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窈窕
作品名称:黑蟒的侄女 作者:李卫荣 发布时间:1970-01-01 08:00:00 字数:5349
吴千金奶奶哭够了,对张飞飞说:“千金呀,姥姥知道你不愿意回来住老家的窑洞,可孩子你不知道,近些日子姥姥老梦见你姥爷和你妈,你姥爷说想我了,让我赶快到阴间和他团聚。你妈满脸是血,哭着告诉我她被人害死了,还告诉了我害死她的人的名字。”
“奶奶,我妈说那人叫什么名字?”张飞飞很艰难地叫一声奶奶问道,应该说这亲热里边有很大程度的表演。飞飞没奶奶,从生下来爸妈就把她交给了姥姥,开口叫的第一个人人也是姥姥。平常姥姥带她在小区里玩儿,碰见街坊邻居老太太,姥姥也都让她喊姥姥。今天的这声“奶奶”,飞飞真是费了很大的劲儿才叫出。
从进门到现在,她能感觉出老太太对孙女儿的极端思念和疼爱,她要是不表现亲热一些,让老太太知道她不是她的孙女儿吴千金,老太太情何以堪?她是公安大学刑侦专业的学生,未来的刑警,从老太太的话里,她敏锐地感觉到这很可能是一件杀人案子。命案必破,他要问清楚调查清楚,她要把这个案子破了,也算是她对未来的警察工作队一份答卷吧!这更需要她的表演不能穿帮,否则老太太不会和她讲的。张飞飞的一双柔软的小手摩挲着奶奶的一双老手:“奶奶您告诉孙女儿吧,我一定抓住杀害我妈的凶手,为我妈报仇。”
“叫姥姥。”奶奶纠正张飞飞,“那个杀死你妈的人名字嘛,得容姥姥慢慢想,梦里听得不清楚。”吴千金奶奶说,“我今年七十三了,咱这地方有句俗语‘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我知道活不过今年了,这才非得叫你爸妈带你回来,姥姥临死之前得把你妈的事跟你说清楚,要不然对不起你的妈窈窕。”
老太太停顿一会儿,便开始了讲述:“我和你姥爷家住隔壁,我们俩才刚刚初中毕业就结婚了。可惜的是,我们都结婚十多年了,仍然没生个一男半女。恰巧我的一位女同学丈夫死了,想带俩月的女娃改嫁,男方却不肯接受,说拖油瓶子败家,女同学便把女孩儿给了我。
“按当地的习俗,一般头一个孩子都取名招弟或领弟,意思就是招来领来男孩儿。特别头一个是女孩的,更是非这两个名字莫属。但我和你姥爷都是知识分子,我们给孩子取名不想流俗。为了给女儿取个有意义又好听的名字,我和你姥爷特意抱着孩子坐长途车来到县城的图书馆,查《辞海》查《辞源》又查《诗经》,整整查了一天,终于在《诗经》的《关雎》里给女儿找到一个好名字——窈窕。
“窈窕来的第二年我就生下你大舅,第三年我又生下你二舅。”奶奶停顿了一下,“这都是你妈妈窈窕给我们带来的儿子啊!我们更加疼爱窈窕了。用咱农村流行的一句话说‘捧在手里怕化了,顶在头上怕摔了’,家里有什么好吃的好穿的都先尽着着窈窕。要是煮四个鸡蛋,得给窈窕两个,俩男孩子一人一个。窈窕特别懂事,总是瞒着我们把自己的鸡蛋偷偷给弟弟吃。要是我们知道了不许她给,窈窕就央告我们,说弟弟小正在长身体,应该多吃。
“窈窕很争气,学习在游龙戏凤乡中学排第一。啊,不,我说错了,那时候不叫游龙戏凤乡,用的是文革时改的名字,叫东风乡,去年才改回原来的名字。窈窕初中毕业以后,全县第一的成绩考上了县一中,开学的学费都给她准备好了,家里却出事了,你姥爷给人家盖房时,不慎从房上掉下来摔死了,你妈的高中也就没上成。
“过了三年,你二叔也考上了县一中。在县城里念书的花销很大,不算学杂费,一个月光伙食费也得一百来块。正在我为你二叔念书的费用发愁是,窈窕给我留下一张字条,消失了。”
“我妈妈在字条里写的什么呢?”张飞飞问。对吴千金奶奶硬给自己安上的“妈妈”窈窕,她忽然感起了兴趣。这是怎样的一个女孩儿呢?她的长相也和她的名字一样美丽吗?
“就一句话,去她亲妈家住几天。窈窕亲妈嫁的那个后夫是个煤老板,一个人趁好几辆小卧车,听说家里盖得跟皇宫一样。他亲妈来过好几次,希望我把窈窕还给她。我虽然舍不得窈窕,可也愿意她去亲妈家过好日子。就是窈窕不愿意,说自古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她绝不离开妈妈,绝不离开穷家。这回大概是被你二舅要去县城念高中的费用吓住了,知道以后得生活会更苦,就悄悄回自己亲妈那儿了。就在你二舅开学前,家里突然接到窈窕的信和汇款,才知道她没去亲妈家,是到大城市打工去了。自那以后,家里每个月都能接到你妈妈的汇款。”吴千金奶奶忽然哽咽,张飞飞看到,老人的布满纵横交错皱纹的老脸满是泪水。
一直在桌子底下老老实实盘着的黑蟒发出“嘶嘶”的声音地爬上炕,硕大的脑袋抵在吴千金奶奶的怀里,不断伸出红红的信子舔老太太脸上的泪水。
“小黑,去,趴在桌子底下呆着,我和你侄女儿说话。”吴千金奶奶亲亲黑蟒的头,又在黑蟒的身子上拍打几下。黑蟒乖乖爬下炕,重又到桌子下面盘起来。
“就在你二叔考上大学的那年,你妈妈窈窕回来了,她不是自己回来的。”老太太停下来,用衣袖擦擦脸上的泪。
“带着我爸爸吗?”张飞飞问。
“带着五个月的身孕。”
“那一定是我了?”见老太太点头,张飞飞接着又问,“那我爸爸为什么不和妈妈一块儿来呢?难道他让怀孕五个月的妈妈一个人回山西就放心?”
“你妈妈说你爸爸在保密部队,不许与外人接触。”
“那我爸爸和我妈妈又怎么认识结婚的?”
“你妈说她刚到那座城市打工时,在一所大学里当清洁工,你爸爸在那所大学里读书。后来又给一个富人家当保姆,你爸爸是那个富人家的亲戚,两人就认识和恋爱了。你爸大学毕业以后分到部队保密单位,在组织安排下你爸和你妈就结婚了。”吴千金奶奶说到这里,空洞的目光望着窑洞的角落,好像那里会有她魂牵梦绕的窈窕。“你刚两个多月,你妈就撂下你就走了。”
“后来呢?”
“后来我们再也没见过你妈妈。”
“啊?”张飞飞大吃一惊,“您和舅舅就没去找过我妈?”
“我们去哪儿找保密部队?如果随便谁都能找到,还叫保密部队吗?”吴千金奶奶说到这里,忽然哇哇大哭起来。
许久,奶奶才停住哭,告诉张飞飞:“你三岁时你的大舅妈过门了。我寻思不能老让你做没爹没妈的孤儿,就和你大舅大舅妈商量,让你做他们的女儿。你大舅大舅妈都很愿意,并且向我保证,一定会对你好。”奶奶说你大舅一直不忘姐姐对他的那份情谊,对你特别疼,你舅妈也是个非常善良的人,把你当亲闺女疼爱,就跟当年我疼你妈似的。怕你受委屈,他们一直不肯要自己的孩子,直到你上了高中,在我百般催逼之下,他们才生了你弟弟青孩儿。我本不想把这些告诉你,怕影响你,也怕影响你和舅舅舅妈的感情。可是我不能让你这么不明不白地活着,也不能让我的闺女窈窕这么不明不白地就从世界上消失了。所以才把你叫回来,把你妈妈的事和你的身份告诉你。我不信你妈梦里跟我说被人害死的事,更相信你妈和你爸在一起,是为了国家的利益无法和家人联系。“孩子,你一定要找到你妈,好好孝顺你妈,你妈跟着奶奶没享一天福,你妈这辈子太苦了。”
“姥姥你相信我,我一定能找到妈妈。”张飞飞答应得很快很坚决很果断,不是她相信自己能找到窈窕,是她相信肯定找不到了——百分之百已经死亡。否则那么疼爱父母和兄弟的窈窕,怎么会扔下亲人和两个月的亲生女儿一去数载没音信呢?
“不过奶奶,不,姥姥呀,这么多年我妈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您为什么不让舅舅们报案呢?”张飞飞问。
“全家人压根儿就没往报案那方面想过,因为人家是保密部队,不许和外界联系呀!电视里演的那些打入敌人内部卧底的共产党员,不是一直到死才由组织和家人联系吗?”
“妈妈把我放家里以后,又往家里寄过钱吗?”
“把你撂家里当年,你妈妈通过银行汇来过两万,以后就再没任何联系。”吴千金奶奶停下来,擦擦眼泪,“我每天都在幻想,突然你妈带着一个男人走进窑洞,告诉她这就是我的姑爷,千金的父亲,我们从保密部队转业了。”
张飞飞注意到,此刻,老太太一双昏花的老眼,正在一眨不眨地盯着窗外。她真想说:“姥姥,您现在还在幻想我的窈窕妈妈会携手爸爸回来吗?丢掉幻想回到现实中吧!现实是什么?现实是窈窕肯定被人害死了。”当然,飞飞知道不能这么说,风烛残年的老太太承受不住这么大的打击,还是让她留着幻想吧!
“您既然让我去找我妈,能找出妈妈的照片让我看看吗?”为了能更快地揭开窈窕死亡之谜,飞飞得尽可能多地掌握窈窕信息。
奶奶下炕,打开大衣柜的门,从中拿出一只装茶叶的翠绿色的长方铁盒,打开,里边是一个手工糊的非常漂亮的鲜红的小纸袋;打开纸袋折着的封口,奶奶小心翼翼地把里边的东西倒在手心——两张照片。一张是窈窕的一寸免冠黑白照,一张是窈窕和一个年轻英俊的军官的合影。“这是你妈妈的初中毕业照,这是你爸爸和你妈妈的结婚照。”奶奶指着两张照片。
“我妈妈好漂亮呀!”张飞飞拿着那张毕业照仔细端详,照片里的窈窕虽然素面朝天,但是比当今最漂亮的影星还要美三分(实在找不出更恰当的词来形容窈窕的美丽),下巴上那颗美人痦更是在漂亮之中增加了加分妖娆。再看窈窕与丈夫的合影,虽然那男的一身军装,压得很低的军帽底下还戴着副眼睛,但是不难看出是个美男子。只是嘴角下一颗不大不小的黑痣,有点儿给这位英俊的男人减了分。窈窕靠在丈夫的胸前,满脸的幸福和喜悦。
“只是我爸爸的脸被军帽和那副大眼镜一遮,看不太清了。”张飞飞说。
“那也能看出你爸爸长得很俊。你妈妈说你长得很像你爸爸,除去下巴那颗小痦子和你妈一样。”吴千金奶奶说到这里,特意看一眼孙女儿,立刻惊叫起来,“啊?你那颗小痦子怎么没了?”
“我嫌那颗小痦子太影响美容,就让医生用激光做掉了。”
吴千金奶奶立刻流出眼泪:“你唯一像你妈的地方没了。”
“姥姥呀,您既然让我找妈妈,家里有没有我妈妈用过的东西,比如穿过的衣裳鞋子等等的呀?”张飞飞想到用窈窕当年用过的物件做DNA鉴定。
“有。”老太太说,下炕打开衣柜,从里边拿出个蓝底儿白花的小粗布包袱。打开,是一件崭新的花衬衫和一条海蓝牛仔裤还有一双新的系带黑色猪皮鞋。“新衣服和新鞋你妈没见过也没穿过,是我用卖猪的钱给你妈买的,谁知买回来的第二天你妈救走了。再回来时已经怀着你,哪儿还穿得下这身衣服?”
“我妈都没见过的不算,最好有我妈穿过用过的。”
奶奶摇头:“家里穷,你妈穿剩下的都改给你两个舅舅穿了。我这儿有一包你妈的头发,行吗?”
“最好啦!”张飞飞说。做DNA鉴定还有什么比被鉴定人身体上的检材最合适的呢?
老太太这回掀门帘出去了,一会儿,拿进一个黑塑料袋,打开,里边是与塑料袋一样黑的两根粗粗的长辫子。老太太两只手拿起辫子抻直,张飞飞见两条辫子得有一米多长,当年肯定又黑又亮。只是辫子离开人身体的滋养年头太久了,早没有了光泽,很像两大段干枯的棕榈绳子。
“姥姥,我妈的辫子这么长,一定留了很多年吧?”张飞飞小心翼翼从老太太手里接过辫子问。
老太太上炕重又盘腿坐在张飞飞对面:“自你妈到咱家来以后,我做的头一件事就是把你妈脑袋上几根稀稀的黄头发剃光,这么做一个是为了憋黑头发;再一个是,我和你姥爷都是知识分子,知道你妈头发又稀又黄是因为营养不良,我们要给她最好的营养,让我的窈窕长出最黑最浓的头发。从那以后,我就一直没给窈窕剪头发。”老太太掰着手指头,“两个月抱养过来的,七岁上学,六年小学加三年初中,整整十五年零十个月。她初中毕业时,两条大辫子都过屁股蛋儿了。窈窕嫌辫子太长既麻烦又影响干活,就瞒着我偷偷把辫子剪了。心疼得我呀,抱着两条大辫子到好几天眼泪。”
“您就一直保留到现在?”
老太太点点头:“你妈今年四十一岁了,剪头发时她十六岁,这两条辫子保存了二十五年。”老太太把两条辫子放在脸上亲着,“我一想你妈就拿出头发亲……亲……”吴千金奶奶声音已经哽咽,“我知道,现在寻人都要做DNA,你拿走吧,好给你妈做DNA。”
张飞飞没想到一个山村的老太太连DNA都知道。她从炕上的针线笸箩里拿起剪刀,小心翼翼从辫稍上剪了几根,抓过电脑包,从夹层里拿出一只很小的布袋,把头发放了进去。“这两条大辫子姥姥您留着,做DNA只需一根头发就行。”张飞飞又让吴千金奶奶把两张照片举起来,把照片拍进自己的手机里。张飞飞想好了,回去以后头一件事就是为窈窕做DNA鉴定。
晚上躺在炕上,老太太睡不着觉,又和她讲了许多窈窕的事。张飞飞的上下眼皮不停地打架……
“张飞飞!”有人叫她,飞飞赶紧回过头来,是一个非常漂亮又年轻的女人。“你这个仇人的闺女,干嘛冒充吴千金?我要杀死你!”女人说着忽然扑上来紧紧地把她抱住,那张美丽的脸也变得的别狰狞,张着的大嘴喷出鲜红的血;在她脸上各处不停地咬,一双大手把她箍得气儿都喘不过来。
“救……救命救……”张飞飞拼命地喊拼命地挣扎。
“孩子怎么了?”屋里突然亮了,吴千金奶奶把灯打开了。
张飞飞注意到,上身只穿大红兜肚的老太太,两只苍老的像树杈般的胳臂粗壮有力,宽大的手简直就是两只大蒲扇,十个手指上就是十根小树,鼓突的骨节就像树干上的眼睛。
“我做噩梦了。”张飞飞说,摸摸脸上,湿漉漉粘稠稠的似有很多液体。想想梦中的情形,该不会真的是血吧?她下意识地把手举在亮处,还好,不是血。
“还是让姥姥搂你睡吧?”老太太说,伸出胳膊就要搂张飞飞。
“不不,您搂着我睡不着。”张飞飞赶紧裹着薄被骨碌到远处。
“唉,”老太太叹口气,关上灯,“你小时候睡觉从来在我怀里让我亲着才能睡着。”
老太太的话提醒张飞飞,她用被头擦干脸上粘稠的东西,又把被头放鼻子底下闻闻,好家伙,一股臭牙花子味。想想自己做的梦,肯定是老太太把她紧紧搂怀里,一张嘴又拼命地在她脸上各处亲。张飞飞有点儿恶心,再也睡不着了。怕老太太重演刚才一幕,她裹着被子又往远处滚了滚,一直滚到墙边无处可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