,面对面指着乐谱考试他,结果是你不认识我我不认识你,曹科长屁股一拍回到师里,文艺兵与他彻底绝了缘。谁也没想到前线阵地成为他用武之地,肖伟把口哨演化为口技,阴暗潮湿的猫耳洞内肖伟成为战友们的乐子。且不说他诙谐风趣的哨音常常博得战友们的阵阵喝彩,就连老鼠、蚊虫、蟒蛇也与他“歃血为盟”、“握手言和”成为“挚交”。在他的点化下,这些人们可憎可恶的动物们竟能唱歌跳舞,活跃活跃猫耳洞枯燥单调乏味的生活气氛。老鼠、蟒蛇一度成为战友们可爱的得力助手,甚至为我们侦察敌情,通风报信。投之以李,报之以桃,战友们对它们慷慨解囊,罐头、水果、压缩饼干任由它们享受。或许不少人认为作者在胡吹留啦瞎编乱造,亲爱的读者朋友,无论你是否相信,李励们都会拍着胸脯保证:肖伟这小子,神!
  “娘!”一声惊恐万分的尖叫,似把锋利的匕首刺向李励的耳膜,这声波强似战时炮弹爆炸形成的冲击波,副连长、八班付、三班机枪手,当然了还有李励本人都品尝过它的“恶果”。尖叫的声波将他弹跳起来,幸好他抓着了身边一棵碗口粗的松柏,才幸免于难,否则,他想自己定会被强劲的声波撞到九霄云外,一生就会失聪、失明,甚至残疾终生。李励判断是秀灵女子的声音,睁开双眼,眼前一片恍惚,秀灵女子、招魂大师等众人马不知去向。风咋停,云亦散,西霞落山,一切归于自然,黑夜已启动帷幕,诺大个社区似乎家家都已闭门谢客。
  广场上几盏高耸的日光灯光照到肖伟门前,已逝去耀眼的光芒,未烧尽的纸钱依旧乏出刺眼的火光。忽觉坟头上有两个光点闪忽,像极了两个跳跃联动的光球,光点上隐隐约约闪现出小绿点。李励好生诧异,儿时的确听人讲过“鬼火”的故事,其实那是坟场内裸露的人骨夜间发出的“磷火”。而牺牲的战友都是就地火化,墓内小小的骨灰盒内只不过装了捧骨灰,何以能成“磷火”吓人?说来蹊跷,联动的小光点忽左忽右,忽上忽下,忽前忽后,跳动时细细听来,竟能听到“咕咕”的低泣声,可以感受到歌曲《十五的月亮》的韵律和深深的思乡之情。
  “李叔,大爹开口了!”李励听到了墓碑前秀灵女子的手足舞蹈声,她整个人儿显得异常兴奋,连蹦带跳,高声叫道,“大爹要跟我回去!”
  肖伟要跟她回去!李励左右狠命地掏了几下耳朵眼,除坟头上隐约的“咕咕”声,他什么也没听到。肖伟慢声细语,连队人人供知。久违了,李励渴望听到老战友的声音,他将半边脸贴到墓碑上,与肖伟啦个痛快,自己要问个明白,当时一路上自己说得口干舌燥,而他为啥不回半句。李励大失所望,墓碑捂出了汗,哪怕是一星点私密话也没听到。李励心里空落落的,一股酸楚冲塞心头,两行热泪滚落到墓碑地座上。
  “那是大爹的魂,李叔快看,那颗刺眼的光点!”秀灵女子拉了他一把,然后扭头转向招魂师,“快收大爹的魂!”
  或许是招魂师看出了端倪,以为时机已到,口中振振有词,似是经文似是古诗,如坠云雾之中;招魂师手脚并用,脚走鬼步,左手指天,右手指灯笼,一招一式,都是请君入瓮。
  “……
  它是那么明亮它是那么深情,
  那是我早已熟悉的眼睛,
  我望见了你呀,你可望见了我
  天遥地远,息息相通……”
  当年阵地上猫耳洞内广为流传的情歌由远而近,飘飘而至,歌曲中透露着思念和鼓励,隐含着深情的表白和理解。李励至今记忆犹新,它源自著名歌唱家董文华之口,情深动人,脍炙人口,战友们无不哼上一几句,一度被誉为经典歌曲。连队里随便拉出来一个,都会亮他几嗓子。战争早已结束,猫耳洞炼狱般的生活已成过往眼云烟,而李励却感到十分熟悉,难以忘怀,却又难以分辨。
  “光点里有张嘴!”秀灵女子神乎其神,李励浑身只起鸡皮疙瘩子,“李叔您听,光点里歌声嘹亮。”
  李励听得真切,心里直纳闷犯嘀咕,诺大个社区不见人影,确实感到已近在跟前,唱歌人伸手可抓。难道秀灵女子与光点心有灵犀一点通,自己咋就看不到光点里有张嘴,而且是会唱歌一张嘴,还歌声嘹亮呐。自己瞪起两个牛眼,光电还是光电,没有任何特别。如果非说不同话,那就是光点不知何时跳到了墓碑上,更加光亮耀眼,大有唾手可得之势。他看得一清二楚,秀灵女子瞪圆了杏眼,目光聚焦到光点上。招魂师志在必得,抱起满是经文的灯笼,两眼射出贼的贪婪,蹑手蹑脚,半蹲着,一丁点一丁点地挪向墓碑。李励想起房东家肥胖的鹅,“噗哧”一声笑出声来,引来招魂师白眼。李励挖了他一眼,自己明明知道光点与肖伟的魂风马牛不相及,但仍然担心起光点的去处,突发感觉有股莫名其妙的隐隐作痛感。
  谢天谢地!李励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到了地。他眨眼工夫,跳起扑向墓碑的招魂师头顶撞在肖伟的墓碑上。招魂师的光头终究没有花岗岩墓碑强硬,倒是光头上多了个馒头。一个极熟悉的笑声钻入耳鼓,李励心里打了个寒颤,莫非肖伟死而复生?他抬头一看,光点已跳回肖伟坟顶,墓碑前坐着的只有呲牙咧嘴喊爹叫娘的招魂师,秀灵女子不知跑向何方。
  “……
  夜深沉,难入梦,我在凝望那颗星,
  它是那么灿烂,它是那么晶莹,
  那是我敬慕的一颗心灵……”
  歌声时高时低,断断续续,婉转动听。李励一拍膝盖站立起来,肖伟真的死而复生啦,千真万确,这腔调非肖伟莫属。他第一次听他的歌声是在被誉为“八十年代上甘岭”高地猫耳洞内,也是这首歌。看得出肖伟动了真感情,眼含泪花,面朝东北仰望星空,比划着各式动作,博得阵阵喝彩,一遍、二遍、三遍……嘴唇干裂了,声音嘶哑了,战友们不忍心他表演下去,哥哥叫停,他才偃旗息鼓。每逢战斗间隙,尤其节日时分,他都会亮起他悦耳的歌喉,我们坚守高地两个月,他唱了四十个昼夜。
  
  “老表,连队要选骨干接防东山高地?”元旦过后的第二天上午,肖伟跑到连指猫耳洞内,将李励拉倒洞口问,“你是连长的红人,你给连长说说!”
  “你小子胡咧咧啥?那可是个危险的地方!”李励一月前调到连指任文书。他再清楚不过了,东山高地是个不大的小山包,与敌人的高地相距不过五十米,可俯视敌人三个高地的活动,扼敌人之咽喉,是敌人的眼中钉肉中刺。该高地是兄弟连队半月前攻下的,高地表层尽是裸露的碎石,热乎乎地烫人。“你家就你一个独苗,连长是不会让你去的。”
  “你给通融通融呗!”肖伟掏出一盒皱皱巴巴的“大重九”塞到李励裤袋里,随后递给李励一张折叠几次的本子纸,“全靠你了,老表!”
  别看唱歌无人能比,可他说起话来吞吞吐吐,出出憋憋。肖伟几次跑到连长跟前欲言又止,连长问他有事么,他摇摇头,“嘿嘿”笑两声,掉头就跑。连长几次指着他的背影笑着对指导员说,这个河南兵有意思,可惜是个孤儿。
  第二天黎明时分十五名战斗骨干就要接防东山高地。夜里连队举行了简易送行仪式,阵地上满是嘱托、表态、惜惜离别的气氛。期间,肖伟双手握着李励的手,一连说了几个“谢”。停顿片刻,他喃喃地说“一会儿到俺猫耳洞里去,你给拿个主意”。
  “肖伟,谁的相片?”李励弯腰钻进猫耳洞,发现肖伟坐在地上捧着张相片发愣,他攥到手中借着手电筒一看。肖伟艳福不浅,黑白照片虽然没有彩照鲜艳光彩,照片上的姑娘头上扎着两个扫帚把,碎花小袄,黑色粗布裤子,脚蹬圆门绣花鞋,典型的农村小姑娘,但掩盖不了她的美丽。李励唏嘘再三,那明亮的黑眸子,那月牙形的柳叶眉,那不胖不瘦的标准个,活脱脱的明星坯子。“你小子深藏不露!”他冲着肖伟就是一拳,“啥时拉呱的对象?”
  “你别瞎说,她可是大队支书呀儿媳妇!”肖伟板着面孔一本正经地说,还加了个绝对的手势。
  “人家已落花有主,你小子瞎琢磨啥?”李励一边嘻侃着,一边试探着问,“娶了吗?”
  “唉”肖伟一拍胸脯,长叹一声,显得无可奈何:“娶是没娶,但已吃了定会酒席,可惜他俩没感情。”
  “你老伙计难道是能掐会算的诸葛亮。”李励反问道,“你咋知道的?”
  “都怨俺穷光蛋!”肖伟攥紧拳头猛地一击洞壁,“你不知道,当兵前俺住在村头破庙里,连口铁锅都没有,她父母将俺拒之门外,把她许配给村支书的儿子。她偷偷跑到破庙里要俺带他走,俺支支吾吾不肯,她硬是抱着俺不放,俺吓得直打哆嗦。村支书可是村里的土皇帝,他一跺脚,村里哪处不打颤。”
  “你老伙计傻帽一个,送上门的姑娘都不要,找不着媳妇,活该!”李励暗自责怪肖伟窝囊,莞尔一笑,“你个木头疙瘩,两个人办那事了吗?”
  “俺是那种人吗?”肖伟涨红了脸,说话有些结巴,显得语不达词,“她是个好姑娘,咱可不能糟蹋人家。”
  “支书的儿子啥时娶的她?”一向好奇的李励神秘兮兮地问。
  “开始她死活不愿意,为这,她上过吊跳过坑想一死了之。”肖伟眼圈红红的,“不知为什么验兵前夕,她竟自己找上了门。俺稀里糊涂地当上了兵,说不准有她一份功劳哪。入伍前夜,她再次跑到破庙里,噙着泪水叮嘱俺,要俺在部队好好干,混出个人模狗样来,灭灭村支书的威风。临别时,她把这张黑白照片塞到俺手里,千叮咛万嘱咐,有难了,拿出来看看,兴许能派上用场。”
  “复员回去,把她娶了做媳妇。”李励握着肖伟的手,“如花似玉的善良姑娘,反正你也抱过了。”
  “俺可不能做那亏心的事。”肖伟一字一字嘣出口,显得认真较真,“俺是喜欢他,她父母不愿意不说,俺娶了她能给她什么,连个安顿窝都没有。战场上牺牲了听说能给家里二千元。李励,你替俺写份遗书,俺死了,也没啥近人就将这钱给她。”
  “别尽说丧气话,你一定会回来的。”李励想起肖伟的请战书,握紧他的手掷地有声,“立了头功,张灯结彩娶回家。”
  “她已与村支书的儿子订了婚,俺不能为难她。”肖伟喃喃地说,“俺要守在祖国的边防线,遥望着她,让她过的踏实幸福。”尔后,他走出猫耳洞,抬起头仰望天空,轻轻哼起了《望星空》:
  “夜蒙蒙望星空,我在寻找一颗星
  它那么明亮它是那么深情
  那时我早已熟悉的眼睛
  我望见了你呀,你渴望见我……”
  
  “大爹,大爹,你就跟俺走吧!”秀灵女子一身白装素裹,跪在墓碑前嚎啕大哭,声泪俱下,“俺娘孤坟一座,孤苦伶仃!”
  光点已没有了踪影。李励弯腰劝说秀灵女子:“孩子,人死不能复生,刚才只不过幻觉罢了。倘若真的有灵魂存在,肖伟在那边知道了也会生气的,你就随了他的愿吧,他这样做自有他的道理。”
  “你说谎!倘若没有话,你大老远地跑来做什么?”秀灵女子把气撒在了李励身上,指着李励的鼻尖说,“俺娘到死就这一个心愿,叫你搅黄了,俺娘在天之灵不会饶你的。”
  李励听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身子不自觉地转了三圈,自己又何尝不认为战友灵魂所在。他望着肖伟的坟墓,摸着下巴,渴望着老战友重现,后悔当初推荐他加入战斗骨干。
  “这么些年了,摸下巴的臭毛病还没改?”是肖伟的声音,光点出现在坟头,所不同的是光点中呈现出七彩花环。李励瞪大了双眼,赶忙拉起秀灵女子,“快听,你大爹说话啦。”
  秀灵女子站起身,绕过墓碑,双膝触地连磕三头:“大爹,俺看到您了。头戴五角星,身穿绿军装,腰扎武装带,手握钢枪,雄赳赳气昂昂,踢着正步向俺走来。您比娘记忆中心上人威武雄壮,潇洒英俊,典型的帅小伙,俺娘等着您回去圆房。”
  哇!李励看得真切。额头上铜钱般大小的疤,是自己战前训练时的杰作。自己为此差点没挨警告处分,幸而肖伟及时开脱,才幸免于难。可至今自己心里沉甸甸的,总感觉自己对不起他。如今看到他精神抖擞,坦然了许多。
  光点滚到自己跟前,光点里映出了肖伟的形象。肖伟像是参加盛大节日,一等军功章挂在胸前,格外耀眼夺目;一朵盛开的牡丹花别在胸前,腰杆笔直,面带笑容,向我们频频挥手致意。像是在说,再见了,亲人们,俺有要事要办。
  李励刚要张口,招魂师像是哥伦布发现新大陆那样兴奋不已:“快看,快看,牛郎星、织女星,走到了天河旁。”秀灵女子跳起来狂呼:“今天是七月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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