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文化人（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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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余县纪委和检察院不断收到举报曲天宇贪污腐败的匿名材料。这类举报信，如果是一两封，根本不会引起重视。但是，反映人似乎穷追不舍，举报信雪片似的，这就不能坐视不管了，纪委书记杨辉便向马瑞龙作了汇报，
　　听了汇报，马瑞龙心头窃喜，做出一副惋惜的表情说：“领导干部犯错误，常常是一瞬间的事情。有些人清正廉洁了一辈子，可是在关键时候还是没有把握好自己的心理防线，可惜啊。”他沉吟了一会说：“既然群众反映如此强烈，那就立案查处吧。”杨辉走后，他想着你曲天宇也有今天啊。他扬起右臂，手掌竖起，像挥剑那样向下做了一个动作，那样有力，连他自己读感觉到了那种嗖嗖作响的声音。
　　过了一天，检察长贾忠祥也走进了马瑞龙的办公室。马瑞龙听完他的汇报说：“马上立案。我来这些年，咸余县没有一个科级以上干部犯错误的案子，过去你们弄的净是些毛猴子，没有一条大鱼。这给全县人民群众如何交代？我就不信，在反腐败的斗争中，咸余县会是一个真空地带？咸余县的领导干部百分之百都是廉洁的？逮住了曲天宇这个腐败分子，也给全县的领导干部敲一下警钟。这样吧，为了尽快取得案情的突破，你们提前介入，和纪检委联手办案。”
　　举报信反映曲天宇的问题主要有：包庇纵容网吧经营户接纳未成年人，收取经营主的保护费。新世界网吧事件后，收取了某网吧女老板保护费两万元。每年中秋、春节接受全县几十户网吧、音像店送去的红包约三十多万元。和宏达建筑工程公司戴大荣老板打得火热，借着为其解决工程款的理由，准备把县体育场的灯光球场让其经营三十年，接受其送上的好处费十万元。经常在渭城市娱乐场所接受该老板的吃请、桑拿、按摩、嫖娼。纵容、支持其到县政府闹事，酿成“12·6”事件。借安置大中专学生、转业军人和人事调动之机，收受“进门费”约十几万元。利用权力将县级某部门一名女干部的妹妹调到了图书馆，把其侄女调到了文化稽查队，受贿了三万元。纵容妻弟办网吧，借孩子上大学请客收取红包。还有许多，如文体局的机关作风问题，局机关的一名干部长期不上班，曲天宇睁只眼闭只眼；作为党委书记，不抓政治学习……
　　县纪委和检察院按照马瑞龙的指示，成立了联合专案组，曲天宇被请进了检察院。那天上午，曲天宇正在接待渭城市新闻出版局徐局长，他的手机响了，纪委书记杨辉让他赶快来一趟检察院，有件事情需要向他落实。曲天宇没有多想，打电话让郑亚雯赶到县招待所替他陪人，自己一个人赶到了检察院。在三楼反贪局办公室里，坐着纪委书记杨辉、检察长贾忠祥、反贪局副局长向玉明。还没等曲天宇张口，贾忠祥便严肃地宣布：曲天宇同志，你被“双规”了。
　　“什么？你说什么？”曲天宇怒吼一声。晴天霹雳！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他失去了平日的温文尔雅。
　　“曲局长，你先坐下，不要激动。”贾忠祥换了个口气：“有人反映了你的问题，为了澄清事实，也为了证明你的清白，需要你的配合。”
　　杨辉也说道：“曲局长，只要身子正，不怕影子斜。没有问题，自然会放你回去的。”
　　“造谣！诬陷！”曲天宇仍然接受不了眼前的现实。
　　“我们也希望这是诬陷。”贾忠祥挤出一丝笑容，“不过，在问题没有落实之前，你得受些委屈。”
　　一瞬间，曲天宇冷静了下来。他知道，他无法改变组织的决定。他冷冷地说道：“说吧，要问我什么？”
　　杨辉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找个地方住下，慢慢说。”
　　“我哪儿也不去，要谈，就在这儿谈。”
　　贾忠祥说：“你不去就不好了吧。再说，在这儿，也由不了你啊。”
　　“那好，我回去把局上的工作安排一下。”曲天宇转身就走。向玉明拦住了他，态度生硬地说：“你们局的工作县委会安排的，不用你劳神了。把你的手机交出来。”
　　向玉明这个人曲天宇是听说过的。作风霸道，仗势欺人，几乎每过手一个案子，都要勒索当事人。他冷冷地看了一眼向玉明，掏出手机扔在了桌子上。院子里，一辆警车正在等待着曲天宇。和向玉明一起上车的，是几名检察员。曲天宇和纪委的两名干部坐在后面那辆车上。
　　曲天宇被带到了县城北郊的向阳宾馆。这里是县纪委审查“双规”人员的地方。
　　曲天宇的被“双规”，在咸余县，无异于一个特大新闻。人们印象中的那个文弱书生，那个廉政模范，一夜之间成了大贪污犯。干部们的目光互相对应着，既有茫然，也有疑惑，还有惊诧。很快，这件事情就成了机关院落、甚至街头巷尾的热点话题。
　　第二天上午，吴俊超的办公室里，林昌浩在气愤地踱步，史潜、席常农、邵德鸿三个人在沙发上坐着。吴俊超几次让林昌浩坐在沙发上，他都没有听见似的。
　　“作孽啊，作孽啊。”林昌浩用手拍着自己的胸口。
　　史潜对着天花板长叹：“天下奇闻，天下奇闻啊！”
　　邵德鸿说：“吴主席，现在只有你能救天宇了啊。”
　　席常农不说话，只是大口大口地抽烟。
　　吴俊超脸色凝重地坐在办公桌后面的椅子上。林昌浩几个人来之前，人大副主任崔凯在他这儿坐了会，气愤地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这是一个阴谋。他早就有预感，某些人是不会放过曲天宇的。崔凯说的，吴俊超何尝没有想到。他曾几次提醒曲天宇：提防小人。但曲天宇总是笑着说，肚子没冷病，不怕吃西瓜，最多是不让我当这个局长了。我求之不得呢。他是过分自信了，也过分低估对手了。是的，连我吴俊超也绝没有想到那些人的手段如此卑鄙。他摇摇头，自己不也和曲天宇一样，缺少政治家的心计。崔凯说他要给市委写封信，检举马瑞龙的胡作非为，在信上署上自己的名字。看到吴俊超不说话，就用手往后拢了拢开始花白的头发，凛然正气地说：我都快退休了，还有什么可怕的？
　　“吴主席，咋办啊，难道就让天宇受此奇耻大辱？”史潜摊开双手，看着吴俊超。
　　吴俊超还是没有做声。他仿佛受到了林昌浩的影响，也仰头看着天花板，看着墙角。突然，他发现墙角爬着一只壁虎。怪事，窗子关得好好的，这壁虎从哪儿进来的？他疑惑不解。那壁虎不急不慌地从墙角慢慢爬行到墙壁上，向下移动。看着看着，吴俊超的眼神就恍惚了。他想，要我去找马瑞龙求情？笑话。这么大的事，马瑞龙会不知道？他狠不能把曲天宇打入地狱呢。找人大胡主任、县长姜田？他们未必就知道内情，未必就能阻止这件事。找市委？找谁？对了，找展景平。他是个好人，我吴俊超这张老脸去找他，他不会无动于衷。毕竟，这是他的家乡啊。转眼，他又想，展景平凭什么相信曲天宇呢？万一他要自己拿出天宇没有违法犯罪的证据，他怎么说？难道就发誓赌咒，让老天作证？思索着，他觉得没有人可以帮天宇一把了，只有找展景平试试了。也许，他会过问一下此事。也许，过问了，会有一点作用。
　　想到这儿，他淡淡地笑了笑，说：“大家放心吧。这件事，我是不会袖手旁观的。就是不当这政协主席了，我也要管的。”
　　见吴俊超表了态，四个人起身了。在走出门的时候，席常农忽然回过头，阴阳怪气地说：“吴主席，你要是不管，我就当一回黑社会，拿把刀子去把天宇抢出来！”看着席常农的背影，吴俊超的脑子里突然闪出一句诗：扬眉剑出鞘。
　　四个人离开地门，来到了曲天宇家里。曲天宇的父母亲也赶来了。胡青坐在沙发上正在抹泪。林昌浩说：“胡青，你别难过了。这一定是小人在捣鬼。不信，你等着看，天宇回来的时候，一定会有人换他进去的。”胡青抽泣着说：“你们不知道天宇那脾气，这种冤枉他哪里受得了。别看他平时不大声说话，可是牛脾气一上来，他敢拿刀子杀人！”史潜说：“放心吧，天宇是不会胡来的。也许通过这件事，他会认清很多人，很多事情，会做出人生的另一种抉择。”胡青擦了擦眼泪说：“也是的。他做不了官。经了这事，他也该灵醒了，回来写书，哪怕没有工资，我也能养得起他，省得整天让我提心吊胆的。”史潜说：“这就对了，天宇要是有什么事，我想你心里最清楚。这件事会是咸余县历史上最大的笑柄。清官成了贪官，历史上不乏其例。五代十国时期那个官居宰相的冯道，置身于狼虎丛中，依然坚守自己的立身之道。欧阳修这个文豪，也曾骂他无廉耻。杨震被诬而死，海瑞罢官。历史上，有几个清官得了好下场。可在咱们咸余县，天宇就开了一个先河。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咱们瞧着吧，看谁笑到最后！”他说完，哈哈大笑起来。他的笑声感染了胡青。她的脸色多云转晴了。林昌浩又问小波不知道这事吧。胡青说哪敢让他知道。我再傻，也不会让孩子担惊受怕啊。林昌浩说这就对了，把眼泪擦干，腰杆挺直到学校去，要是有人问这件事，你就说天宇出去旅游了。
　　林昌浩对坐在沙发上的曲天宇的父亲大声说：“曲叔，你别操心，有我们这些人在呢，天宇不会有事的。”曲天宇的父亲抖颤着身子说：“我信你的话。要说是天宇犯别的什么错，我信。可要是说他收了别人的黑钱，打死我也不信。他小的时候，我在他面前放一本书，放一个硬币，看他抓什么。他呀，偏偏就抓了那本书。长大后，我对他说，别人的东西再好，也不能白要。他要是个贪官，这屋里的电视还能是二十一吋的，早就换成挂在墙上的那种大屏幕了。”曲天宇的母亲一直在流泪，听了林昌浩的话也不哭了。她说：“昨晚上我就没睡好，屋后头那棵桑树上有个鸟儿在叫，怕是猫头鹰吧，叫得凄惶惶的，让我透心凉。早上一起来，我的眼窝就乱跳，想着没啥好事呢。天宇要是有个好歹，我就死在县委院子里。”
　　几个人又安慰了两个老人一番，就搀扶着他们下了楼。
　　文静苑也是第一时间获悉曲天宇被“双规”的。她找到了马瑞龙的办公室。一进门，就直截了当地说：“马书记，曲天宇被“双规”了，你知道不知道？我认为这样的决定太草率了！”
　　文静苑冷着脸一进门，马瑞龙就猜到了来意。文静苑的话刚一出口，他就敏感地想着，难道曲天宇和文静苑有什么瓜葛，否则她为何如此放肆，为一个局长来质疑他？他虽然十分恼火，但也明白这个组织部长是个惹不起的女人。她的背景令他胆寒。他迟疑了会说：“静苑啊，纪委和检察院的事情，我们当领导的不要干扰太多了。党管干部，这没错，但是要尊重法律啊。咱们县委不能凌驾于法律之上啊。”
　　“你说得没错。我是说，像曲天宇这样的干部，作为组织部长，我是了解的。在咸余县，唯一不用公款买招待烟的，不用公车办私事的，不整天出入于金马大酒店的科级领导，恐怕就是曲天宇一个人了。这样的人如果是腐败分子，那就成了天方夜谭了。”文静苑激动地说。
　　马瑞龙对文静苑的话非常反感，驳斥她道：“静苑啊，知人知面不知心啊。我们不要让一些表面现象蒙蔽了。有些人城府太深了，太会伪装了。我们党的一些高级领导干部，不是也在大会小会高喊廉政么，结果呢，最终还不是成了大贪污犯？”
　　文静苑一时无语。她清楚了，“双规”曲天宇，看来马瑞龙是同意了的。甚至可以理解为是他的主意。她觉得再在这儿替曲天宇说话，就不是明智之举了。她可以愤怒，但她毕竟还是一个组织部长，不能失态啊。
　　马瑞龙窥探到了文静苑的心理活动，他缓和了语气说：“文体局暂时没有人主持工作，你们组织部确定一个副局长临时负责，就说县委派曲天宇出去考察一个项目。问题没有弄清楚之前，咱们还是要为曲天宇同志的将来考虑。”
　　“这不是掩耳盗铃么？”文静苑忽然冷笑起来。在马瑞龙面前，她还是第一次用这样的口吻说话。
　　“你……”马瑞龙涨红了脸，一时说不出话来。他实在没有料到，文静苑会讽刺他，挖苦他，甚至可以说在用刀子剜割他的心。
　　这当儿，梁平安走了进来，文静苑愤怒地看了马瑞龙一眼，走出了他的办公室。出门时，他用力甩了一把马瑞龙办公室的门。梁平安的脸上闪出惊诧的表情。
　　马瑞龙是让梁平安汇报潦水绕城工程进展情况的。按理说，马瑞龙是应该在县委常委会上通过姜田了解工程情况的。但是，姜田对这个工程态度始终是暧昧的，总是一问三不知。因此，他就让总指挥梁平安直接向他汇报。
　　聪明的梁平安一看马瑞龙的脸色，就知道文静苑刚才和马书记吵架了。他小心翼翼地坐到了沙发上，和马瑞龙心照不宣地对视了一眼。马瑞龙说，我这几天事多，工程的事你就多操心吧。细节上的事我就不多过问了，总之要加快工程的进度。对了，还要保证质量。他说完了，梁平安还没有走的意思，他想在曲天宇的问题上给马书记加一把火。马瑞龙大约明白他的想法，说其他事你就别管了，把工程给我抓紧。梁平安知道什么也不用自己说了，便起身走了。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文静苑胸中的郁闷和怒火久久难以平息。她清楚，曲天宇的遭遇既是文化人的悲哀，也是性格之使然。那天，曲天宇来说董奎的事情时，那种凛然，那种大无畏的气概，令她惊叹，也让她对一份爱更加执着。从北京回来一个多月了，她一直都在期待和曲天宇在一起的时候，可是曲天宇却始终没有行动，这就让她十分失落。现在想来，曲天宇真是百事缠心，没那份心思啊。现在，曲天宇被“双规”了，反倒让她又牵挂起他来。她想到天宇此刻被关在一个阴暗的地方，心就阵阵隐痛。不，我不能这样坐视不管。她关了房门，拿起笔想给市委蒋书记写封信。蒋书记是她父亲的老部下。她相信，只要蒋书记看了她的信，一定会过问这件事的。可是想了半天，她不知怎样开头。说什么好呢，说曲天宇是一个清官，咸余县的纪检、检察机关冤枉好人？但是你有什么证据？
　　放下笔，她又想给自己的父亲打个电话，想通过父亲来干预这件事。可一想又不妥。父亲是那种刚直不阿的人，女儿的话不会不信，这种诬陷好人的事一定会暴跳如雷。然而父亲已经七十多岁了，到了怡享天年的时候了，自己凭什么给他增加一种愤慨。再说了，退一万步，真的曲天宇有问题，那她又如何向父亲解释，父亲又如何收场？
　　所有的念头在短短的几分钟之内都打消了。她抱着双臂在房间里踱步，怒火渐渐平息了下来。纸是包不住火的，是非曲直，总会大白于天下的。她需要的，就是冷静观察，耐心等待。
　　文体局暂时没有头儿，总得有人主持工作。作为组织部长，这是她的职责。按照排序，郑亚雯是第一副局长。她打了个电话，让郑亚雯来一趟。
　　只有十几分钟，郑亚雯就到了。文静苑看她的脸色不好看，就客气地请她落座，说道：“郑局长，这几天你们曲局长有事外出了，你就主持几天工作吧。”
　　“去哪儿了？几天呢？”郑亚雯的脸上仿佛带着一种杀气。文静苑愣了下，挤出笑容说：“我也说不准。”
　　郑亚雯连珠炮似地说：“文部长，我想问一句，曲局长到底有啥问题，说关就关了？是谁告的状？谁的指示？什么用心？”不等文静苑开口，她又说：“还不是那个董奎，馆长职务被免了，就疯狗似的到处告状。文部长，曲局长是个啥人，你心里该有底吧。”
　　文静苑这才想到了董奎。不是他，谁会下此黑手呢？想起了董奎，她更加坚定了曲天宇是被冤枉的。她平静地说：“郑局长，我也相信曲局长。不过，纪委和检察院的事情，我也插不上手啊。”
　　“我们局上的干部都要来县委上访呢，被我挡了。我说，一块土到水里就化了，一块金子，火也烧不毁。”郑亚雯的脸上挂着冷笑。
　　文静苑用好奇的目光注视着面前的这个女人。她没有想到这个女副局长会说出如此蕴含哲理的话来。她过去真的是低估了她。她抬高了嗓门说：“你说得对，真金不怕火炼。不过局上的事，你这几天要多操点心。稳定人心，照常工作，千万不要做什么出格的事情，要相信组织。”
　　郑亚雯眉头皱着说：“相信组织？组织还不是马瑞龙的替身？鬼才相信他呢。”停顿了片刻，她露出微笑说：“文部长，你放心，我就替曲局长操劳几天。不过，该说的话我还是要说。你是组织部长，说话是有分量的，有机会一定要替曲局长说几句公道话。一定啊，曲局长是好人。”说完，她的声调变了，喉咙里发出了一种怪异的响声，“不过，我把丑话说在前头，文体局干部职工的忍耐是有限度的，要是他们揭竿而起，我就无能为力了！”
　　文静苑的心里好像响起了一声惊雷，不由身子一颤。
　　郑亚雯出门时，文静苑用力握了握她的手。仿佛，在给这个女人以某种力量。她感到，这个女人的手好像在抖，而且是那样的冰凉。
　　这个女人不寻常。文静苑的脑海里忽然闪过《沙家浜》里刁德一的唱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