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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章

作品名称:稼穑儿女      作者:段继明      发布时间:2021-02-14 19:27:25      字数:3063

  黑风暴过后,九棵槐树就秃了顶。远远望去,活像九个“漏沙头”,围坐在一起,共同诉说着苍凉的人生。那口古老的木板镶井早就干枯了,井旁矗立了一百多年的古钟,也不知叫谁当废铜烂铁给卖了,交了学生的学费。不知何时,树间广场被打了水泥地面,在恶毒的骄阳下发散着炽人的烈焰。只有到了夜晚,才稍稍凉快下来。往昔婆娑的树荫,树荫下奔突的儿童,儿童发出的声声叫喊,叫喊声中充斥着的稚嫩的惊诧激动喜悦,以及观看儿童游戏的大人们的身影,都只能残存在日渐淡去的依稀记忆当中了。
  九槐庄人,个个忙碌异常,哪有时间到这里来浪费。娃娃们都住校了,只在周未匆匆回来。更小的孩子,犹如凤毛麟角般珍贵,谁家的老人还敢带他们出来吹风晒日,除非不怕儿媳恶语相加。只有几个嫁到九槐庄不久的新媳妇子,在晚饭后拉着室外音箱,到这里跳一阵广场舞,放松一下她们的腰和屁股……
  九棵槐树谢顶后,槐花也不怎么开了,稀稀落落,零零星星,而且没有了清香,连蝴蝶蜜蜂也不来光顾了。
  田野里,种植着几十种作物,葵花,茴香等蜜源作物则大多种在边头地垴。
  从南方来的养蜂人,就在这些远离人烟的地方扎下帐篷,放置蜂箱。十天半月才到居民点购买或者用蜂蜜兑换一些蔬菜和饮用水。九槐庄的人则极少到他们那里去。
  一天,多树小便时,发现爷爷的坟头上有一坨刚刚遗下的臭屎,冒着热气,一群硕大的绿头苍蝇正围着它嗡嗡乱飞。
  多树吓得两腿发软,连滚带爬去把多地叫了过来。
  多树自从孩子得了白血病夭亡之后,就变得胆小如鼠,一点不能受刺激。有多地在,他才安下神来。
  他折了一根红柳枝,和多地一起蹲在那坨屎跟前,一边挥舞树枝驱赶苍蝇,一边仔细地瞅了一阵臭屎。然后对多地说:“不是大人的,是娃娃的。”
  多地傻笑着,跪在臭屎跟前,用手刨了一个小坑。
  多树看出了多地的意思,忙说:“不能埋掉!”
  多地说:“看见臭屎要发财!”
  多树抬起脚抹平多地挖出的那个小坑,说:“就是,发财哩!”然后拉起多地,一起向不远处养峰人的帐篷走去。
  养蜂人是个瘦小的南方人,看见凶神恶煞似的多地,赶紧迎上前来。
  多树冷冷地说:“走,跟我们望去!”
  养蜂人一路小跑跟着多树和多地,来到那坨臭屎跟前。
  多树摆了摆头,说:“这是啥?”
  养蜂人瞄了一眼,赶紧说:“对不起,真对不起。是我孩子的。”
  多树说:“咋办?”
  养蜂人说:“我给你们赔钱,赔多少都行。以后我一定好好教育孩子。”
  多树说:“那你说赔多少?”
  养蜂人说:“大哥您说,多少都行。”
  多树说:“我可不能说。叫人知道了还说我欺负你们外地人。”
  养蜂人说:“一千,一千行吗?”
  多地听了,立刻叫喊起来,“梦见臭屎要发财!”
  多树咳了一声,“你等下,我们回去商量一下。”
  德町听了多树的话,说:“人家娃娃不懂事,就让一回吧。”
  多树说:“不懂事就敢在我们爷坟上扒屎啦?奇耻大辱!”
  德町说:“多树啊,让人一步自己宽。以后他再也不敢了。再说人家背井离乡,势单力薄的不容易——”
  多树气咻咻地说:“你当儿子的不管,我们当孙子的不能不管。你就说,一千行不行?”
  德町叹了口气,说:“你们大啦,看着办去吧。活人可不能光盯着钱——”
  多树更加气愤:“爹,现在谁还不是为了钱。我的娃娃没了,谁给过我一分钱,我卖了一个肾不说,还欠了一屁股两肋巴,猴年马月才能还清?你不心疼下我,还帮旁人说话。”
  德町垂下头,呆了一阵,叹着气走出屋去。多树拉着多地,来找多田。
  “多田,你给算一算,一千块钱,三个人分,一人多少?”
  多田莫名其妙地说:“咋啦?”
  多树说:“你不要管,算就行了。”
  多田说:“你不说清楚我不算。”
  多树只好把事情说给多田。
  多田说:“四哥,这么恐怕不妥。爷爷坟上出的事,按理说当孙子的人人有份。”
  多树说:“这么多年,他们谁给爷爷上过坟。多龙是个破败星,多虎早死了。他们现在发了,眼睛里瞧不上这点东西。算啦,就我们三个分。你赶紧算。”
  多田不加思索,说:“一人三百三十三快三毛三分三厘……”
  多树一听,目瞪口呆:“这,这咋分?”想了一下,斩钉截铁地说,“那就一人三百,好要好分!”
  第二天,兄弟三人一起去向养蜂人要了九百块钱。
  多地把三百块钱交给德町。德町呆呆地说:“爹给你存着,娶媳妇——”
  
  秋收后,淅淅沥沥下起了雨。
  这场雨一直下了七天七夜。细如牛毛的雨丝,像从天庭的织布机上垂下来,万缕千绦,在天幕上织了一片大网。干枯的大地,张开亿万皴裂的嘴巴,贪婪地吸吮着。然而,吝啬的老天却连地面也没有打湿,那些雨丝还未沾地,就被滚腾的热浪给蒸发了。
  德町家的街门前,停下了一辆红色小轿车。
  车门轻轻打开,走下一个身材婀娜,面容秀美的中年女子。她穿着一件墨绿色的风衣,柔发垂肩,鸭蛋脸白晳而有光泽,乌黑的眸子晶莹发亮,饱满的嘴唇生气盎然。
  她微笑着,返身从车里拿下一架小型摄像机,然后举在手上,对着街门缓缓扫动。
  街门楼子高大宽阔,门楣上贴着几块带字的瓷砖,上面印着“家和万事兴”五个金边红字。
  中年女子微微皱了皱眉。一路上,这种门楼数不胜数,而又如出一辙。有些写着“财源茂盛”,有些写着“生意兴隆”,有些写着“四季发财”……
  她轻轻摇了摇头,收起摄像机,“嘭嘭嘭”拍了三下街门。
  一会儿,街门被打开,德町的身影一下子映入眼睑:黑面干瘪,白发蓬乱,目光混浊,神情呆滞。
  她猛地扑上去,娇躯乱颤,凄厉地喊了一声:“爹——”
  德町晃着身子,口齿不清地叫道:“我的九丫头呀——”
  他看见了门外的小轿车,忙说:“快请司机进来呀!”
  “爹,就我一个人。”
  德町走出街门,隔着玻璃望了半天,确定车里没有人后,才吃惊地对斯琴说:“你开来的?”
  斯琴答道:“嗯——”
  德町呵呵地笑起来,“我九丫头真能行,我斯琴真能行。快,快到屋里走——”
  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地上一片树叶也没有。斯琴进了院子,又举起摄像机,把一间间房屋,一个个门窗,一堵堵屋墙全都摄录下来。
  德町一摇三晃地跟在斯琴身后,老泪横流。忽然听见斯琴说:“三哥,四哥,五哥,六哥,七哥,水荷嫂子,咋都不见呀——”
  德町顿时大哭起来:“我的肝肝,你赶紧进屋吧。你吃了吗?我叫水荷给你做饭——”一边说,一边走到东厢房门口,轻轻地叫道,“水荷,水荷,九丫头回来啦,九丫头回来啦——”
  片刻后,水荷走了出来,眨了一阵眼睛,终于看清了斯琴的脸,猛地叫道:“斯琴,你总算回来了呀——”
  斯琴眼前,水荷骨瘦如柴,脸色蜡黄。她悲怆之极,叫了一声“嫂子,你好老呀”,便抱着水荷大哭起来。
  俩人抱头哭了半个钟头,水荷松开手,捧着斯琴的脸说:“斯琴,你真漂亮!”
  斯琴抹着泪说:“嫂子,你就这么老了?”
  水荷抖了一下,说:“斯琴,嫂子给你做饭去。”
  厨房里,德町已经烧开了一锅水。水荷麻利地擀了一张碱面,一会儿就把碗端到堂屋里的茶几上。说:“先凑合一顿吧,后晌再给你下长面,接风洗尘——”
  斯琴边吃边问:“哥哥们哪去了?上地啦?出门啦?”
  德町怕再老泪横流,急忙捂住眼到后院去了。
  水荷说:“先吃饭,黑了再慢慢给你说。”
  夜里,一阵风卷走了笼罩多日的满天阴云。碧空如洗,银河似纱,群星闪烁,月华璀璨。水荷和斯琴坐在院子里,絮絮叨叨一直说到黎明将临。
  水荷从多林离家说起,把多树卖肾,多粮服毒,多木愁死以及小志远血癌夭折,秋芦春桃身陷传销、下落不明的事情仔仔细细说给了斯琴。斯琴听一听,哭一哭,醒一阵,迷一阵,哭得双眼红肿,鼻涕眼泪涎水糊满了脸庞。
  她发起了高烧,一直睡了两天两夜,直到多地把她唤醒。
  多地一直守在她身边,一遍又一遍叫着她的名字:“斯琴,斯琴——”
  斯琴醒后,又吃了两天自带的进口药,恢复了身体。她让多地把多树、多田和孙巧儿、文秀、鞠花一起叫来,并把礼物从车上拿到屋里,送给他们。一边说:“我来得匆忙,也不知合不合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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