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这是个奇迹

　　单人病房里有一个小冰箱，我买了四瓶矿泉水，把里面的水倒掉；再用自来水灌满，冻在冰箱里，为开颅手术后的高烧做足准备。
　　“妈妈，我是不是快死了？”病床上的儿子，小声地问道。
　　我马上坐到他的身边，把头搁在他的枕头边，笑着问他：“为什么这么问？”
　　病中地胡思乱想，是很可怕的一件事情。大人得了这种病，尚且免不了多想，何况一个七岁的孩子？
　　让他自己知道病情，我就要做好他的心理疏导。
　　“我都住进酒店了。”儿子的嘴唇又抿紧了，他侧躺着，眼睛看着我。
　　“东东，你在重症监护室不哭不闹，医生说你表现很好，才给你安排了单人间病房。这里可不是酒店，酒店哪有给你挂吊瓶的？”我指了指输液架，努力安慰儿子恐惧的心。
　　儿子的目光黯淡了，他的眼角有一滴泪滑落。
　　“我们做个游戏，从现在开始，东东就是泰罗奥特曼，妈妈就是奥特之母，好吗？”
　　儿子最喜欢看的动画片，在这个时候，成了我转移他注意力的方法。角色扮演的游戏，儿子一直想做，我一直没时间陪他玩。
　　儿子听到这句话以后，头向我凑近了一些，眼神里充满期待。
　　我笑了笑：“现在我们去第一宇航站巡逻！闭上眼睛，我们坐太空宇航船出发。”我紧紧牵着儿子的手，先陪他一起闭上眼睛，又睁开眼睛看着他。
　　“我们什么时候能到？”过了一小会儿，儿子已经不耐烦总是闭着眼睛。
　　“不要说话，说话会影响驾驶员，宇宙飞船如果掉落下去，我们就无法营救第一宇航站的工作人员了，闭着眼睛，不要动，很快我们就到了。”我想让儿子睡一会。
　　他一直不肯睡觉，妹妹让他睡觉，他冲着妹妹大喊大叫：“时间已经这么少了！怎么能浪费在睡觉上！”
　　医生说的一年半生存期，还是影响到了孩子的心。他又在重症监护室住了一个多星期，一定相信了这句话。
　　作为妈妈，我没有机会陪他度过最害怕的时刻，我感到很心疼。在他最需要我的时候，我被隔在门外。
　　过了不到十分钟，儿子已经睡着，他的小手紧紧抓着我的手，睡梦中依旧不肯松开。
　　“姐，我去收拾东西，你在那里坐着别动，让小东多睡一会。”妹妹小声对我说道。
　　心疼孩子的心都是一样的。
　　在这段特殊时期里，小我四岁的妹妹，替我扛起了太多。
　　儿子睡到晚上七点多才醒过来，看到他的眼皮一动，我马上露出笑容，要用实际行动告诉他：这个病真没什么可怕的！
　　那我就要比任何人都坚强！
　　“泰罗，我们晚上吃什么？”我把游戏延续了下去，不再叫儿子的名字，让他的心一直在这个角色扮演游戏里。
　　“吃三文鱼吧？”儿子终于露出一丝微笑。我感觉自己胜利了。
　　妹妹用手机软件，叫了三文鱼的外卖套餐。
　　我把床头摇高，一口一口喂儿子吃了饭。
　　晚上十点，医生把我叫到了值班室。
　　“明天要做术前准备了，鲍主任让我提前告诉你一声，术后要输血三天，你或者你的丈夫，如果有献血证，和孩子血型一样的话，可以省下一笔费用，血库的血也可以优先给孩子使用。”
　　我心里充满感激，一个科主任把我儿子的小事，都替我考虑到了，可我们没有献血证。
　　“明天去献血来得及吗？”现在也只有临时抱佛脚了。
　　“来得及，献血地址在二楼重症监护室旁边，那里有块牌子，写得很详细。一定要记住，必须是孩子的直系亲属，而且和孩子的血型一致。”值班医生详细地叮嘱我。
　　我记得那块牌子。但我长期吃治疗癫痫的药物，是不符合献血要求的，能够给东东献血的人，只剩下了郭斌，我们一家三口都是B型血。
　　手术时间就在后天，我也应该告诉郭斌一声，这笔钱，我们能够省下来的。
　　我到病区外面，给郭斌打了电话，也说明了情况，他也同意明天过来献血，我才放心往回走。
　　病区随处可见哭泣的妈妈，在我儿子的病房门口，就有一个妈妈在掩面哭泣。
　　“如果眼泪可以救我们的孩子，我陪你一起哭。可眼泪救不了我们的孩子，哭就是最没用的。”我是自私的，不希望儿子听到哭泣的声音，就剥夺了一个母亲哭泣的权利。
　　“我的儿子得了脑肿瘤，他的脑子里有0.1公分大小的肿瘤。”这个妈妈想找人倾诉，可她找错了人。
　　“我儿子的脑肿瘤6×8公分，这种时候，做妈妈就要坚强。你如果一定要哭，请远离这个病房门口。”我说完之后，推开病房门走了进去。
　　关门的时候，我看到这个妈妈一脸诧异地看着我。我清楚，我是脑外病区最特殊的妈妈，因为我的脸上没有泪痕。
　　晚上妹妹守夜，我把沙发移到儿子的病床边，睡在窄窄的沙发上，不能翻身，举高一只手，能让儿子抓着我的手睡觉。
　　这是我晚上睡觉的方式，而我的儿子通宵不睡，他一直侧身看着睡觉的我。
　　
　　第二天早上，手机闹钟把我叫醒，妹妹坐在病床床尾，很无奈地对我说：“谁也比不上亲妈，东东晚上不睡觉，你只要稍微动一下，这孩子就会说：妈妈别掉到地上去。”
　　看到妹妹耸肩，我知道她尽力了，只是她无法让我的儿子不害怕，无法让他睡觉。
　　“东东，妈妈不会掉到地上去的。你看，妈妈的沙发紧贴着东东的病床，想掉也掉不下去。东东不睡觉，白天我们怎么玩？”我坐起来，用额头蹭了蹭儿子的额头。
　　自始至终的笑容。
　　儿子不说话了，他只是松开了我的手，转身朝另外一边躺着。
　　我把沙发让给妹妹，洗漱之后，叫了早餐外卖，把粥吹凉喂到儿子嘴里。
　　上午护士叫来了剃头师傅，要给不喜欢理发的儿子，为开颅手术剃个光头。
　　儿子很抵触，本来肿瘤就让他的平衡能力很差，坐在凳子上，根本坐不稳，他还在大声哭喊。
　　“泰罗，你连理发都哭，怎么保护地球？”我试图用游戏再次吸引儿子的注意力。
　　可这次是丝毫不起作用的。
　　无奈之下，我用腿夹住儿子乱踢的腿，用手按住他的肩膀，狠狠皱眉，心中再不忍，也不能阻挡开颅手术，这是儿子活下来的机会！
　　“妈妈，我恨你！”儿子动弹不得，哭喊着这句话。
　　剃头师傅累得一头大汗，好不容易给儿子剃了个光头。
　　剃头师傅拿了钱走了，我把儿子抱到独立的卫生间，温水调好之后，用术前消毒液给他洗澡。
　　“我恨你！你折磨我！你不是个好妈妈！”儿子一直在打我，一直哭喊这句话。
　　“你现在可以恨我，但你将来一定会感谢我！在你最脆弱的时候，我可以扛起你所有的悲哀。”我忍不住说了儿子一句。
　　他一下子老实了，不哭、不闹，任由我用术前消毒液，给他洗了三遍澡。
　　换上干净衣服后，儿子躺在病床上，小声对我说：“我有最好的妈妈。”
　　庆幸陪在他身边的是我，是这场突然到来的疾病，让我真正意识到，怎么去做一个妈妈。
　　“我的儿子是最棒的！明天我期待奇迹发生！”究竟有没有奇迹？我的心里也不清楚，哪怕没有，我也要拼尽全力，让我的儿子不害怕！
　　下午，郭斌去献了血，定向捐献给上海儿童医学中心，他留了下来，等待儿子明天的开颅手术。
　　晚上，医生把我们两个叫到了办公室，进行术前谈话。
　　“我有很重要的话，你们一定要牢记，孩子随时可能死亡！开颅手术的风险很大，手术同意书上，你们只记住一句话就可以：孩子随时可能死亡！”
　　随时可能死亡！
　　连续重复两遍。
　　郭斌已经不敢去签字，我拿过他手里的笔，在手术同意书上签了字。
　　“手术大约会进行多长时间？”我要提心吊胆等多久？
　　“这个不好说，去年有个得了十公分脑肿瘤的孩子，手术时间超过二十个小时，反正你们做好准备，十个小时肯定出不来。”值班医生举了个例子，我的心里有数了。
　　回病房之前，郭斌把我叫到了电梯门口。
　　“如果，东东发生了意外……”
　　“不会的！那样的情况太罕见，就算不幸降临到他的头上，我无憾！”我打断郭斌的话，坚定对他说完之后，回了病房。
　　谁在这种时候都有害怕的权利，唯独一个妈妈，没有这种权利，只能拉着儿子的手，义无反顾地往前走！
　　我理解郭斌的害怕，但我无法做到像他一样。
　　过了很长时间，郭斌买了一把躺椅，红肿着眼睛，回到病房。
　　我听到了动静，选择继续睡觉，养足精神，我才能够应对手术后的各种状况。
　　第二天一早，爸爸来到病房。
　　“爸？”我很意外，爸爸和妹妹都来了，谁照顾妈妈？
　　“我来陪你等手术，手术结束我就回去。加油！”爸爸对我竖了大拇指。
　　就像他带着上小学的我，跑遍全国的癫痫专科医院，竭力给我治病，每次我要面对检查，害怕的时候，爸爸总是用这个动作鼓励我。
　　我对他笑了笑。
　　一晃眼，现在的我，成了当年的爸爸。
　　如果没有爸爸从小对我的那些鼓励，此刻的我，恐怕也是忍不住眼泪的。
　　手术进行中，郭斌在病房睡觉，妹妹洗了我和儿子换下来的脏衣服。
　　爸爸陪我等在手术等候室，他专心看着手术屏幕，那里只显示手术进行了多长时间。
　　我叫了三份外卖，在手术等候室，一盒一盒地吃完。
　　我的举动引来不少家长的小声议论，我没有在乎这些议论。
　　我只知道，手术结束之后，儿子的任务就完成了，剩下的一切，需要一个体力、精力都十足的妈妈！
　　吃了三份盒饭，我又去买了两种不同的退烧药，和一个电子体温计，放在病房备着，做完这一切，我用去了五个小时。
　　再次回到爸爸身边坐着，我拿出手机，开始百度术后注意事项，每一项都牢记在心里，尤其关于术后复健。
　　“你长大了，我过来之前，准备了很多安慰你的话，看来没机会说了。”爸爸看着我的样子，长叹了一口气。
　　“爸，谢谢你！没有你拉着我到处求医问药，我恐怕早就慌了，父母真的很重要，我小的时候，你用笑容陪着我治病，每次医院说治不好，你都会对我说，一定会治好。你的笑容很重要！现在我的笑容，对东东同样重要。”不曾对爸爸说过谢谢，此刻才知道，父母的养育之恩，对我来说多么重要！
　　“郭豫东家长，请到一号手术谈话室。”
　　广播里响起这句话，我的心里“咯噔”一下，才六个小时，难道……
　　我压下心底的不安，到了那个小隔间，焦急地等待中，无数不好的想法，从我脑海掠过，又被我一一否定。
　　终于等到鲍南教授出来，他手里拿着一个小不锈钢盆，坐在桌子对面。
　　“手术很顺利，这是切出来的肿瘤，其中一半已经送病理科了。比检查出来的要大，但是边缘清晰，以我的经验判断，这是个良性肿瘤。具体还要看病理报告，那才是最准确的。”
　　是奇迹！
　　真的发生了奇迹！
　　“谢谢您！我想多问一句，术后多长时间，是最适合起来复健的时间？”网上没有定论，我没别的办法，只能询问鲍南教授。
　　“术后二十四小时到术后三天，都是最佳复健期，越早开始复健，孩子后期的恢复越好。尤其肿瘤这么大，又压迫小脑和脑干，这孩子将来会受影响。”
　　鲍南教授详细回答了我的问题，也让我明白，不想儿子留下后遗症，我就要狠得下心！
　　儿子被推出手术室的时候，麻药已经不怎么起作用，他本能地因为疼痛而哭泣。
　　随行的护士说：“不能让孩子哭，颅内压会升高。”
　　电梯里，我拉着儿子的手，把脸贴在他的小脸上，嘴巴贴在他的耳朵边上，对他轻声说：“东东，谢谢你为妈妈创造了奇迹！不要哭，你不会死了。”
　　仅仅这一句话，儿子停止了哭泣，眼睛还有些睁不开：“真的吗？”
　　“当然！这是个奇迹！”我紧紧握了握儿子的手。
　　儿子生病以后，我第一次发自真心地笑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