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文化人（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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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向阳宾馆307室，曲天宇把护士刚刚插进他身体的针管拔了出来，扔到了地上。
　　贾忠祥觉得，昨天发生的一切，都在朝着有利于曲天宇的方向发展。
　　昨天下午，徐敏和柳宣找到一家人网吧的女老板黄婷婷。是他俩亲手把她送到曲天宇家里的一万元退还给了她的。他俩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用愤怒的目光看着她。这种沉默令这个女人慌了神。她想，我要在县城里做生意，可不敢得罪他们啊。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政界的事，我何必瞎搅合？一个女人家，干嘛非得要趟进这浑水里去？于是，他俩一走，她急冲冲地去了向阳宾馆，推翻了她以前的证词，说她送给曲天宇的就是一万元。她记错了。
　　还有那个科协的女干部关倩茹，向玉明派人找她完善检举材料中的漏洞，昨天怎么也找不到她了。家里没有，到县医院问她的丈夫，那个内科大夫说我也不知道她去哪儿了。其实，关倩茹关机前给他打了个电话，说是给她的妹妹和侄女安排工作惹出了麻烦，她在外面躲几天，谁要是问她你就说不知道。向玉明派人又找到了县科协，她的门上着锁，那个女主席说早上刚上班，她看见文体局的郑局长来找关倩茹，不知她俩关着门说了些什么，总之她听见郑局长的嗓音很高，很严厉。郑局长前脚刚走，关倩茹也慌慌张张离开了单位，一天没见人影了。
　　马瑞龙一听贾忠祥的汇报，像跌进了一个冰窖。他意识到，该结束了。再不放曲天宇出来，局面就不可控制了。听说围观的群众已经有人放起了鞭炮。他不知道这放鞭炮的目的是什么，可他明白这绝不是一个吉祥的信号。再也不能这样折腾下去了，否则因小失大，就会影响了自己的前程。他感到了一种人生的无奈，还有失败。他虽心有不甘，可又无可奈何。
　　马瑞龙如坐针毡，在自己的办公室转着圈圈，想着收场的办法。把曲天宇悄悄放出来？那会落下多少话柄啊。所有的人都会猜到这是他一手策划、一手导演的滑稽剧。不行，必须把自己解脱。他拨通了梁平安的手机，让他速到自己的办公室。
　　不一会，梁平安就进门了。关上门，他做出一副平静的样子问：“平安啊，目前这种局面，你有什么想法？”梁平安嘴张了张，又合上了。马瑞龙说：“有什么话，你就说出来吧，在我面前，你还有什么顾虑么？”梁平安说：“我也是一夜没睡。翻看着老子的《道德经》，那几句话提醒了我。坚强处于下势，柔弱处于上势。老子用了这样一个比喻，人活着时身体弱软，死了后变得坚硬。万物草木活着时枝柔叶翠，死了就变得干枯。所以，坚强的东西属于死亡一类，柔弱的东西属于生存一类。因此，用兵逞强就会灭亡，树木强大就会遭受挫折啊……”
　　听着梁平安的话，马瑞龙忽然眼前一亮，喃喃着：“有道理，有道理。坚强处于下势，柔弱处于上势。弱能胜强，柔能克刚。这个道理我怎么就没有悟出？”
　　梁平安说：“表面上看起来，我们是强者，曲天宇是弱者。可是仔细一想，人心不在我们这一边啊。这也是我过去失误的地方，总以为权力是无限的，下级必须无条件地服从上级。然而，按照老子的哲学，我是犯了大忌啊。”
　　“你这一说，我也想明白了。经常看到一些更高职位的领导，表面上柔弱无刚，面带慈笑，说话慢条斯理的。看来，他们是深悟老子的哲学啊。我们和他们相比，差别就在这里。老子的话，你为何不早对我讲呢？”马瑞龙用温和的目光凝视着梁平安。
　　“其实，《道德经》我看过无数次了，道理也懂，就是用不到自己身上，总是放不下当官的架子呀。”梁平安叹息着说。
　　“你的意思是放人？”马瑞龙皱着眉头，若有所思地看着梁平安。
　　“是的，只有这一种选择，才能化解目下的局面。小不忍则乱大谋啊。”梁平安点着头说。
　　梁平安走后，马瑞龙思考着放出曲天宇的路子。他想到一个办法，开一次县委常委会，让纪检委和检察院通报‘双规’曲天宇的缘由，让常委们明白“双规”曲天宇是纪检委和检察院根据群众的举报作出的决定，与他毫无关系。不过，这就委屈了杨晖和贾忠祥。没办法，舍卒保车啊。杨晖好说，年轻，人们可以谅解。贾忠祥是我从秦都县点名要到咸余县的，他那时不过是秦都县一个排名最后的副检察长，一到咸余县就上了检察长，自己对他有恩的，难道这点忙都不肯帮？等这件事过后，他再做做蒋书记的工作，把贾忠祥调到市里那个区去。他难道会不高兴？
　　一步错，步步错。马瑞龙走错了第一步，就要用事实证明那一步是正确的。后来做的一切，就是错上加错了。他绝对没有料到，他的这一步，又是一步错棋，一个败笔。
　　在对贾忠祥面授机宜、作出许诺后，马瑞龙让冯云鹏通知晚上召开县委常委扩大会。
　　在“双规”了曲天宇的第六天晚上，在县委常委会议室里，马瑞龙主持了县委常委扩大会议。人大、政协的主要领导、公检法司的一把手、信访局的局长列席了会议。会上，纪检委书记杨晖、检察院检察长贾忠祥通报了“双规”曲天宇的前后过程，唯独隐瞒了“双规”之前曾请示过马书记的这个环节。他们通报完后，会场一片沉默。马瑞龙这才开口了：“对曲天宇实行‘双规’，这是纪检部门职权范围以内的事情。检察院的提前介入，也是考虑到这个案件的复杂性。大多数群众不明真相，围攻检察院，这是违法的事件，按说应坚决驱散。然而如此多的省市记者来了，对我们的影响实在太坏了，怎么办？大家说说吧。”
　　杨晖为难地说：“对曲天宇的审查很不理想。看来，曲天宇的案子一时半会怕结不了案。”
　　“问题的关键是，对曲天宇实行双规，我们是不是太草率了？”姜田迟疑着说。他摇了摇头继续说道：“马书记，记者们已经来了，让他们回去，已经很难办了。现在的记者，很难动用强制的手段。不然要出大事。省市的领导一旦知道了，局面会更加被动。咱们县已经出过一回事了，负面影响很不好。上级领导是绝对不会同意动用警力对付上访群众的。”
　　文静苑接着开口了。她的语气十分尖锐，让与会的人面面相觑。“我认为，对曲天宇实行‘双规’，不仅是草率，而且荒唐。仅仅凭几封匿名信，就‘双规’一个干部，我认为是不妥的。据我了解，纪检委和检察院每天都会收到匿名检举信，可是查了几个，立案了几个？这些，大家怕是耳有所闻吧？咸余县不是没有贪官，而且绝对不会是一个两个，然而一个也没有查出来。不错啊，咱们县给上级领导和全县人民群众落下了一个好名声：咸余县无贪官。”她抿嘴微笑了一下继续说着：“我这样说，在座的可能有人心里不舒服。可是，我还是要说，我不会隐瞒自己的观点。因为我首先是一名共产党员。我不会讲假话。曲天宇同志在我县的科级干部里，口碑很不错，这也是群众上访闹事的主要原因。古人讲，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水就是老百姓啊。我们共产党员，要是不顺应民心民意，怎么能够赢得老百姓的拥戴？既然查不出什么问题，何必要顾及面子，逼着人走上绝路？说得严重一点，我们这才是在犯罪！”话到最后，她提高了语气。
　　文静苑的发言，引起了会场上的一片震惊。震惊之后，便是一片沉默。除了她，不会有第二个人如此大胆地讲出真话来。
　　马瑞龙看着文静苑，一会戴上眼镜，一会又卸下来，脸色十分难看。他忽然意识到，这个会是不是开错了？要放人就悄悄地放吧，干嘛开什么常委会？他的脸色开始发青了。
　　过了一分钟，人武部的部长郝天君欠了欠身子说话了：“我和曲天宇不是很熟悉，但也还是了解他的一些情况。去年夏天我刚来的时候，一个朋友办了个音像店，让文化稽查队查出了几十盘淫秽录像带，这个朋友找到我，让我找曲天宇说情。我和曲天宇不熟，就让人武部办公室的主任带了几条烟给曲天宇送过去。他是本县人，说和曲天宇很熟。可是，曲天宇没有接烟，还是按规定处罚了。按说我对曲天宇心里有气，可是，我们都是共产党员，是党的干部，不能凭自己的感情用事，还是要讲一点良知。我觉得，像曲天宇这样的干部，我们还是要稳妥些好。”
　　县人大主任胡永其说道：“曲天宇有没有违法的事情，我不好说。但是，自从‘双规’了他之后，至少有二十多名过去的老领导对我说，曲天宇如果要是贪官，那么，咸余县就没有一个清官了。当然，这不是证明曲天宇干过没干过违法事件的理由。但至少从一个方面说明了这名干部的民意。从刚才贾检察长的汇报来看，连一点证据都拿不出来，我的意见是，为了稳定大局，暂时放了曲天宇，调查还可以继续进行。即使真的有什么问题，他也跑不掉。”
　　在县委常委会上，县人大主任和政协主席属于列席。胡永其明白自己的角色，在这样的场合一向很低调，从来就很少发言。今天的会上，他竟然开了口，而且在会上讲出令县委书记下不了台的话，让许多常委感到惊讶。他的话说完之后，会场上的人目光都投向了马瑞龙。果然，他的脸色由铁青转为涨红。但胡永其的资历比他老，年龄比他大，是个吃软不吃硬的角色，只好压抑着心头的怒火。
　　“谁还有话讲？”马瑞龙的目光环顾了一圈问道。几分钟后，还是没有人说话。大部分人低着头，回避着他的目光。他的目光，落在了童耀山的身上。过去，他是自己坚定不移的支持者啊。他说出话来，分量是很重的。
　　童耀山喝了口水，捏了捏鼻子，咳嗽了声说：“马书记，我可能感冒了。我刚从外地回来，情况不是很清楚，听听大家的意见吧。”
　　滑头。马瑞龙有点恼火地看了看童耀山。过去，你是唯我是从的，我的话对你来说就是圣旨，我心里想着什么，你是一清二楚的。在县委常委会上，无需我点拨，你就说出了我想说的话。怎么，你一当上副书记就变了，活生生一副叛徒的嘴脸。知人知面不知心，我真是瞎了眼了。当初，要不是我极力向蒋书记推荐你，你能上到副书记的位置上？
　　马瑞龙的心仿佛跌进了冰窖。他恍然了。这个会议真的是弄巧成拙，欲盖弥彰。到咸余县六年多来，他如鱼得水，可以说到了呼风唤雨的地步。然而，在面对一个科级干部的问题上，起码在常委一级干部范围内，他却没有了支持者。这，不能不让他感到惊讶，感到伤心失望，一种透彻心骨的冰凉。
　　“我也想说几句。”就在大家以为马瑞龙要总结会的时候，吴俊超开口了，他说：“本来，我不想说什么。作为政协主席，我知道自己是干啥吃的。可是不说心里别扭。大家知道，曲天宇是我一手提拔上来的，按说我应当回避。我只是想说几句公道话。曲天宇这样的干部，在我们咸余县是不多见的。他有自己的个性，也有自己的缺点，但是要说他干了什么违犯党纪国法的事情，我不相信。我觉得，我们党的干部，如果都像曲天宇这样秉公办事，不搞歪门邪道，不巴结逢迎哪个领导，一身正气，两袖清风，那么，我们共产党一定会在人民群众的心里竖起一座丰碑。我们的党，我们的国家，就会大有希望，就会永远立于不败之地。如果曲天宇没有干违法犯罪的事情，那么我们限制他的人身自由，就是滥权枉法。我建议，对于曲天宇事件，我们要认真反思，让法律去确定他的有罪和无罪。据我所知，‘双规’曲天宇只是某个人的意见，既然是个人行为，就必须立即停止，解除对他的‘双规’。”
　　吴俊超讲完了，会场里一片沉寂。他的发言显然是冲着马瑞龙去的，言辞之锋利令人心惊。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马瑞龙的脸上，看他如何反应。此刻，马瑞龙的内心郁积着一种仇恨，他绝对没有预料到吴俊超的矛头会公开对准他。本来他是借这个会议来为自己解脱的，想不到反倒惹了一身骚。这真是引火烧身，作茧自缚。他仇恨吴俊超，但又不能发作，真是一肚子的苦水。
　　马瑞龙沉默了片刻，在心里镇定了自己。在这样的场合，他不能发作。哪怕是一杯毒酒，他也得咽下去。他毕竟是经历过世面的人，深悟委曲求全的道理。他看了看吴俊超，脸上挤出一丝微笑。这个对手，看来自己是低估他了。好了，我不跟你玩了，没意思，真的没意思，跟这样的人玩政治，真是委屈了自己，作践了自己。瞬间的思索过后，他用目光扫视了会场一圈，每个人都在发呆似的看着面前的笔记本，空气里传染出孤独的气息。马瑞龙忽然意识到，今天的会议，好像是对他的批判会。在咸余县，他从来没有如此狼狈过。他暗自后悔当初自己的决定。真是脑子出毛病了，一时糊涂啊。正好这时，他的手机响了，于是平静地说：“上级来人了，会就开到这儿。既然大家对‘双规’曲天宇有不同意见，那就暂时撤销‘双规’，由纪检委和检察院调查取证之后再说。”他无力地挥挥手说：“散会。”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关上门，马瑞龙摘下眼镜，狠狠地摔在了地上，然后挥起右手，狠狠地抽了自己一个耳光。这个耳光，他会铭记终生的。他用打了自己耳光的手拿起座机的话筒，有气无力地对贾忠祥说：“放人吧。”
　　还没有走出县委大院的贾忠祥合上手机，如释重负地长出一口气，坐上车直奔向阳宾馆。进了307房间，他看见县医院的护士正在给曲天宇输氧。曲天宇已经处于半昏迷状态。贾忠祥还算有点人道主义精神，马上让县医院来救护车。
　　接下来的几天，来县医院探望曲天宇的人络绎不绝。有干部，有职工，有农民，有道士。他们提着水果，带着营养品，急匆匆步入了县医院A区住院大楼。在县医院工作了一辈子的总护士长杜萌感叹着说，自从她踏进这个医院，三十多年来，还从来就没见过有这么多人不约而同地来探视同一个病人。
　　文静苑是第一个踏进曲天宇的病房的，随后，是吴俊超。
　　释放曲天宇那天，向阳宾馆、县委大院、县检察院和文体广电局的大门前，都先后响起了鞭炮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