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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作品名称:魂魄      作者:唐彦岭      发布时间:2021-02-21 10:06:15      字数:5445

  “您是说肖叔叔吗?”李励觉得冯兰眼圈殷红,脸上滚动着两行晶莹的泪珠,语调沉重掺杂着少许怨恨,“肖叔叔孤苦伶仃,一人静静地住在国家为他修建的标准房间里,待到夜深人静时,他总是默默无闻地巡逻在祖国边防线。每每问起,他都淡然一笑,从不张扬,从无怨恨,从不计较报酬,几十年如一日。”
  “他无论如何也该回家看看,老娘眼睛都哭瞎了!”李励顿顿嗓门,显然没有理解冯兰的初心,继续按照自己的心愿絮叨下去,“总不能连写一封信的功夫都没有吧,今个遇到他,俺非要与他理论理论不可!”
  “他能走得了吗?肖叔叔已扎根在西南大地的沃土里,植根于边民的心坎里。”冯兰说起话来,激动处仍旧是身子挺挺的,头晃晃的。他可知道与我们近乎!
  按图索骥,肖伟们的宅院建在半山腰上。并非独家独院,世外桃源,有人做过统计,同居一地的远近邻居,足有上千户。或许是政府考虑的周到,怕肖伟们孤独,聚群而建,虽谈不上富丽堂皇,倒也别具一格,幽径曲通,行走便利。上千户的“自然村落”,一道美丽的风景线,边陲小县区域内足可以首屈一指,引以自豪。
  “右前方山坡上就是。”冯兰抬起右手杠了把额头上的汗,尔后往右前方指了指,“不瞒您说,我已是轻车熟路,带你去!”
  看着身体单薄大汗淋漓的冯兰,恻隐之心油然升腾,李励难以忍心,赶忙摆摆手:“谢谢小妹,不劳你大驾!”
  顺着冯兰手指的方向望去,李励并没有看到网上介绍的场景,反而感到半山坡上满是若隐若现的猫耳洞。他好生奇怪,一再摇头否认,三十多年前轮战时期的猫耳洞绝不会出现在这里的,肯定是幻觉,肯定是幻觉。
  “唉,从战争中走出来的人竟忘记了战争。”声音虽有些沙哑陈腐,还是能辨得出,是八四年入伍的江苏兵和平的声音。他细高个儿,南京口音,声音犹如他的个子一样尖细,他与肖伟一同留在了祖国大西南。“竟把真实当幻想,丢,丢,不害羞!”
  果不其然,李励眨眨眼,定睛再看,不远处的山坡上,战壕纵横交错,弓子钢构造,亦或是借地形改造的猫耳洞隐约可见。也许是一场厮杀刚刚结束,缺枝少头的残树冒着袅袅浓烟,发出撕肝裂肺的呲呲声,一股股新鲜的皮肉烧焦味迎面而来;间或发现几位衣冠不整脸色黝黑的军人正猫着腰打扫战场,更有几位不要命的“二愣子”们倚在洞口晒太阳……或许是远的缘故,李励没有看清军人的面孔,但从他们的身影不难判断出这些人似曾相识。
  李励拾级而上,不到第十台阶,洁白的衬衣已湿透了四角,贴在身上黏糊糊的;脚下的凉鞋格叽格叽响个不停,几次险些摔倒。人过中年的他已是汗流浃背,身心疲惫,老觉着胸闷透不过气来,头也跟着轰轰直响,老毛病要犯了。他已习惯了,只要稍微劳累心情紧张,十年了,老毛病就要与他拥抱。他匆匆掏出怀里备用的几粒急救药丸,投入口中,含服片刻,饮上两口纯净水,休息一会儿就会恢复常态。
  肖伟站在跟前似棵挺拔的松柏,穿身稍微褪色的六五式绿军装,抬头挺胸,斗志昂扬,雄姿英发,彰显军人英雄本色。缘于肖伟背对着他,李励看清的只是他的背影,任由李励呼喊,他自岿然不动;再拽拽他的衣角,拉拉他贴裤缝的双手,他毫无反应。
  三十余年人间沧桑,自己已过中年,逐渐圆滑,而眼前的肖伟却还是铁骨铮铮的汉子,活力四射。莫非他修炼成仙,永葆青春!李励想,不知自己咋又得罪了肖伟?三十多年前的阵地上,肖伟也是如此。所不同是那次肖伟趴在自己背上,两条胳膊耷拉在他胸前左摇右晃,眯缝着双眼,任由他摆弄,他使尽浑身解数,也没换取肖伟星点回应。也许是因为那次一路上颠簸弄疼了他身上的伤口,可自己背着他要攀悬崖走泥泞冲过百米生死线。兄弟啊,我可没有坏心,阵地上不是盛传“理解万岁”!几十年过去了,你咋还老账新算吗?
  老战友,你是否还有印象,当年敌人向东山阵地一号哨位发起进攻,妄图抢占制高点控制整个阵地。因敌人火力太猛,增援部队受阻,你带领三名战友奉命坚守。或许是表面阵地已经失手,我在连前指听得真切,你高喊“向我开炮”。平时任由战友奚落的你突然高大起来,俨然一位指挥员。片刻,我军万炮齐鸣,复仇的炮弹飞向东山一号哨位周围。敌人在我强大炮火打击下狼狈逃窜。阵地一片寂静,我随三班长冲向东山阵地。敌人无情的炮火吞噬了阵地表面上的一切,树木植被、蟒蛇鼠蚊,全都销声匿迹。
  那是没办法的办法。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从前边传来,说的轻松而又无奈,接阵地前咱就发了毒誓:人在阵地在。我顶不住了,阵地就要失守,没法子啊,兄弟!
  俺琢磨你小子累极了,俺爬上一号哨位时,你正躺在洞口旁熟睡,嘴里还噙着石沫,身上覆盖了一层厚厚的石硝,要不是鲜血浸红石硝,恐怕也发现不了你。扒开石硝,你现了原形,裤衩、背心成为彩带,左小腿不知跑向何方。你小子真有价钱,俺和贺才翻过来调过去左缠右包折腾你,你声不吭,照样睡你的大觉。
  老战友,我心里明白,何尝不想当面说声谢,可就是睁不开眼,总觉着阎王爷跟我打招呼,黑白无常拉着我往前走。阎王爷还不是归玉皇大帝管,孙悟空不照样独来独往大闹天宫吗?孙悟空还不是吴承恩老先生塑造的。毛主席他老人家早就说过“人定胜天”,咱生在红旗下长在新中国,经过解放军这座大熔炉里锻造,已成钢铁之躯,阎王老子咱怕他个熊,我决定跟它走一遭,玩一玩。只可惜暂时不能报答爹娘恩。肖伟谈笑风生,诙谐幽默。
  环境造就人。李励暗自佩服,心里竖起大拇指。经过战火洗礼,肖伟已炉火纯青,谈笑间战天斗地,自己望尘莫及。他要拥抱肖伟,拥抱他思念的英雄战友。他张开双臂扑上去抱着了肖伟的腰。
  果真如此,肖伟的身体如钢铁一般坚硬,李励手指所触之处已没有皮肉感、体温感,上下触摸,肖伟一动不动,全身没有半点凸凹感,给人的感觉是光滑滑的平面感。尤其使他惊讶的是,自己背下阵地的肖伟明明小腿不翼而飞,而他触摸的肖伟却四肢健全。
  是自己亲自将肖伟送上路的。三十五年后的李励记得一清二楚。是自己给他整的容,肖伟爱干净,人所共知,自己也不想叫他邋里邋遢的上路。先是把他扒了个精光,而后,从头到脚,鼻孔里、耳朵里、眼眶里、肚脐眼里、左脚心里,自己纱布蘸水细细地给他擦了个遍,足足花费了两个小时,两眼瞪得发直发麻直流泪。自己受肖伟传染染上了读书的习惯,把随身携带的《钢铁是怎么炼成的》长篇小说放在他手里,衣帽穿戴整齐后,把他交给师后勤部的一名干部,自己向他行了个军礼,亲眼目睹他被战友推进熔炉……自己放声大哭,肖伟他不理不睬,昂然而去。
  “大伯,小心着凉!”感觉自己的肩膀被谁轻轻拍了两下,一句暖人心窝子的响在耳边,一件衣服披身上。在李励睁开眼抬起头,一位衣着华丽、穿金戴银的女子站在自己身边。这女子细高个儿,透着灵秀与聪慧,看上去二十刚出头,淡淡的化妆,眼圈红红的,眼里噙着泪水,而自己怀抱的却是一块冰凉的墓碑。墓碑是大理石雕刻而成,花纹镶边,上方呈半圆形,内刻金光闪闪的五角星的,五角星右侧镶有一张英俊小伙子的二寸照片。这不是肖伟墓碑吗?
  的确是肖伟的墓碑,五角星下方刻着“肖伟之墓”四个大字,碑座上摆放着几束洁白的鲜花,还有新鲜的香蕉、苹果等水果。初春咋寒,山风嗖嗖,李励打了个喷嚏,冥币的灰烬还未散尽。此时,已是斜阳夕照日落西山的时刻。李励脑海里现出好多个疑问号,自己明明两手空空上山而来,哪来的祭品?自己明明坐在第十个台阶打盹休息,什么时候到的第十六个台阶?身旁的芳龄女子与肖伟是什么关系?
  “大伯,您挪一挪!”这女子两腮挂着泪珠哀求他,同时伸出双手搀扶他,“俺要给大爹上香!”
  “你是他什么人?”李励好奇地打量着眼前的这位女子喃喃地说,“俺从没听肖伟说过他有亲人。”
  “您是肖伟大爹什么人?”女子伶牙俐齿,反唇相讥。
  “俺与肖伟同吃一锅饭同穿一种衣同举一杆旗,生死弟兄。”李励显得无比自豪,侃侃而谈,“是俺把他从阵地背下来的。”三十五年的今天,肖伟和他的战友们正鏖战在622.2高地。他常常把敌人当作毒蛇,骂敌人忘恩负义恩将仇报。他们似乎打红了眼,赤膊上阵,伤亡惨重,寡不敌众,被敌人逼到猫耳洞内,表面阵地失守,但他们没有一个孬种,报话机内传出“向我开炮”的呼叫……
  “俺是他闺女!”女子从随身蛇皮坤包里小心翼翼取出一张皱巴巴的黑白照片,双手捧到李励眼前,“大伯,您请看!”
  照片虽然年久发黄,但照片中人的长相仍旧依稀可辨。李励掏出老花镜,对着墓碑上镶刻的肖伟照片,回忆着记忆中的肖伟,照片中的小伙子虽没穿军装戴军帽,足足可以确认是同一人。他再次把头扭向身旁秀灵的女子,他又摇头否认,肖伟光棍一条,谈何女儿?
  这女子来头不小,是个大叉。李励感到一股透骨的寒风袭来,快速挪到一旁。女子身后旋即闪出两个男人,清一色的西装革履,闪电般地摘下墨镜,深深三鞠躬,头顶险些触到石碑上。尔后快速蹲下,掏出随身携带的一叠纸钱和一把清香放到石碑上,冲着这女子点点头,抽身退到女子身后。女子上前一步,蹲在石碑前,一摆手,一位妙龄女郎递上一个打火机,女子插上三炷清香,点燃纸钱;随后对着肖伟的墓碑叩了三个响头:“大爹,不孝闺女带你回家!”
  招魂灯!李励听王帅说过,他们老家过去常把客死他乡的孤魂野鬼亲属召回家,有专业的招魂人,也有业余的,据说挺灵验的。看样子是个专业招魂人,穿身道士服年龄和自己相仿,左手攥着黑、红、黄三把小旗帜,右手提着一盏白色的纸灯笼,步子沉稳、凝重、悲壮。灯笼里点着一根鬼蜡,透着烛光看到灯笼纸上印有密密麻麻的经文,也许是普通蜡烛中尸油的缘故,散发出的淡淡尸气刺激鼻孔,给人种死亡的气息。
  招魂人动作熟练利索,只闪了两下,李励还没看清怎么回事,三把小彩旗已在三烛清香前面迎风招展。他双手敲打铜钹,口中念念有词,神情哀然,心情迷离。起初还能听懂几句,三炷清香照我明,黄旗在天见神灵,红旗在地诉我行,黑旗走阴魂归迎……
  秀灵女子跪在墓碑前凄凄如泣的诉说哀求,吐词清晰,字字入耳,似是痴情,似是“怨恨”,倒叫在场人神情庄重、压抑,间或悲伤、叹惜、愤青。
  “大爹,俺说你是个懦夫。爱俺娘,为啥你又逃避她一辈子?俺娘盼你一辈子,你却躲在这里享清福。您当年是个孤儿,姥娘姥爷死活不同意。娘爱你爱得傻,求您领她远走高飞,您好狠心啊!一口回绝。你清楚村支书的儿子喜欢娘,为了实现您当兵的梦,竟要娘嫁给村支书的儿子。没想到娘竟稀里糊涂地答应了您。您可知道娘整整哭了三天三夜,两眼肿得合上了缝。您如愿以偿穿上了绿军装,娘难以割舍对您的爱,要与老支书儿子吹灯散伙。人家村支书是谁?村里他可一手遮天,一言九鼎。村支书非要娘做他的儿媳妇不可,跑到家里丢下狠话,敢与老子耍心眼的还没出生!姥爷姥娘吓破了胆,以死相逼,非要娘嫁给老支书儿子攀上高枝不可。娘急得直跳圈,邻居吴奶奶给她出主意,彩礼狠着要,十里八乡咱最高,村支书肯定不愿意。
  “娘这次失了算,村支书一听笑哈哈,不就是‘三大件’外加‘四十八条腿’嘛,没问题,三天后送去;还有什么三百三彩礼,张飞之豆芽——小菜一碟,彩礼、嫁妆多少无所谓,只要娘乐意都不是事。娘结婚前接连往前线发信十几封,或许您是铁石心肠,娘的热心换来的是您的冷屁股,次次都是肉包子砸狗——有去无回。娘的婚礼是村里当时最隆重的,用的是村里刚买的铜漆马车,马车夫不时地扬起鞭子甩出清脆的声响,三匹清一色的枣红马踏出欢快的马蹄声。响器班子远近闻名,吹鼓手演奏的是《百鸟朝凤》,亲朋好友全到场。晚上,村支书请来电影队,十里八乡看热闹的人络绎不绝,电影放映的是《小二黑结婚》,博得阵阵喝彩……”
  “你冤枉人!”李励冒出一句话,鼻子眼都歪了,“肖伟猫耳洞里一待就是三个月,读到书信时正值春节日!”
  招魂的过程,外人是不能打扰的。女子扭头瞪他一眼,但并没有责怪他的意思,而是略微停顿片刻,尔后向招魂人继续她的招魂仪式。
  “婚礼热闹非凡,彩礼前所未有,家庭屈指可数,一切随心如愿。可婚后村支书家里从没有消停过,娘心里一直没有放下您,没有溶入村支书家。娘根本没把村支书家当作家,就多也就是个‘旅馆’。您就是娘心中的梦魇,魔鬼般地驱使娘与村支书家‘无理纠缠’,搅得他们一家不得安宁。村支书家并非没给娘动过粗,儿子老实,村支书就唆使女婿殴打娘,他女婿痞子一个,跪搓板、仙人跳、喝辣椒水、囤里筛……花招无数,娘没过几招就‘跪地求饶’、‘痛改前非’。娘痛改前非的几天里怀上了俺,她确实安分温顺变成了‘羔羊’,村支书家喜出望外,把她‘供奉’起来。九个月后,俺从娘肚子蹦出来,村支书一家见俺不是‘带巴’的,立马晴天转多云。
  “一年后,村支书的婆娘竟说俺不是他儿子亲生的,还背地里囔囔要做什么亲子鉴定。娘肺都气炸了,俺更生气,娘据理辩解。不曾想这婆娘竟抬出神婆子,神婆子说的还有错吗?你看看这野孩子的小模样,那点像俺的儿子?娘气得火冒三丈,身子一窜,拽掉了比她高半头的婆婆的一绺头发。光棍不止眼前亏,没等婆婆反映过来,娘抱着俺就跑回姥姥家。村支书并没像往常一样接二连三地叫娘回去,只是象征似的叫了一次娘,娘说得斩钉截铁,离婚!谁也没想到村支书家顺水推舟,离婚,既然你提出来了,我们随你的愿,孩子你养,要钱没门!
  “孩子,狗日的村支书家不认你。娘抚摸俺的头,记着从今往后你姓肖!其实俺是村支书家的后,保真假换。娘去世后,俺翻到了娘珍藏的日记。其实,自从儿子到镇政府上班,村支书家就开始热变冷。俺一出生娘就有预感,只不过没想到来得这么早。娘说要等你一辈子,在等你的同时,她付出了常人难以想象的艰辛,将俺培养成村里第一个大学生,带俺经商办企业,不到十年,俺跨入了全市前十名。苦命的娘,一天福没享,就突发心肌梗死离开人世。她临终时躺在俺怀里指着西南方,断断续续,含糊不清,说着只有俺听懂的话!大爹,你懂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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