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文化人(54)
作品名称:小城文化人 作者:赵丰 发布时间:2012-10-04 11:37:32 字数:5486
54
曲天宇出院的第二天,天就阴沉了脸,天空的乌云成了堆,先是大暴雨,像疯狂的雨魔肆虐在咸余县城。暴雨持续了一个多小时,老城区的下水道口子小,水流不急,街道上的积水铺天盖地,幼儿园、卫生局、面粉厂等几处低洼的街面积水有一米多深,几辆小车在面粉厂门前熄了火。暴雨过后,便开始了连绵不绝的中雨转小雨,小雨转中雨……几天后,咸余县境内出现了山洪、泥石流、塌方,平原的农田被淹、农户的房屋倒塌……县委、县政府的领导分片包干,按照县防汛指挥部拟订的防汛救灾方案,带领部门和乡镇的干部日以继夜抢险,驻咸部队、预备役官兵全力以赴,但还是造成了重大损失。全县有将近30%的农田被淹,几十个村庄进水,上万群众无家可归。县城里,也有近百户人家进水。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除了一些救灾人员受了点轻伤以外,没有发生重大伤亡事故。
文静苑负责的是陈家河的汛情。在陈家乡领导的陪同下,她冒雨带着组织部的干部实地察看了上游山沟里的情况。陈家峪盛产矿石,虽然县上三令五申严格开矿程序,但是一些人仍然偷偷摸摸地采石开矿,山沟里到处都是被开挖过的迹象,极容易出现滑坡、泥石流现象。
陈家乡的党委书记叫陈东,是个刚提拔不久的年轻领导。文静苑问他山沟里还住着多少群众?陈东挠了挠头,说我刚来了一个月,情况还不清楚。他掉头问身边的女乡长吕艳知道不知道?吕艳是从副乡长的位子上原地提拔上来的,回答说峪里有九条沟,零散地住着七十多户山民,三百八十多人。文静苑问能不能组织群众在汛期先撤下山, 吕艳说不好办。这么多年来,沟里从来就没有出现过险情,群众有麻痹思想。再说,他们下山去哪儿安家?文静苑说投亲靠友啊。吕艳为难地说,山区的群众一般在山下很少有亲戚朋友。
文静苑又带着他们出了山,查看了平原上的河堤。由于多年未发洪水,多处河堤低矮、破损。文静苑忧心忡忡地说:“陈书记、吕乡长,赶快组织群众加固河堤。我给县防汛办打个电话,让他们支援些袋子、铁丝等物资。她让组织部的小金拨通了防汛办的电话,她接过电话,说道:”请找一下你们的刘春涛主任。”一会儿,那边的声音就响起来:“喂,文部长吗?我是刘春涛。”
“刘主任,我在陈家河。这儿的河堤问题很多,请你们派人送些防汛物资来。”文静苑大声说道。
“物资有,就是我们这儿实在派不出车辆,你能不能让乡上派几辆车过来?”刘春涛说。电话声很大,吕艳听见了,对文静苑说:“车辆没问题,我们准备。你告诉他,下午我们就去拉东西。”
分手时,文静苑对陈东说:“吕艳是个女同志,汛期的安全你要多操心。万一出了事,就是人命关天的事情。”陈东点点头:“放心,文部长,这几天我不回家,就盯在这儿。我们已经分了工。吕乡长负责山上,我负责山下。”文静苑说:“你们调整一下,依我看,险情可能会在山沟里。你负责山上,让吕艳负责山下。毕竟,平原的压力会小些。”陈东说回头我们就调整。
文静苑的手机响了。是县委办的电话,说是市委的蒋书记来了,召集县级所有领导在县委常委会议室开会。文静苑就急匆匆上了车。
文静苑刚走进会议室,在马瑞龙的陪同下,市委书记蒋天鸿走进了会议室。没等马瑞龙介绍,蒋天鸿就开口了:“同志们,这雨已经下了半个多月了,根据气象部门的预报,今后几天还会有大雨、暴雨。今年的雨量,将超过我们渭城市三十年来的记录。所以,我们不能掉以轻心,要有防大汛的思想准备。不但要有思想上的准备,还要有资金上、物资上、措施上的准备。昨天蓝陵县一条沟发生了泥石流,死了五个人。幸好是白天,要是晚上呢,就更不得了。你们咸余县的情况,我还不太了解,请先汇报一下吧。”
蒋书记的话音刚落,县防汛办主任刘春涛把咸余县的山沟、河道、水库一一介绍了一遍,并详细汇报了今年的防汛准备情况。刘春涛说完,马瑞龙就领导重视、分工包干山沟、河道、水库情况又做了补充。然后,蒋天鸿又做了十分钟的讲话,他说现在的头等大事就是防汛,这是政治任务。我们这些领导干部,这个时候如果还麻痹大意,心存侥幸,那就是重大失职,就是对人民的犯罪!说完,便要下去亲自察看重点部位的汛情。他扫视了会场一眼,目光落在文静苑身上,脸上这才有了一丝笑容。他问文静苑:“小文,你包的哪个河道啊?”文静苑回答了,他说那就先到陈家河看看。
按照县上的防汛方案,文体广电局和人武部、教育局三个部门负责大驾峪水库的防汛任务。大驾峪水库大坝是七十年代学大寨时修建的,由于当时的财力所限,坝体不是很坚固,一遇汛情就渗水、裂缝。
拖着虚弱的身体,曲天宇带着机关干部和下属单位抽出来的青壮年干部职工来到了大驾峪水库。
一场噩梦过去,曲天宇已经写好了辞职报告,准备交给县委组织部,但是碰到这几十年不遇的汛情,他又感觉时机不妥。
晚饭后,从县城出发时,郑亚雯担心地问他:“曲局,你的身体还虚着呢,让我去吧。”那会儿跟前没人,他凝视着郑亚雯,说了句谢谢。在他遭难期间,她做了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情。他被解除“双规”后,听说了她为他所做的一切,深深震撼了。他清楚地知道,她的所作所为,当然不排除对他的爱,但是更多的是她的正气、勇气,还有智慧。
听他说了声谢谢,郑亚雯说你谢什么谢,谁跟谁呢。曲天宇听出了她话里的意思,笑了笑说,你就不去水库了吧。这黑天半夜的不安全。郑亚雯还想说什么,曹大鹏来了,说曲局长你守在家里吧,我带大家去就行了,有什么事我给你汇报。曲天宇说在家里也不放心,再说了,在床上躺了这么多天,也想出去透透气了。
晚上十时许,暴雨骤落,不到一个小时,水库的水面就上涨了四五米。负责水库防汛的总指挥是人武部部长郝天君。在他的指挥下,上百人用装了土的袋子加高了堤坝,足足忙了一个多小时。在歇下来时,曲天宇忽然想到了文静苑。他不知道自己是应该接近她还是疏远她,无论哪种抉择,都是艰难的。谁能告诉他,哪种抉择更道德,更属于君子的风范?他的内心里交织着这样的痛苦。接近她,情感满足了,可是从传统的道德层面上,却又是不道德的行为。疏远她呢,仿佛是正人君子的行为,可是又会伤害一个女孩的情感。自从有了那天在凤峪沟的肌肤相亲,他就意识到了,她是需要自己的情感关爱的。这种关爱,是一个孤身女孩的精神慰藉。如果不是她去了中央党校学习,他们之间也许会有更多的故事发生。
他掏出手机,给文静苑发了条信息:“你在哪儿?”
几分钟后,她的信息来了:“我在陈家峪。这儿的情况非常紧急,已经出现了滑坡,泥石流已经出现了。我和乡上的领导正在抢险的路上。”曲天宇心头一沉,马上回复道:“需要我们增援吗?”文静苑说不用了,部队马上就赶来了。曲天宇叮嘱她要注意安全,文静苑回复道:“知道了。你也要注意啊。”文静苑打了这两句话后,本来还想再打两个字:爱你。在医院里,她几次想表白这两个字,他的病房却不断来人。她想等曲天宇出院后带他再去一次凤峪沟。在那儿,表达自己的内心情感是再合适不过的了。不管有没有缘分走到一起,她都要表达自己的愿望。然而,那两个字还没有来得及打出来,一声巨雷就在她的头上炸响了。
曲天宇等待了好久,文静苑的信息就杳无踪影了。
暴雨倾注的那一刻,文静苑的车子刚刚驶进山口。他们一行连司机在内,一共四个人。两个副部长和其他同志昨天连夜都进了陈家峪,部里只留一个干部值班。
突然一声巨雷,跟着一道闪电,豆大的暴雨点便砸在车窗的玻璃上。文静苑催促着司机小黄:“快点,快!”她拨通了陈东的手机,问:“你在乡上吗?”
“我在啊,文部长,你在哪儿?”陈东说。
“我马上就到,你在那儿等我。”文静苑合上了手机。
乡上的会议室里灯火通明。两个副部长、书记陈东和乡上的五六个干部都在忙着打电话。吕艳乡长和乡上的其他干部都下去了,会议室就成了指挥部。会议室的干部一看文部长领着人来了,都站了起来。文静苑摆摆手说:“你们忙你们的。”她走到陈东面前问:“现在情况怎么样?”
“沟里的水涨了不少,具体哪里会出现险情,现在还不能确定。”陈东脸色凝重地答道。
“平原上河堤的情况怎样?”
“昨天晚上到今天,乡上动员了一千多群众,已经把缺口全部堵上了。我估计平原上不会出现大的问题。要出问题,就在山沟里边。”陈东说。
“这也是我的担心。”文静苑扫视了一眼会议室的人,接着说:“现在这里有十个人,都不要动,等着电话。陈家峪有十几条沟,一旦哪儿出现险情,留下两个人值班,其他人都出动。另外,山里各村都要组织青壮年组成突击队。”
陈东说:“这个事已经安排好了,村子的党员干部,除了年龄大、有病的,现在都在山上巡查。”
“这就好。”文静苑脸色凝重,在会议室里走了两步,又想起了什么,就拿起手机拨了个号码,问:“吕乡长,你那儿有多少乡上的干部?哦,二十多人?这样吧,你继续在哪儿守着,派十个干部火速回来,我估计山里边会有情况……什么?还需要一辆车?我让小黄马上就去……坐不下,挤一下吗。你们在什么地方……好,好。”放下手机,她对司机小黄说:“杨庄你知道么?”小黄点点头。“吕乡长和他们的人在杨庄的小学里,你赶快去拉人。”小黄应声走了。
漫长的十分钟后,陈东接到了一个电话,脸色马上变了。他对着手机大声喊道:“你们赶快组织沟里还没有撤出屋子的群众往山上转移,快!快!”合上手机,他对文静苑说:“不好了,黑山岔的一面坡出现了滑坡,坡下住着二十几户群众。有些老人和孩子还没有撤出来。”
“快上车!”文静苑四下里看了看,焦急地问:“小黄回来了吗?”
没有应声,小黄去接人还没有到。文静苑问:“这儿有几辆车?”
陈东说:“两辆,乡上一辆,部里的一辆。”
“好,留下两个人,其他人都上车,赶快去黑山岔。一会小黄拉的人回来,也赶往那儿。”
陈东安排了一个人留下,其他人都挤上了车。文静苑上了陈东的车,坐在前头。刚上车,她给马瑞龙打了电话,说是陈家峪的黑山岔出现了滑坡和泥石流,沟里还有二十多户群众,请求部队支援。马瑞龙回答:“部队正在集结待命,他们马上会赶到你那儿。静苑啊,你要注意安全啊。”
沿途,不断有山石滚落,沙石道上到处是积水,还有滚落挡道的石头。车子行驶得很慢,半个多小时才赶到黑山岔。还没进那条沟,又是一声巨雷,跟着便是闪电。雷电一过,文静苑就听见了轰隆隆的响声,看见了无数条手电筒的光束。小车开不动了,两辆车上的人都下了车,打开手电筒,高一脚低一脚地朝村子扑去。
乡上的干部和村子的青壮年都在村子往外救人。泥石流掩埋了几户群众的房屋,其他的屋子都泡在水里。文静苑和陈东分别带着两组人进了屋子,搜寻还没有出屋的群众。
在手电筒的光照下,文静苑看到不远处一个妇女抱着孩子在水里跌跌撞撞地走着。从孩子的哭声里,文静苑知道是个婴儿。那妇女不时跌倒在水里,但在倒下的一霎那,把孩子高高地举起来。文静苑发现那妇女抱着孩子不是朝高处走,而是向着低处挣扎,急忙对身后乡上的几个干部说:“快,快去救那母女俩。”说着,便向水里扑去。
轰隆隆……伴随着一声惊雷,一道闪电,更大的泥石流从山坡上倾泻下来。在文静苑倒下的一瞬间,她看见那对母女被卷进了泥石流中。她嘶哑着喊了声:“救人!”
小黄拉着乡上的几个干部到了,部队的战士紧接着也到了。他们在倒塌的房子下搜寻着群众,他们听见了,在咆哮的泥石流中,响起了微弱的呼救声。
等到把村子的群众全部转移上山,陈东和部里的几个副部长才发现文静苑带领的几个干部不见了踪影。天明以后,陈东组织干部群众沿着河道向下寻找,终于在下游的河道里发现了五个遇难者的尸体:文静苑、乡上的两个干部,还有一对母女……
这是一个暴雨如注的秋天,这是清河省渭城市历史上解放后雨量最多的一个夏天。仅咸余县就死亡了三十九人,冲毁农田二十五万亩,倒塌房屋一千三百多间……
三天后,依然是中雨,在渭城市南郊的大张殡仪馆,中共咸余县委举行了文静苑同志遗体告别仪式。咸余县的所有县级领导、乡镇、部门领导,县委组织部的全体同志,陈家乡的所有干部、黑山岔的数十名群众代表都来到了殡仪馆。清河省的组织部长来了、渭城市的市委书记蒋天鸿、市长洪宽放、市委组织部部长展景平和几个副部长也来了,他们在文静苑的遗体前鞠躬、致哀。
县长姜田主持了遗体告别仪式,县委书记马瑞龙致了悼词。念着悼词,他几次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在长长的遗体告别队列中,缓缓挪动着一个步履沉重的中年男子。他是曲天宇。他昔日一头潇洒的头发凌乱不堪。获悉文静苑的死讯时,他正在家里的床上挂着吊瓶。那天黎明前从大驾峪水库回到家,他就发起了高烧。部里的同志来看他,告诉了他一个惊人的消息:组织部的文静苑部长为了抢救一对陷在泥石流中的母女,在陈家峪的黑山岔牺牲了。什么?那一刻曲天宇的大脑轰隆一声,像是一面巨大的山峰倒塌了。一个文静的女孩,迎着正在咆哮的泥石流,张开了美丽的双臂……他哽咽着问:真的么?文部长真的牺牲了?然而,仅仅那么几秒,他就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他强忍住悲伤,对看望他的几个干部说:“我没事。雨还在下,你们赶快去参加防汛吧。”
静苑,你就这样走了?你的微笑,就这样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你的青春,就那样被泥石流吞噬了?回味着那曾经无比温馨的一个个细节,他昏昏沉沉地进入了梦乡。他梦见自己拉着文静苑的小手,在一面桃花盛开的山坡上奔跑。她的那只手,那样光滑,那样温热……
走到文静苑的遗体前,曲天宇停住了脚步,凝视着她的遗容,无法掩饰自己内心的悲恸,泪水夺眶而出。他低下头鞠躬,鞠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后面的人用手指戳了一下他的腰。他闪了一下身子,差点跌倒在文静苑的尸体旁。他这才醒悟过来,急忙离开了文静苑的遗体。
深夜,月亮忽然挣脱出了云影,它的光让曲天宇清晰地看清了自己面临的痛苦。在他看来,这世上有两种痛苦。一种是苦于生命的贫乏,依靠物质的东西来解脱;另一种是苦于精神的贫乏,需要一种悲剧的人生体验。而他此刻就属于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