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文化人(50)
作品名称:小城文化人 作者:赵丰 发布时间:2012-10-01 17:00:00 字数:4921
50
县城北郊向阳宾馆307室,曲天宇抱着双臂静坐床边。已经两天了,没有一个人进来问他什么。他知道,这是三十六计中的欲擒故纵术,即攻心术,累其气力,消其斗志,散而后擒;累以诱之。把你晾在这儿,让你愤怒,让你心焦,让你发疯。一旦失去理智,就会做出出格的事情。那样他们就会趁虚而入,找到整你的借口和理由。
让我愤怒?让我心焦?让我发疯?让我失去理智?曲天宇冷笑了。好好等着吧。你欲擒故纵,我就以逸待劳,看谁熬得过谁。愤怒、心焦、发疯,那是懦夫的行为。修身养性,刚道是其一。刚为修身之栋梁。梁栋之为物,刚强不屈,无偏无倚,端正平直,不动不摇。栋梁稳当坚固,屋舍永远长存。只要守住刚道,任你们使用什么法术,我也能如定海神针,看谁能斗过谁?
夜深了,曲天宇还是无法入睡。窗外那般寂静,宛若他心灵的氛围。他凝视着天上的星空,想着我渴望的就是这种安静,这种无人打扰的境界,可以让我安静地思考。就是没带几本书来。在这儿阅读真是享福啊。梭罗、蒙田、黑格尔、尼采、帕斯卡尔。对了,还有柏拉图。他讲了一个洞穴理论。地面有个洞穴,洞口有一条路斜着通向洞中。洞里有一些人,生来就被捆绑在洞穴的底部,背向洞口,头不能转动,眼睛只能看着洞壁。在他们后面有一道矮墙,一些人举着各种器物沿着墙往来走动。墙和洞口之间燃烧着一堆火,火光将那些器物的影子投射到洞的后壁上。由于这些影像是洞中囚徒们唯一能见的事物,他们即以为这些影像就是最真实的事物。如果有一人被解除禁锢,让他走向洞外,去观看外面的事物,他会倍感痛苦。曲天宇觉得此时的自己也被引导到柏拉图所设定的那个洞穴中。面对黝黑的洞壁,他是一个赤身祼体的囚犯。他那瘦弱而没有血色的背部朝着洞口,松软的身子被铁链紧紧固定在石柱上,他的眼睛只能朝洞壁的方向看。洞外的阳光透进来,他看见石壁上一些飘忽不定、模糊不清的影子。
自由的囚徒。柏拉图的这个命题,让曲天宇自然地联想到了苏格拉底。他认识了世界的真谛,却不为常人所理解,在他回洞穴拯救众囚徒时,被众囚徒处死,但他无怨无悔,因为他做了作为一个先知者应该做的。柏拉图在《申辩》中有一句话:“苏格拉底是自觉地不参与政治的,他声称自己的天赋就是研究哲学。”曲天宇想着自己,他做不到苏格拉底那样的“自觉”,因此就活得太累,无法领略到洞外的“阳光”。柏拉图在洞穴理论中略带悲壮色彩地描述了那个走出洞穴的自由囚徒。他看到了比在洞内更清晰的东西,并由此看到了以前自己所处的洞穴状态,而他的同伴们依旧处于这个状态中。柏拉图并不是随便地选择了苏格拉底,在他之前,只有苏格拉底,才完全可以沉浸于这种新发现的透彻的明亮中,没有任何威力迫使他带着唤醒洞中人的使命重返洞穴。而苏格拉底不仅这样做了,并且在洞内遭受磨难也无怨无悔。柏拉图在不经意之间做了两种预设,自由囚徒和洞内囚徒,两种命运在偶然之间交替。
我何必把自己也置身于那个洞里?曲天宇想着,该走出那个洞穴了,从那个洞穴突围,做个自由的囚徒。虽然还有着种种精神的禁锢,但毕竟身子是自由了。自由,是多么好的事情啊。想着想着,他就不由自主地笑出声来。
关他的这间房屋是南边的房子。正是夏天,树上的叶子彰显着生命的美丽。他的身躯被囚禁了,思想却自由了。在这儿自由眺望,精神无比昂扬。更远处便是终南山了,山顶上一片阴暗,像是填满了问号的乌云。他推开窗,有风进来,携带着树叶发出的溽热的怪味,宛若哲学的气息。他歪着头想,你是谁?你是曲天宇吗?你为什么不是另外一个人?你要是别人多好,至少不被关在这间屋子了。想到这儿,他张开嘴笑了。人啊,只有在百无聊赖时才会产生出如此怪诞的念想,可这样的念想却偏偏是哲学家的问题。看来,哲学家的孤独是有道理的。
曲天宇隔着窗玻璃眺望终南山,又想到了席常农,这家伙该结婚了吧?一个曾经的诗人,偏要做出违反常人思维的事情来,放着一个大美人不要,却喜欢上了一个山里没有文化修养的的寡妇。人啊人,真是怪,席常农更怪,偏要如柏拉图说的,钻进一个漆黑的洞穴,做一个洞中的囚徒。他的思绪到这儿时,又转了个弯。林潇啊美是美,有文化,又有思想,可她为什么就那样在乎细节,太把生活诗意化了。这就如同钻进了一个更可怕、更狭小的洞穴。写诗的人非要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像诗一样?那就错了。像蒙田那样,随意地写作,恬淡地生活。这样活着才是闲情逸致啊,才是高人啊。是的,席常农不是一个好丈夫,这是无疑的。但他不会像沈建平那样对待妻子,不会口无遮拦的、牲口一样地骂人,甚至动手打人。他会尊重妻子的人格和尊严,不会让妻子的心灵受伤。席常农啊席常农,你这个笨蛋,你这个傻瓜啊,林潇要和你离婚,你不签字她能离?离婚后咸余县的男人排着长队抢她,可她还是等了你两年啊。你没长脑子,就没有想过林潇为什么要孤身两年?你就不会纠缠她,向她忏悔?让她回心转意?想着想着,他又笑了。忏悔?这个词语听起来不错,可是有几个人真正能做到?像卢梭、奥古斯丁那样在灵魂的深处责备自己的过失?那是人格的升华,是精神的自省,需要的是对人生的大彻大悟。席常农这种人太清高,太自负,太傲慢了。他从来不会主动低头,承认自己的过错,更不会向谁忏悔了。他感到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正确的,是符合自己人格和尊严的。人,是有性格的。这性格就决定了他生命中的一切,决定了他的命运和归宿。好了,由他去吧。在平常人的思维中,他似乎是个洞里的囚徒,而从更高的境界审视,他从世俗中突围出来,享受到更广阔的自由。他想做隐士,就让他圆了这个梦吧。你曲天宇也不是向往隐士?可是你有那个决心么?
他又想到了吴俊超,想到了史潜、林昌浩、黄全星、罗老师、胡青和儿子、父母亲,还有关倩茹、郑亚雯、文静苑。哎呀,要想的人太多了。这人活在世上,身边就会有一张网。平时忙碌的时候,那些人围在你的生活里,占有着你的灵魂。你没有时间想他们的细节啊。现在脑子闲下来了,他们的一个个细节就涌现出来。他想着文静苑用右手的拇指在下巴上磨蹭的细节,禁不住笑了。一个女孩子,怎么会有那样奇怪的动作?是他的下巴上有什么污点,她在提醒他?是她的下巴发痒了?还是他用那个动作掩饰着什么?她从北京回来,他是几次想约她的,可是一有了那个想法,烦恼的事就来了,就只好放弃。有时又想,人家一个大姑娘,是要找男朋友的,我掺和进去岂不误了人家的青春?我凭什幺掺和到人家的感情里?算了吧,一个男人,要是耐不住寂寞,听任情感的泛滥,那是做不了大事的。定力。这就是定力啊。内心的情感,就让它永存心中吧。保持一种美好的情感,岂不是比让它张扬出来更加珍贵?
想完了他所惦念的人,他又想着可能会陷害他的人,一张张脸就清晰起来,阴毒起来,恶狠狠地对着他狞笑。首当其冲的,自然是董奎了,那天晚上在金港夜总会,他就有了这样的预感:他不放过董奎,董奎当然不会放过他,这叫因果报应。就如狼和虎的较量。虎没有置狼于死地,在虎打盹的时候,狼肯定要死死咬住虎的咽喉。第二个人,无疑是马瑞龙了。我一个小小的局长,为了处罚一个音像店,竟然不给县委书记面子,这岂不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吗?他要搞什么政绩工程,就让他搞吧,我为什么非要在政协常委会上提出质疑,提议搞什么建议案。他的发言不知怎么就传到马瑞龙那儿了?还有,让他来看《秦川情》的首场演出,人家提了意见,我随声附和就是了,干吗要当面驳斥?官大一级压死人,你改了就是了,管它符合不符合剧情?“12·6”事件,我没有和吴俊超一样倒霉,马瑞龙自然不会善罢甘休?还会有谁呢?梁平安?他的这个老同学、老朋友,难道会为了一个董奎也置他于死地?
清晨,太阳跃过山梁喷薄而出,呈现出金子般的光辉。在它的照耀下,终南山更显得庄重、沉稳、凝重,构筑了曲天宇内心的强大。那两天,他的目光留恋最多的,就是终南山。哦,对了,终南山,秦岭的一段山脉。他真的感谢纪委、检察院的人给他安排了这样一个朝南的房间,让他享受阳光,享受南山的沉静。呜呼,谢谢!
到了第三天,专案组把曲天宇带到四楼角落的一个房间。那个房间没有床,布置得跟审讯室似的。靠窗户是两张桌子,门这边是一张椅子,面对着桌子。曲天宇进去后,被指定坐在那个椅子上。他刚坐下,向玉明带着两个人进来,在桌子后面面对他坐下。向玉明在中间,两边的人做记录。那两个人,其中一个曲天宇认识,是纪委的干部,另一个他不认识,穿的是检察院的服装。
向玉明的五官显得有点拥挤,这就使得他的整个脸部形象不够豁朗。他用一种夸张的笑容看着曲天宇。看起来,那微笑很温和,很有人性的味道。但是在这种特定的环境里,在这种压抑的气氛下,那微笑就变了味。曲天宇尽力排斥着那种微笑的真实本质,也还给他一个微笑。曲天宇想着,以微笑开始审讯,这微笑就背离了它的本质。
“曲天宇,想了两天了,该你交代问题了。”向玉明开口了。他的语气表面上是柔软的,像室外夏天里的清风。曲天宇想着,这种人也配有这样柔软的语气?“交代问题?”曲天宇故作夸张地用手整理了一下头发说:“我首先要申明的是,你们没有权利限制我的自由?哪条法律允许你们在还没有确凿证据以前,可以限制人身自由?”向玉明脸上的笑容僵滞了,变形了。他愣住了。不过,他很快就反应过来,换了一种表情说:“你怎么知道我们没有证据?你被‘双规’了,这还不明确吗?”曲天宇缓缓地说道:“我怎么不知道?‘双规’的前提是,在掌握了确凿的证据以后,才由当事人自己交代问题的?请问,你们的证据在哪儿?仅凭几封匿名信,就限制了一个人的自由,这是开玩笑么?”
“你老实点!”向玉明终于按耐不住了,拍着桌子咆哮起来。他问新世界网吧事件的第二天,你收了一家人网吧那个女老板两万元,有这事么?曲天宇笑了,说不是两万,是一万。是黄婷婷八月十五日晚上送到我家的,用报纸包了一万元。我没在家,她把一万元放下就走了。我回家后妻子对我说了这件事,第二天上午我就把那钱带到办公室,让柳宣和徐敏给她送去了。你们去问问他俩吧。向玉明歪着头,问送了两万,退回去一万,那一万呢?曲天宇回答道,这我就不想解释了。你要说十万元,一百万元都行。向玉明又问到他和戴大荣的关系和受贿十万元的事情。曲天宇说别说十万了,我不但没见过他,连他是光脸还是麻子也不知道。向玉明说没有得到好处,你为什么和他订了三十年的篮球场经营协议,听说只要二十年就可以收回所欠的基建款了。曲天宇说只是个协议,连合同也没有签,戴大荣凭什么给我十万元,他脑子难道进水了?他有病了不是?他的钱烧手,扔不出去了?再说,二十年就可以收回基建款,恐怕只是理论上的。向玉明一下子无话了,不过很快他就转移到另外一个问题:你为县科协的一个女干部的妹妹和侄女安排工作,收了三万元,这应该是事实吧?曲天宇愣了下,关倩茹也“咬”开他了,女人啊,对爱情的报复,比男人更凶狠。不过他很快平静下来,反问道,收了三万元,你看见了?向玉明说我是没有看见,但是你平白无故把一个工人转成了干部,这里边就没有问题?曲天宇说,要说这是罪状,那罪应该在人事部门吧。我们局只不过给调动表上盖了个公章,决定权在人事局啊。人事局不发调令,我们凭什么接收?至于她侄女的事,我当时压根就不知道。我在胡家寨下乡时,是梁平安副县长打电话要我办的,他说是市政府某个领导的亲戚……曲天宇还没说完,向玉明就打断他的话,说我在问你的问题呢,你扯到梁副县长身上干什么,别转移视线!
曲天宇懒得和他说什么了,把手臂交叉在胸前,闭着眼养起神来。向玉明一拍桌子吼道:“曲天宇,你这是啥态度?”任凭他再怎么喊叫,曲天宇一句话也不说了。“曲天宇,我们的政策你是知道的,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顽抗到底是没有好下场的!”向玉明大概还没有遇到过这样的审查对象,咬牙切齿道。
曲天宇睁开眼讥讽道:“你们不是还有手段么?上刑啊?皮鞭、火钳、老虎凳、辣椒水给老子都用啊。”他蔑视地看着向玉明,冷笑着说:“向玉明,你这个共产党的败类,检察队伍的害人虫,我谅你小子还不敢用那些玩艺。这还是共产党的天下,你的头上戴着国徽,你代表着法律,你不是国民党!去吧,去请示你们的领导,我曲天宇不想奉陪你了,不想在这儿和你斗嘴磨牙了。你们要定什么罪,要判多年刑,随你们的便吧!”
向玉明气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他挥挥手,让守候在门外的警察把曲天宇带下了三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