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 今夜无眠

　　一百三十平米的大房子里，三个人都失眠了。老两口主卧的木板床上不断传来咯咯吱吱的响声。“淑荣，你也没睡着？”平常脑袋一挨枕头就打呼噜的老刘捅捅身边的老伴儿。
　　“嗯，你也没睡着？”李淑荣答，翻了个身面对老伴儿，“想什么呢？”
　　“我想一婵呢！上午打电话不是说同学来了不回家吃饭吗？我猜准又是那个广东猴子！什么同学呀，不就是情人吗？一婵也是，你当初既然看上张山跟人家吹了，就别再理他了。偏不，嫁给张山，还和那猴子做情人，出本破书都得到广东他那个出版社出去。不就是以这个为由头，跟那个广东猴子多约会几回吗！那个广东猴子也不是省油的灯，自己是出版社的头，非得到北京一婵工作的出版社出书，不就是为了破坏一婵的家庭吗？我真为张山叫委屈，有名又帅气的主持人，不知有多少女人惦着嫁给他，人家对一婵不改初心。”
　　“你也别把张山夸得太好了，我早就听一婵说过张山和好几个影星都有事，还说她和张山的婚姻早晚散伙，张山台里好几个主持人都排队等着张山离婚和他结婚呢！老刘你说，这俩人也都四十好几的人了，还非得离婚吗？他们离婚，飞飞咋办呢？”
　　“你甭瞎操心，只要咱闺女不主动提出离婚，人家张山肯定不会离。什么电视台好几个主持人都盼着张山离婚和他结婚呢，这纯粹是一婵为自己和广东猴子搞不正当关系找理由。你还看不出来，张山对一婵多好呀，在咱家热了给她打扇，冷了把自己的衣服给她披上，宁可自己冻着，饭桌上专拣一婵爱吃的菜给她夹。一婵要是一瞪眼发脾气，人家张山连大气儿都不敢出。”刘元停一下，“这要是搁在我身上，早跟一婵吹灯拔蜡踹锅台了。”
　　“老刘你说的也是。我也注意观察过这两口子，依我看，张山对一婵好，不是打心眼里爱咱闺女，才对她好。是打心眼里怕她，才对她好。”李淑荣说，“张山是咱们从小看着长大的，并不是那种窝窝囊囊的男人呀，可他为什么这么怕一婵呢？该不是有什么小辫子在咱们闺女手里吧？而且，这个辫子可能还不小，绝对不是男女关系的事，搞文艺的没人把这个当事。他到底有什么辫子攥在一婵手里呢？该不会他杀人了正巧让一婵撞上吧？”黑暗中，李淑荣瞪大一双老眼冥思苦想。
　　“尽瞎琢磨，依我看你是写侦探小说走火入魔了。你刚才还说张山是咱们看着长大的呢，一会儿又怀疑人家杀人。算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他们要离咱也没办法。别替他们操心了，赶快睡吧！”
　　话是这么说，毕竟是自己闺女和女婿的婚姻亮起红灯，老两口哪儿睡得着呢？
　　主卧里的老两口睡不着，北边次卧里的吴千金同样也没睡。像往常一样，上床之前先打开电脑，把网络作家晋南小青长篇小说今天更新的一万多字看完，又浏览一会儿新闻和网络奇闻异事才上床睡觉。
　　每回在家里和在学校里做完这两件事，上床立刻就能入睡。今天在床上翻来覆去烙了半天饼子还没一点儿睡意。她从小就有择席毛病，换个新地方睡觉，前半夜别想入睡。更何况今天的经历很特殊呢！第一个让她睡不着觉的当然应该是在伊人餐厅邂逅老同学李青山喽！李青山做了她高中三年的班长，也做了她三年的偶像，或者说三年的梦中情人。
　　她和李青山所在的学校是县里最好的中学，全班一共有六十多人，几乎到了桌子挨着桌子的地步，进进出都要侧身才能过去。班里除去四十人是够分数线正式考上的，其余都是家长花钱或托人弄戗进来的，因此学习成绩参差不齐。第一的几乎门门一百分，最末的几乎门门不及格，最差的分数甚至在个位数。而班长李青山和吴千金，刚开始时就是学习成绩的两极。按吴千金中考成绩只能勉强能上普通中学，偏偏她有个好叔叔在这所学校里当校长，一分钱择校费没花，理所当然地进了这所全县最好的中学。
　　吴千金相信，那时班里暗恋李青山的女生绝不仅仅她一个人。因为李青山不仅学习好，人长得也帅，一米八的个子，英俊的面庞。更难得的是李青山家里条件也特别好，甭管春夏秋冬，李青山的穿戴总是非常得体，可以说是领导班里服装新潮流。她就不行了，冬天穿的大红羽绒服还是初二时爸妈卖完猪给她买的，当时又肥又大都过屁股蛋子，穿到现在三年了，长倒是不长了，可是仍然肥，再钻进一个人没问题。鲜艳的大红色也褪色了，衣服的背部都有些发白了。
　　她的同桌刘莉莉是县委刘书记的女儿，人长得漂亮学习也好，穿的衣服自然也时髦高级了。刘莉莉不是暗恋李青山，而是公开的恋：周末从家里回来带很多巧克力，全班每人一块，就李青山一盒，理由是你是班长，多吃点儿理所当然；逢年过节经常有小礼品带给李青山，情侣手表情侣T恤情侣手套情侣袜子……吴千金就想，刘莉莉从哪儿淘换的那么多情侣礼品呢？要买这么多东西得花多少钱呢？很可惜，李青山一点儿都不买账，都悄悄给她放回位斗里。刘莉莉一点儿都不气馁，对同桌的吴千金发誓：不把李青山弄到手这辈子不再做女人。
　　吴千金觉得自己各方面和李青山的差距太大了，根本没资格像同桌刘莉莉那样追求李青山。即便是暗恋，她都觉得自己的资格差得太远——一个学习成绩第一，一个学习成绩最末。班里有的女同学嫉妒她是吴校长的侄女儿，学习成那么差居然一分钱不花就能进入全县最好的中学；也嫉妒她的惊人美丽，就给吴千金起了一个“驴粪球”外号——民间有句歇后语叫“驴粪球外面光”。
　　吴千金清醒地认识到，摆在自己面前重中之重的事情不是有资格没资格暗恋李青山的问题，而是升学的问题。以自己现在糟糕的成绩，别说考不上大学，怕是连毕业证都拿不到。最后人家李青山和刘莉莉那些学习好的都轻松考上大学，而自己来个高中肄业灰头土脸地回家；像很多山西的女人一样，嫁个男人做婆姨，给男人生一堆娃娃——她不甘心。
　　三年的高中，吴千金一直在拼命。周六周日从来不回家，平日里拥挤嘈杂的教室，伴着她的是一张张无人的书桌，空旷安静得可以听见肚子里咕噜噜的叫声。这样过了一年多，到了高二下学期，吴千金的成绩已经排在班里前十名，超过了同桌的刘莉莉，“驴粪蛋”的外号也早就灰飞烟灭，无影无踪。但是她不满足，目标就是李青山，一定要把第一的交椅从李青山的手里夺过来。高考前的“一摸二摸三模”考试，吴千金居然和李青山并列第一。她仍然不敢松气儿，因为高考最后一关还没过。最终高考来临了，因为吴千金太想超过李青山考第一了，反而没发挥好。李青山考上了北京大学中文系，她考上这所城市燕京大学中文系，虽然也不错，但和人家北京大学还是差远了。同桌的刘莉莉也考上了北京一所大学，她对吴千金说，现在大家都是大学生了，不光谈恋爱可以自由公开，连在大学里结婚都受国家法律保护。她的学校和李青山的学校离得很近，刘莉莉相信自己能稳稳地把李青山搞到手。她父亲是县里的一把手，如果李青山死乞白赖拒绝，他就抬出父亲，问李青山把家人置于何处？他爹妈还想不想在他爸爸当书记的县里住了？
　　那么李青山和刘莉莉到底成没成呢？李青山在北大念书，为何一个人在伊人餐厅打工呢？如果他和刘莉莉的事成了，刘莉莉家庭条件那么好，两人肯定应该在学校附近租房子同居了，现在好多大学生情侣都在外边租房同居。既然如此，李青山为什么要到这座城市打工呢？即便是勤工俭学，也应该在北京打工呀？她真不明白李青山这么做图的是什么？反正明天也那儿也不去，就去餐厅找李青山问问吧，不就一切都清楚了？要不，我现在就给李青山打个电话，约他明天见面？
　　正想着呢，电话响了，吴千金一看，正是白天李青山留给自己的电话。李青山问她睡没睡，他想明天约她一起去通州大运河森林公园游玩。
　　“太好了，我也正想给你拨电话，约你呢！”吴千金很痛快答应。农村的孩子实诚，不会城里女人的故作矜持。
　　李青山的事就算告一段落，现在开始睡觉，吴千金心里对自己说。便强迫自己闭上眼睛，可是却怎么也睡不着，她就数数，都数到一千多了仍然没一点儿困意。吴千金又把数数改成说绕口令“吃葡萄不吐葡萄皮不吃葡萄倒吐葡萄皮”，据说把嘴说麻木了就睡着了。这个法子似乎比数数见效，她还真的感到累了，打了两个长长的哈欠，马上就可以入睡了……
　　“啪”地一声响，楼上似乎有重物掉地上，吴千金的瞌睡立刻被吓跑。再继续说绕口令，嘴累得没知觉葡萄皮都吐一车了，仍然没一点儿困意。再换个什么法子呢？忽然想起去年有一次坐公共汽车经过一家寺院时，有一位老太太搀着位面色苍白身体羸弱的姑娘上车，两个人就坐在她旁边的座位上。就听那女孩儿问老太太：“妈，我每天睡觉时念阿弥陀佛真的能睡着吗？”老太太说当然是真的，前年你爸爸去世后我不是也成宿睡不着觉吗？后来一位教友告诉我这诀窍，我天天上床就念阿弥陀佛，慢慢就入睡了。佛爷普度众生慈悲为怀，你一念阿弥陀佛他老人家就知道你有难处在招呼他帮忙，就赶紧来过来帮你。干脆，我也按着老太太说的念阿弥陀佛吧。吴千金于是又默念“阿弥陀佛”，还别说，这法子还真管用，念着念着她就做起梦来。眼前好像堆着座小山一样的东西，有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各种精美包装的食品，有各种精美包装的衣物鞋袜，还有一台跟一面墙那么大的电视……可是这座小山一样多的东西自己似乎刚刚才见过，在哪儿见过呢？自己家吗？不是呀！噢，想起来了，小山就堆在刘爷爷家客厅里。昨天随着刘爷爷李奶奶一进客厅，她就被那堆东西惊呆了。就听李奶奶说准是老大买来的，一逢年过节的他就没命往家拉东西，就跟白给不要钱似的。刘爷爷说瞧这台大电视还不得有一百公分？家里这台五十五公分的才买几年呀，他非得说太小费眼睛。就这堆东西没有好几万块钱拿不下来。刘爷爷还叹口气，说这孩子孝顺都没边了，好像钱是大风刮来的，其实不也是他辛辛苦苦一分一分挣来的吗？李奶奶忽然发现餐桌上辣椒酱瓶子底下压着一张纸条，拿起来看完：“老大写的，他加班，全家国庆节都不能来了。”
　　“好嘛！”刘爷爷说，“儿女过节都不能来，就一堆东西陪伴咱们，有什么意思？幸好有千金陪着咱们。”
　　吴千金倏地明白了，什么做梦呀，敢情自己刚才一直在想着刘家客厅里的那堆小山一样的东西。啧啧，过一个国庆节买礼物就花好几万，她家的废品收购站一年收入也超不过两万呀！刘家这么有钱，生在这样家庭里该多幸福呀！还有张飞飞，爸爸在在电视台里是当红主持人，挣钱多又风光；妈妈是作家，挣钱多地位又高。人家飞飞张银行卡里有一百来万，我的卡里从来就没有超过两千块钱。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怪不得人都说红颜薄命，我不就是吗？人比天仙美命比白纸薄，生在这样的穷困又愚昧的家庭里，一辈子出路又在哪里？现在有句流行语：男人大款养家，女人貌美如花。我貌美如花，可是养我的大款男人在哪里？老天呀，求您明天让我邂逅一位大款男人吧，他要是提出和我结婚，我绝不犹豫立刻答应。可是我的生活圈子就这么窄，到哪儿邂逅大款呢？不可能是李青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