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行三界(八)小康风云
作品名称:五行三界 作者:一孔 发布时间:2012-08-26 11:29:18 字数:30379
一
一九九零年夏季,大街小巷村头村尾都飘荡着一首激情澎湃的歌曲——《亚洲雄风》,两个长着长头发的男人和女人一边潇洒地甩着长发,一边纵情歌唱:“我们亚洲,山是高昂的头;我们亚洲,河像热血流;我们亚洲树都根连着根,我们亚洲云也手握手……”
乔勇也喜欢哼哼,哼的不过瘾时就扯开嗓子大声地唱几句,记不住歌词的时候,他就打开自己的音响,一遍一遍地重播着。引来庄子上人的窃窃私语:这有钱是好啊,这日子都在唱着过啊!
就像歌曲所散发出来的热力一样,那个时候,整个民族好像都在散发一种热力,人们的头颅是高扬着的,人们的脚步是雄健有力的,人们大碗喝酒、大声说话,大家好像无法安静下来。狂热和急躁是大部分人的心绪写照,梦想和激情是人们内心的渴望。
大家都在忙,大家都在找。大家都坚信自己,大家更期望明天。
小小的乔庄都被铺上了一层厚厚的情绪,拖拉机的轰鸣响彻早晚,路上不时地被溅起层层烟尘。村头村尾的收录机里放着已经淘汰了的迪斯科舞曲,撕破着乔庄往日的安详与宁静。年轻人无论男女都开始烫起了卷发,穿起了拉链式的夹克衫和上紧下松的喇叭裤,脚下也瞪起了尖头的皮鞋,鞋底上还加上铁制的鞋掌,走起路来踩得地上咔咔地响。许多旧房子被拆去,许多新房子正在建起,红砖黛瓦成了房前屋后的储备,不知不觉地,乔庄的面貌正在焕然一新。
那是一个破旧立新的时期,更主要的是似乎从那个时候之后,每天都在经历着破旧立新的蜕变。杜书记说,这叫发展!咱们乔庄行政村也开始走上了发展的道路。
他经常说的第二句话是乔庄的发展,乔勇起了很大的作用。
放眼看着乔庄的田野,一片银白,到处都矗立着石棉瓦,绝大多数的人家都按照乔勇的模式在田野里养殖起了螃蟹,整个稻田都变成了蟹塘的阵地。而每户蟹塘自然都盖着小屋用来看护螃蟹,塘连着塘、屋连着屋,白天大家就在塘边上转悠,一到晚上,田野里灯火通明,星星点点,吃饭的吃饭、喝酒的喝酒,打牌的打牌,赌钱的赌钱,俨然把整个庄子迁到了田冲里。
乔勇现在也不孤单了,原先他一个人像孤魂野鬼似的在诺大的田冲里转悠,有时自己都害怕自己,更时常感觉到把酒临风、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悲怆。可是现在,自己早已重新盖起了小屋,屋子面积也增大了,地上铺上了水泥,一笤帚过去,干干净净。还添置了煤气灶,锅碗瓢盆应有尽有,那些卖菜的、卖肉的原先到庄子里转悠,现在就直接来到了田冲里,因为多数人尤其是主要劳动力都窝在田冲里,鱼啊、肉的特别好卖!省得跑冤枉路,乔在保还直接把小店开到了田冲里,日常生活用品也很齐全,大家晚上喝个酒、抽个烟什么的敲敲他家的小屋门就能拿到。没现钱的还可以赊账,可以到卖螃蟹的时候一道结,生意也好的一塌糊涂。
这样的情况已经持续了两年了。
在乔勇挖了几亩蟹塘就赚了几万块钱之后,人们恍然大悟,挣钱原来并不难,不过是几亩水田和一些启动资金而已。水田家里有的是,启动资金要得也并不多,三五千就行。于是大家蠢蠢欲动,都来咨询乔勇,经过乔勇那么一说,原来这活并不难,不过是挖挖塘,买买苗喂喂食的事情,也不是非要高中毕业就行的,甚至没有念过书都可以,起步价很低的。有钱不挣呆在原地守穷,这不是傻蛋吗?于是乔庄的泥土开始松动起来,人们迅速地计划着、打算着,想象着从现实到理想的距离,并且真切地付出行动。
政府给于了前所未有的支持。韩主任因为长期蹲点在乔庄,心系一方水土,全力带动老百姓走发家致富的路子,在远近都成了名人,自然也是乔集镇的红人,去年已经当上了宣传委员,虽然依然没有混到名义上的实权派,但是身份算是彻底改变了,之前是个农民干部,现在就和国家分配的干部是一个身份了。再说,就他那身份,不当干部都是实权派,所以他根本不需要担心什么有无实权的问题,他考虑的只有一条,带领大家向前冲,大家一道来共同富裕:不仅仅是乔庄大队,还有整个乔集乡,他老丈人还支持他说,争取把这个螃蟹养到全县,那时候,你的发展可就不在是我的范围之内了,说得善武也是激情澎湃。走上了这条路,他发现这条路挺好,过日子自然不愁,到哪儿都有人跟后面捧着,自己一咳嗽那些小干部就屁颠屁颠地问他自己是不是感冒抑或是昨晚睡觉睡冻了,关心的程度不亚于自己的老娘。他知道他们关心自然不是他的身体,他们关心的是他的位子,可一明白这个道理之后,他又有点担心,这条路上只能向前不能退后的,一旦退后的话,那就不是人家关心他的问题,那就是人们鄙视他的时候了。
他只能向前看,向高处看,向远处看。
庄子上都要养殖螃蟹需要启动资金,亲戚朋友的周转的差不多了,显然还不够,不能让这大好局面胎死腹中,必须要支持,给优惠政策。于是他经过储书记同意,亲自出面到农村信用社里给他们主任做工作。那些信用社里的人就是一根死脑筋,成天抱着个钱箱子,这个不敢借,那个不敢借,现在不放贷款,不是傻子么?银行是干什么的,银行就是以较低的利息吸纳别人的存款再以较高的利息借给别人从中赚取差价的,你们这钱借给乔庄,那比借给谁都稳当,就瞧好吧!信用社主任半信半疑,他就带着主任到乔庄去参观,听取了乔勇的相关介绍,觉得韩委员说的也许是对的。老百姓可以通过借贷发家致富,信用社通过放贷来扩大效益,何乐不为?于是乔庄的人借钱只要提供一个担保人或者什么一个担保物件就可以顺顺当当地拿到钱,连请主任吃饭的手续都可以减省了,因为韩委员说了,在那些老百姓家吃什么啊!我来安排,政府的食堂和饭店,你们随选!
主任也很高兴,喝得俩眼珠子都快出来了:“好久没有见过像您这样的干部了,年轻有为,时时处处为老百姓着想,真是老百姓的福音啊,您要是不升的话我都不同意!”
一年过后,乔庄的人兑现了借钱时的承诺,成沓的票子纷纷送到了信用社,一边还款一边存钱,引得集镇上的人啧啧地赞叹,感慨自己没有落在好地方。这是怎么啦,一夜之间,一群土包子成了人们聚焦的中心。
有钱啦!之后怎么办?要干的事情有很多,孩子大了男的要结婚女的要出嫁,咱们庄子名声不错,附近村子都知道现在富裕了,那办大事一定不能缩头缩尾,那得能拿得出手。就拿嫁姑娘来说吧!人家买电视做嫁妆咱们就得买彩电,人家买VCD咱们就得买DVD;再比如娶媳妇,人家盖平房咱们就得盖平顶,人家盖平顶咱们就得盖楼房;不管是婚丧嫁娶,人家用两块钱的香烟,咱们就得用五块钱的香烟。你还别说,就这么一年,村里就娶了五六个媳妇,一个比一个漂亮,进门就当女主人。这些女人把自家的存折攥在手里,男的那是笑呵呵地看着女人看存折时的那份专注,然后雄心万丈地告诉女人,以后那数字的后面会加上很多零,换来女人妩媚的微笑,男的就会感慨,用存折浇筑的幸福的确非同一般,自然感到压力和动力并存。可是姑娘就不大愿意出嫁了,大家的口头禅是:这姑娘嫁人之后,这日子可怎么过啊!要嫁那也得嫁到圩区,有水的地方才可以养殖螃蟹啊,半山半圩也行,山里那是绝对不行的,那要是嫁到山里守着几分薄田日子可怎么过啊!
这些杂七杂八的话四散传开,更有人添油加醋,说乔庄的人说了,他们庄子上的狗子以后那都能娶到人。叶庄和杜庄的人气得浑身打颤:真是养螃蟹的,说话比走路都横!我们就等着看吧,几年过后,看他们庄子上的人能不能娶到狗子!最好绝户!
叶梅还没有嫁,乔勇当然也没有娶。不过已经能够提上议事日程了,因为正如叶朝举所期望的那样,他的两个儿子同时把媳妇娶进了家门,而这之后自然轮到了叶梅,也就是明年的事情了。
叶强和叶海两个人娶的是姐妹两人,都是江西人,一个叫李梅红,一个叫李梅香,是在工地上做小工的。姐妹二人一道干活目的就是相互照应,可是还是没有照应好,被乔总手下的两个红人看上了。叶强叶海两人回来盖房子的时候,她们就准备过来看看,生怕是受骗了,叶强没有同意,家里一无所有怎么能带女孩子回家呢?那也不是男人干的事啊!房子盖好了之后,又把所欠的工钱全部结清了,还有一定的富余,时机算是成熟了。经过老叶的同意,姐妹俩就一阵过门了。老头仔细瞅着两个媳妇,虽说皮肤不太白,但那指定是因为长期在外面晒的,再说,皮肤黑能说明她们身体好啊!这不算是缺点。模样也算周正,鼻子是鼻子脸是脸的,儿子的眼力还不错,再说个条也行,有个一米六的样子,在农村算是高个了,对自己也客气,爹前爹后地叫着,把他叫得心花怒放。他是越看越中意,在家里给他们好好地操办了一下婚事,两个儿子和媳妇毕恭毕敬地给他敬酒,他一杯酒下肚酒就多了,拍拍儿子,看看媳妇,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成功。
老杜还和他说笑,你这就差一个老伴了,你要是把亲家母顺道捎过来,那就有劲了!
老叶说,你要是让我媳妇听见了还不撕你的嘴!
老杜继续说笑:我的天啦!你这媳妇叫的可真顺流啊!
其他人也跟着起哄,大家都知道老叶不会在这个时候生气的。
杜书记还不肯歇着,又转向了乔勇:“小乔啊!你也该把事情给办了,我那门槛是低了一点,当时留你也留不住,现在出息了我们都替你高兴,我们也急着喝你的喜酒啊!你要是再不办事的话,别人可就要嚼舌头了,你现在可是咱们这儿数一数二的人物了,是有身份的人啦!”
乔勇对老杜没有什么不好的感觉,不管别人怎么说他老奸巨猾又是什么什么的,可在他看来,这老头对自己还真不错!一点坏心都没有,这个话说的也在理!不过这也不是说这事的时候和场所啊,只有一个劲地敬酒吧!
叶梅有时也盘算这件事。都不小了,现在条件也成熟了,房子去年盖的,是两层小楼,家用电器也算齐备,每次到他那小楼里,她都有一种渴望,自己就留在那儿,做真正的女主人,应该说是主人,而且在今天这样的场合,这种欲望更加强烈。
叶梅忽然有点生气,也有点落寞。
二
她的生气是因为她觉得乔勇好像有点变化,他们之间好像已经有点疏远了。
现在的乔勇整天就闷头窝在自己的小屋里,看看电视、看看螃蟹,对她已经不太关注了,见面时比较客气,像是面对一个生人般,怎么着都不像是即将成为一家人的两口子。村里比他条件差的、比他年龄小的都先后响起了鞭炮,唯独乔勇后盖的崭新的楼房前依然是一堆黄土。老叶是说过,等那哥俩婚结完之后再轮到他,可那也是一种托词,这结婚的事情总是男方应该主动。你不主动,总不能让我来主动吧!
乔勇的不主动可能是因为自己的坚持而始终有点怨气,焦点当然是这幢楼房。
乔勇不想盖房子,想囤积资金继续扩大规模,也就是把毗连的水田租过来,养他个十来亩,趁着这几年景气,挖个第一桶金。可是叶梅不太支持,有钱就该好好过日子,人过这一世,有吃有穿,好好过日子就行了,坚持要盖房子,而且要盖楼房,咱们是先富起来的人,总该有个先富起来的样子。乔勇拗不过叶梅,还是同意了叶梅的意见,在叶海带的那帮人,也就是花了一个月的时间把房子盖了起来,花了三万多,也把乔勇的口袋基本上掏空了,乔勇的蟹塘没有扩展,而那些后养的人家动不动就是四亩、六亩的,在规模上反倒超过了乔勇,可想而知的结果是利润也会一定超过乔勇。
房子是死的,钱才是活的,这叶梅也是一个初中毕业生,怎么不相信活的,反倒相信死的,乔勇想不明白。
而且,这房子盖得并不顺序。
周正天坐在大门前的小板凳上,脸阴沉的就像秋天的霜冻,乔勇说完盖房的想法之后也没有多少精神,倒是叶朝举眉飞色舞的,叶梅积极性也挺高,姑姑表情也很平淡。平时不苟言笑的姑父不轻不重地问了一句:“你建房是可以,你准备在哪儿建啊!这个庄子上哪地方是你的宅基地啊!你可别指望着我门边上的场子啊!那是我给我家天龙留着的!”
姑父好像把“我家”这个词语说得特别地重,那是在提醒乔勇自己到底是谁?
老叶接过话:“小乔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祖上就是乔庄人,他爷死了,爹跑了,可他家还是应该有地的。他就在自己家里宅基地上盖不行吗?”
姑父一下站了起来,一手指向叶朝举:“姓叶的,你什么意思!”
乔勇知道叶朝举是什么意思,姑父是招亲过来的,一直和爷爷生活在一起,爷爷的东西也就是姑父的东西,爷爷家的宅基地就是姑父的宅基地。叶朝举向姑父要属于自己的宅基地实际上就是在要姑父的宅基地!
姑父能不发火吗?
叶朝举冷笑着:“你也别横挑鼻子竖挑眼的,不错你是把孩子拉扯了几十年,有养育之恩。可是,这孩子长大了,该是他的东西那就得给他,一码归一码!”
“什么叫一码归一码?是不是就是我辛辛苦苦地把乔家这个孩子养活几十年,现在他长大了,我就得滚蛋!你因为是他家还没有拍板的岳父,就能跑到我这儿来指手画脚!什么东西!”姑父的脸抽搐着,乔勇感觉到他的震颤。
姑姑再也坐不住了,她伸手拉住了周正天,这个闷葫芦今天这是爆发了,在歇斯底里的喊声中流露的确是一层深深的自卑与委屈。
他们才是这家的主人,是乔勇真正意义上的亲人,在乔勇的事情上,暂且还轮不到叶家指手画脚。可这叶朝举想把持乔勇已经有点迫不及待了。
一头是自己的侄子,一头是自己的丈夫和儿子,她还能怎样选择?
叶朝举还在斥责周正天:“我可告诉你,你要知道。乔勇爹还没有死,假设他现在就回来的话,你们还能霸占他的东西吗?看起来老实巴交的,一肚子的算盘!哼!”
姑姑再也忍不住了,老叶这是在挑衅,不!应该是欺辱她的男人!她随手把端在手里准备喝水的瓷缸往地上一摔,瓷片溅落的到处都是。
“全部都给我滚!”姑姑从来没有发过这么大的脾气。
老叶父女二人也没有见过,面面相觑,最后缓过神来。老叶一把拉着叶梅的手:“还不回家,在这儿现眼!”
叶梅也是好长一段时间才缓过来,她转头看了看乔勇,乔勇没有任何办法,只能把头低垂着,头发都快连到地上了,他没有作任何的表示。叶梅也只有悻悻地离开了。
一家三人集体陷入了沉默,倒是小天龙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会儿瞅瞅这个,一会儿看看那个,然后直嚷着饿,姑姑才从板凳上坐了起来,忙活着午饭,算是缓解了憋闷的气氛。
晚上,周正天夫妇相对而坐,他们不得不开始正视一些问题。
姑姑叹了一口气:“这不是亲生的就是隔了这么一层啊!连个老丈人都到我家指手画脚的!”
周正天也叹了一口气:“在枝啊!就这形势下去的话,我们还真得给天龙合计合计,小勇是个好孩子,可他摊上了那么个丈人,这眼看着就拉到了老叶家那边去了,咱们这几十年算是白养活了!”
在枝是姑姑的名字,只不过这个名字用的很少,乔勇叫姑姑,姑父很少喊名字,总是一个字“哎”来解决问题,今天,却好少见地叫了姑姑的名字。
乔在枝接过话头:“可是孩子大了的确要成家啊!总不能没有窝啊,钱倒不让我们出,我们总不能不给一块地给他啊!我白天是在气头上,那个叶朝举说话是难听,也不是一句不在理啊!如果我们就不动的话,庄子上的其他人也会讲话的啊!”
“那咱们就把这屋给拆了,他就在这老屋上建,盖个楼上楼下,我们一大家一块儿住,最好能盖个七八间,留一半给天龙!”老周缓缓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看来他已经思忖过这个问题好久了。
“那不行,我们的孩子盖房子怎么能让侄子给掏钱,别人还不说闲话,就是借钱,我们的儿子我们自己来对付!”姑姑不同意这样的做法:“再说,如果小勇不同意的话,我们这脸往哪儿放啊!”
“我就知道你不同意,我就不明白我哪儿不对!这孩子是我们养大的吧!这孩子能发财是我们给钱给田的吧!他是不是天龙的哥哥?哥哥带弟弟一把有什么不对?”周正天不太接受乔在枝的说法:“不如趁他现在口袋里有两个钱,把大事办了,省得以后票子全部流到姓叶的家里去,你还不知道叶朝举,就他那架势,棒槌到他那儿都会细一截!到那时,我们就被扔到了哪儿去了。他们是怎么说的,新人进了房,媒人扔过了墙!你现在心肠软,到时候我们用泥巴砌墙啊!”
看来,自己平时老实木讷的男人已经开始有点觊觎侄子的财富了。
乔在枝不是那样的人,今天她是生气,可她生气的是因为叶朝举不给他男人面子,而不是生乔勇的气。孩子今天没有任何表态,他既没有偏袒周正天,更没有偏袒叶朝举,孩子没有做错什么的,让她一个姑姑伸手向侄子要钱盖房子,她做不到!
而她一旦态度明朗的话,周正天是没有任何反抗能力的。只得气呼呼地翻身假装睡去了。
乔在枝也得向自己的男人稍微妥协一点。他们妥协的结果是将西头的那块麻地让出三分让乔勇盖房子,要盖只能到西边的麻地那儿盖,别的地实在是没有。再说,就那块麻地,一年还能挣个三百五百的,房子一盖就什么都没有了,我们已经作了巨大的牺牲了。
姑姑做成这样还能有什么说的呢?
西头那块麻地离姑姑家有个三四百米,是在小山的脚下。乔庄虽说是个庄子,但不是一马平川的地形,东南西北有三面都是平地,唯独西头临着小山,山不高,几十米的样子,算是个丘陵吧。山上长着各种杂树,也包括部分的经果林。分产到户的时候,你家三棵、我家两棵的也就把它分的差不多了,没有多少实际的用场,也就是成熟的时候解个馋而已。倒是山脚下有着成片的麻地,每家每户能分一些,可以多多少少卖点钱的。现在,乔在枝把自己最薄的三分麻地让给了乔勇盖房子,就意味着乔勇以后就要住在这山脚下。这儿虽然面朝溪水,背对山风,听起来很美,但是,这儿只有他一个人。房子盖好之后,他将是单人独户。
叶梅说没什么不好的,一个人还清净,省得和他们搅在一起。乔勇听着很别扭,和谁搅在一起?那是自己的姑姑和姑父——相当于父母的姑姑和姑父。
叶朝举说:不在一起也好,总不能和姑姑姑父生活一辈子吧!男人到了年纪就要独立的。
乔勇心想自己实际上非常愿意搅在一起。可是现在的问题是即便自己想搅在一起,他们已经不太愿意接受了。在侄子和儿子之间,他们选择儿子,这很正常,他很理解,只不过还是有一种说不出的情绪,失落?郁闷?对叶梅父女二人莫名的厌烦?甚至还有一点想念那个没有丝毫印象的父母。
房子完全是按照叶家父女的意见盖的,姑姑和姑父参与的不是很多,盖的在乔庄是首屈一指。比过气的老韩家那要气派多了,三上三小的楼房,前后都有院子,院子里还打了一口井,喝水都不需要出门挑的。只要将开关绳子一拉,水就流到水缸里,那可是正宗的山泉水,可以直接喝的。叶朝举就说:让我闺女住这儿,哼!多好啊!用水多方便,这是真心为她想啊!周正天听见了特别别扭。
“娶了媳妇忘了娘,这媳妇还没有过门,老丈人都出来指手画脚了,在枝啊!你养的那就是一条狼!”
乔在枝还是替乔勇说话,不过显得有点底气不足。
事实上,乔勇当然不是中山狼。
三
乔勇几乎不住新房,他要是一个人住在山边上,晚上自己能把自己吓死。这儿比蟹塘还怕人,蟹塘毕竟是在田野里,一马平川,可这儿是山边上,据说山上曾经出现过狼,吃过小孩的。虽然未必能吃了他乔勇,可看见狼毕竟是让人发毛的事情。这蟹塘现在就是乔庄二村,一到晚上,热闹得要命,他当然住在蟹塘里舒坦。
刚刚养殖螃蟹的第二年,他的小屋是最热闹的,人们都到他这儿问这问那,现在人们发现,螃蟹原来非常容易养殖,三下五除二就那么回事,大家都会,没有一点神秘的,所以也就不去了,他的小屋经过了短暂的吃香之外,又恢复了往日的安宁。
叶梅现在跑得也不勤,她现在特别在意别人有时嚼舌根子,说什么哪个姑娘没有过门就往男人家跑之类难听的话语,她觉得人家说的可能是对的。
而且现在也不是乔庄一个村子在养殖螃蟹,连带着附近的村子都在养殖螃蟹,在整个乔集镇一转悠似乎每个村子都有人家在弄这个。储书记就说过,水产养殖已经成为乔集乡的支柱产业,迅速地拉动着整个乡里的经济,也让乔集镇成为全县里出了名的富裕乡镇。听别人说这储书记实在是因为年龄快要到站了,否则极有可能要到县里去当副县长,原因就说因为他带动了一方的富裕。
乔庄的乔主任说话最实在:扯淡!这养殖螃蟹的事情,都是马后炮,这功劳应该是我们村乔勇的,小勇不动手,谁能想到!养出了名堂,就都说是自己的功劳,都说有脸有面的人,说话一点都不脸红!现在这干部怎么就这样会给自己贴金!我就想不明白,都要贴的话,我也会贴,小勇不是我劝他回家发展的话,他就不会弄水产,我才是第一功臣!
叶菊翠抢白他:“你就算了吧!你还不是怕人家抢你的位子,才劝人家回家的!”
乔主任这回居然没有生气:“我还真没有那个想法,咱们这个烂摊子,外表看起来还不错,你不知道啊!这有个什么咸淡啊!就是混!小的混大,大的混老,老的混死,要钱没钱,要势没势,上面来个小干事,我们就得跟在后面摇尾巴。我们一把年纪,老脸皮厚的没有什么,可不能让人家小孩像我们这样!你看,他现在自力更生、劳动致富,书记乡长都给面子,不比咱们强啊!”
叶菊翠一时还真找不出什么下言。
“老杜是有那个意思,他是看我不顺溜,想把我给换掉,可这村主任虽说什么都不是,那也是老百姓选的,不说别的,我们乔庄人不会同意,他也没有什么办法。硬来不行只好弄个年轻人试试,可剃头挑子一头热,先是乔勇不乐意,后来善武看不上,他才没有动什么念头。你就说这都在一起多少年了,他这是干什么呢?我哪柱香没有烧到他呢?他那都是下象棋的底子,说话干事拐弯抹角的,他动一步,非要人家看出后面的四五步,诸葛亮也不行的。再说,他还真把自己当孔明,他走的那都是臭棋,你就说他们村修路,偏偏修四米五而不是五米,他说的那都是废话,我就告诉你吧!如果是四米六的话,他家的厨房就保不住了!你就说这到底是好棋还是臭棋!”
叶菊翠头一扭走了:“我才不烦你们的那些破事呢?谁到年能给我发工资我就买谁的账!你们俩到老都是精怪,都能吃人!”
乔勇是人们闲谈的焦点,可这些闲谈与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他现在经常看着自己不大不小的蟹塘以及孤零零地伫在山脚下的新房发愣。
姑姑和姑父给他的扶持可能就此终结了,他现在一则手里无钱,二是姑父不给田,他就是想扩大规模也是无能为力,他必须要有所改变。螃蟹由于养殖过多,现在的价格已经不及原来的一半了,而且由于连连养殖,活水较少,那些吃螃蟹的人说味道也大不如前了,他的判断是这条路子已经走过了自己的最好时间内,他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求新求变才能杀出一条血路。
人家未必是这样想的,现在整个乔庄大队最大的水产养殖户是叶庄的韩善斌。善斌两口子是这样在家里商量的:老父亲几年前在钱山上爬过了一趟,也算是风光了一遭,兄弟现在已经是正儿八经的驸马爷——善武和储贵已经于去年国庆节正式结婚了,职位不久前也从委员升成了副书记,正在红的发紫!父亲偶尔会奚落他说他老好人一个,激起了他的雄心。于是兄弟帮衬他一把,他一口气从银行了贷了三万块钱,连自家的加上租借隔别的几亩水田,一下子养了个十来亩蟹田。从远处看就像一条小河似的,白浪翻滚,很有气势,里面投了几万只小蟹苗,就等着大获丰收,这要是丰收了,那就彻底翻过来了,他韩善斌家连带着老韩家一下子就能重现辉煌。
善斌在家里却不敢大意,甚至说投进蟹苗的第一天开始,他就处于一种恐惧之中,他恐惧着螃蟹卖不掉,他恐惧着自己到时候没有钱还给信用社,他恐惧着老天接二连三地下大雨,乃至破圩,他恐惧着所有对他不利的种种可能……
老韩看到他那样的德性,一见面就挖苦他:你这儿子一点出息都没有,怎么看都不像我的孩子,干大事,前怕狼后怕虎的,肯定是不行的!窝囊废一个,不如你兄弟半个!一开始说善斌不和他理论。毕竟是自己的父亲,再说又不在一个锅里吃饭。就当耳边风吧!可听惯了也烦,只能回击他:你倒是本事很大,你不就这么个下场吗?
老韩青筋暴露:老子走过的桥比你走过的路都要长!你们知道个屁!
善斌媳妇接过话:爹啊!你本事大,都在哪儿呢?你是给下人留着个金山还是银山啊?
老韩噎住了,抡起手里的茶杯要摔媳妇,被女人一把拉进屋去了。然后只能在家里生闷气,追忆自己早年曾经的短暂的辉煌。
善斌两口子斗败了自己的老父亲,却没有斗得过意外的发生。
善斌什么都想到了,却没有想到小人难防。
那是九月的一个早晨,善文睁开朦胧的睡眼推开自家的小屋门到蟹塘里转悠的时候,他被一股强烈的气味熏倒了,再眨巴眨巴眼睛仔细地往塘里一看,一塘的螃蟹全部肚子朝上飘在水面上,密密麻麻的,到处都是!
“死啦!全死啦!”善斌的第一声是喊,第二声便是大哭了。
女人头发还没有扎,穿着一个拖鞋从里面就出来了,一看到满目的死螃蟹,一下子瘫软在黄泥地上,也顾不得一身的泥土,直挺挺地睡到了地上,然后四肢全部向外一会儿伸一会儿缩,嘴里不停地骂着不知道是谁的祖宗八代。
善斌看到女人披头散发的样子,走到跟前一只手就把她拎了起来,然后往屋里推搡:“嚎什么?人不还是没有死吗?别在这儿丢人现眼!”
“丢人?这时候还嫌丢人!早干嘛去了!也不知道让谁灌了几碗迷魂汤,怎么就干这么个事情呢?在家里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哪来这么个事情啊!就你这个样子就是一个贱命!穿了龙袍也不是太子!这日子可怎么过啊!我也不如死了算了!”说完,又是连续地跺脚。
善武在最短的时间内赶到了现场,他仔细地转了一圈,发现了几个敌敌畏的空瓶,顿时明白了:“大哥,你家这是被人投毒了!你想想看有没有得罪什么人,人家这是在向你下死手!”
蟹塘边上站满了人,有乔庄的也有叶庄的,大家七嘴八舌,但是没有人猜测是谁干的,只是反复说自己昨晚干什么干什么的,摆脱与这件事的干系。
善武叫秘书到派出所报了案,警车拉着警笛声进入了叶庄,几名穿制服的干警左看看,右看看,然后又叫来了善斌夫妇叫来做了详细的笔录,然后说他们一定会认真办案,争取打击犯罪分子,你们的损失让那些犯罪分子全部承担等等,
善斌在按手印的时候,腿都软了,他觉得自己在那一刻被别人变卖了。谁买的他他不知道,他自己值多少钱也不知道。
善武还走过来劝嫂子:“嫂子,别难过了,哪个人没有个七灾八难!没有过不了的火焰山!再说,这明显是别人害的,咱们找公安局,案子只要查出来就行了!”
谁知善斌女人并没有给她的这个书记小叔子一点颜面,左手把善武一推,善武险些坐到了地上:“还不就怪你!你当大官我们不稀罕,你偏要鼓动你哥干这个、干那个,好像不发财就能死人似的,现在怎么办?我身上差了一屁股债,我拿什么还!你帮我还!你哥一把斧子可以养家的,我穷我认命啦!”哭声越来越大,脚剁得越来越响。
空气中充斥着满满的绝望,乔勇和其他人感到了一种不寒而栗。
善武被嫂子抢白的无话可说。天地良心,他是好意,可让他把几万块钱的债务承担下来,他一是没有这个能力,二来储贵压根就不会同意!
善斌再也忍不住了,抡起了右手结结实实地照着女人的右脸颊狠狠地扇了一巴掌,顿时五条粗红的手印清晰地刻在女人的脸颊上,女人一下子懵了,许久没有反应。
善武妈一下子站出来了,又在善斌同样的位置打了一巴掌:“你能!她心里难过哭两声怎么啦!”打完之后扶着大媳妇带回了自己的老屋。
老韩坐在堂屋里像个死人,一句话、一个表情都没有,看到婆媳俩就像见到了空气。
善武妈说:“你是死人啦!你还滚到那边看看!”老韩才“啊”了一声站了起来。
第二天一早善斌女人穿着一双拖鞋,劈头散发,拿着一把白刀和一个砧板,沿着整个叶庄挨家挨户地骂了一遍,骂一句白刀就在砧板上砍一下,像是在为自己的叫骂打着节奏。没有人敢回应或者是制止,因为她骂的对象很清楚,就是那些到她家投毒的人,要是没干那事,你自然不能制止或者有任何反应。
于是,在她的假想中,那些个投毒的人是狗子过的,绝对不是人养的;那些投毒的人的母亲是专门偷汉子的;那些投毒的人生了小孩是不会有屁眼的;那些投毒的人注定是要绝八代的;那些投毒的人出门就会被车撞死、被雷劈死;那些投毒的人生儿子就会进看守所,生女儿就是卖的……
砧板被她砍去了一半的厚度,她绕村一周也就结束,身上的气力也消耗的差不多了,等她瘫在庄口的那颗老梧桐树下。她张开口发现自己练说话的气力都没有,只能继续在那儿作嚎哭的模样,实际上那是只有她自己能听见的抽噎,软若游丝,可能是最后一丝生命力在支撑着她。
那个案件终究没有能查出来。倒是善斌女人在家里喝了农药,没有能抢救过来,死了!
善斌似乎也衰了,他背负的不仅仅是两个孩子的今后,还有沉重的债务。尽管善武给他送来了一千块钱,尽管说信用社里已经同意可以缓一年再还款,甚至还可以再贷给他,让他振作精神重头再来,但是他都拒绝了。在把两个孩子安顿在老韩家之后,他一个人背着一个工具箱出去了,说是过年再回来。他欠的所有人的钱一分都不会少,只求大家能稍微宽限几日,大家看到他那副可怜样,没有任何人说话,都嘱咐他在外面要注意自己的身体,这现在外出的人越来越多了,自己也要注意,家里面都有坏人,何况外面。
其实,善斌人不错,要倒霉的应该是他老子,他老子才不是个东西,跟他没有关系!当然他老子也遭到了报应了,少数几个村民在闲谈时评论这件事情。
善斌女人的坟墓葬在叶庄的路口,人们经过这条主干道时,会有意无意地看一下那个崭新的坟头,这个女人生前没有什么显眼之处,死后也是寂寞无闻。她能勾起人回忆的也就是她在家中被投毒的那两天在叶庄惊天动地的叫骂。
亲历那个场面的人以后或许记不得这个普通女人的长相了,但是可能无法忘记她的那阵歇斯底里的嚎叫,每次回想到那几声嚎叫,身上会频频发冷。
乔勇也是这样,他依然经常往叶梅家跑,自然会经过这个坟头。每次到这个时候,他的心里格外地堵,他和这个女人没有任何联系,可是他觉得如果这个女人现在还活着的话,善斌就不会外出,善斌的两个孩子就不会寄居在老韩的家里,可以像一个个普通的家庭那样悠闲地过着日子,享受着天伦。可是现在都散了,最可怜的就是那两个孩子,小孩总是不能和父母在一起,长大乃至到老心里都是有痕迹的,比如自己。
而且,她的死和自己当真一点联系都没有吗?有的,如果不是自己挖空心思养殖什么螃蟹,这个村庄也许不会这样近乎疯狂地跟风,更不会不顾各自的承受范围而盲目地扩大规模,导致没有任何抗击意外的能力,也就不会有那座还没有长起青草的坟头。
要知道,那里面沉睡的女人只有三十二岁。他听张峰他们说过,城里人三十二岁的时候每天早上起来还要喝一杯牛奶的,男孩子三十二岁还会在妈妈跟前撒娇啊!即便是农村人也不该在这个年龄里撒手人寰的。
乔勇没有任何罪,可他身上有一种原罪感。
叶梅在家里等着他。叶梅知道乔勇现在只有在心情不好的时候才主动往她家跑。偏偏最近乔勇心情不好的时候居多。而且她还知道,他的心情不好很大程度上有点责怪自己,尤其是盖房子之后姑姑姑父开始的冷淡,乔勇更是在内心里把责任推到了叶梅的身上,尽管叶梅自己觉得自己一点错都没有。所以乔勇在面子上不会责怪她,因为找不到理由,可是他内心依然责怪她,但是说不出口。
两个人就坐在叶梅的小房间里,简单地问候了之后,乔勇沉默了好长时间,叶梅倒有点不适应:“怎么啦!傻啦!”
乔勇苦笑了一声:“哪能呢?傻了倒好!没有这么多穷神烦!”
“你倒有什么神烦的呢?不关你的事情,这人家陷害的事情,谁能防住啊!他这是毒蟹子,他就是毒人,你也一点办法都没有啊!真不知道你在瞎想些什么?”
一句话似乎点化了乔勇,叶梅不是没有道理。
“不过,这人怎么说死就死了。”乔勇还是很遗憾。
“人死了,咱们只能同情!跟我们没有关系,这个地球上每天都在死人,火葬厂里每天都在排队,不送香烟,人家还不帮烧。就你这样,早该去两趟火葬场,死人的气味一闻,就不会在这儿胡说八道了。我就告诉你吧!这以后,我要死,你也要死!大家都要死,而且什么时候死都不一定,叫做黄泉路上无老少,关键是活着的时候能过就行了。”叶梅说得还真头头是道。
“咱们结婚吧!”乔勇忽然提出了这个问题。
“怎么着,就这结婚还得感谢死人!”叶梅觉得有点冷幽默:“这算什么,提亲?定日子?还是求婚?”
“也不是,就是觉得不想蹦跶了,就这几年,你帮衬了我不少,我却没有为你做什么!我们不能把自己拖老了,应该在一块好好过日子,我也能为你多做一些事情,好好照顾你!”乔勇说着,脑海里涌现出一幅幅画面:叶梅风风火火往乔庄去的身影;叶梅在山河里和别人撕扯的样子;叶梅晚上经常过来给自己送饭菜的脚步;叶梅为拒绝善武毅然决然地喝农药的果敢;叶梅不顾老叶的劝阻从家里拿钱支持自己养殖的真诚……一刹那,头脑里全是叶梅的好,而自己竟然有点责怪她,觉得好像是她推开了姑姑和姑父,那不能算是她的错,那是老天故意留给自己的坎儿,叶梅甚至老叶其实都是在为自己,错的是自己,一个劲地耽误着人家……想着想着,他心里直发酸,泪水从眼角里钻了出来,顺着脸颊肆意地往下流。
看到乔勇动了真情,叶梅也哭了,她一边抽噎一边还用手绢不断地擦着乔勇的脸颊:“你哭什么啊!没有人怪你!我什么心思你还不知道啊!结婚就结婚,人家到现在不就是等着和你结婚吗!别哭啊,你哭我难过啊!”
叶朝举不知道从哪儿喝酒回家了,在外面一听里面不对劲,连续地干咳:“小乔,不早了,回去吧!蟹塘要看的,善斌家的蟹子是怎么死的。”
叶梅一头恼火,心想:这老头这神烦得也太宽了,转念一想,老头说得也对,破泣为笑了,同样破泣为笑的还有乔勇。
四
一通眼水算是彻底地把叶梅哭软了。乔勇说我家就两层空壳和一些电器,里面过日子的东西一无所有,不像一个家的,叶梅说没事我会陪嫁;乔勇说嫁过去姑姑和姑父脸色可能不太好,你能不能受着,叶梅说能;乔勇说毕竟还在养螃蟹,自己只能经常在蟹塘里,你一个人住新房会很怕的,叶梅说我也住蟹塘;乔勇说我手里那点钱已经全部搁在房子上了,你过来守着的只是一个空架子,叶梅说你多大家底我还能不知道啊!
乔勇没有了任何的回应,只是觉得现在手里握着的是一份沉甸甸的幸福,他所能做的只有一条那就是紧紧抓住这份幸福。
没有任何阻力了,老叶恨不能早早把姑娘嫁过去,要不,这小子经常往这儿跑,一家不像一家两家不像两家的,村里人早就有闲话了,要不是这个女婿太中自己的意,他早就不干了。他老叶是讲礼仪、要面子的人啊!姑姑心里也挺欢喜,自己兄弟这么个小子,总算成家了,自己也算交差了。姑父也没有说什么,他原来就没有指望过他什么,所以乔勇和他实质性的关系并不大,结婚了省得闹腾,自己还要好好经营自己的天龙。谁都是王八蛋,周天龙才是真的,他到时候能端坐上方,看着两孩子敬酒,也不错啊!
不管人们对逝者的离去滋生了多少的叹息和遗憾,金秋十月,蟹肥稻香,乔庄大队还是迎来了例行的丰收。虽然价格下去了,虽然收购的人开始严格地区分重量,根据不同的重量来制定价格,但是,不管对方是多么的苛刻,多多少少都还能赚点,一亩田赚个三四千块钱是不在话下的,有的还要多一些,大概能摊到七八千的样子,总比外出打工要强一点。所以大家算是坚定了这条路子走下去,这倒是一条真正的适合乔庄的致富路。
也就是从这一年开始,四周的人们开始正式称乔庄为“小康”村。
也难怪在全镇只有乔庄最先通了电,只有乔庄最先用的电视乃至彩电,也只有乔庄人有人骑上了摩托车,一阵黑烟过后,瞬间人就不见了踪影,每到过年的时候,城里的人会带着大量的钱到乔庄来赌钱,到别的地方人家也没有钱赌啊!
是螃蟹的横行造就了乔庄的富裕。
显然,乔勇算是小康村的发起人、缔造者,然而就在小康村发展的特别火热的时候,他自己却掉队了。就拿今年的收成来说,他赚的几乎是全庄最少的,两亩的蟹塘不过给他带来了一万块钱不到的样子,乔勇盘算盘算,保自己结个婚还是差不多。
过门的日子定在阴历十一月初二,叶强和叶海也都回来了,妹妹出嫁,哥哥必须要在场,只能选择哥俩回家之后的日子。
叶梅这几年也攒了不少钱,她其实早就执掌这叶家的财政大权了。而且似乎她早就把自己出嫁需要的那部分钱给留出来了,所以嫁妆相当丰厚。
十一月初二的凌晨,准确地来说不过五点钟的样子,外面还是一团漆黑,霜冻铺满了山庄的周围,外面给人的感觉依然是夜气更深,没有一点清晨的迹象。叶梅的两个嫂子一夜没睡上几个小时,早早准备着小姑子出嫁的盛典。老娘已经不在了,长嫂为母,这个担子就该是她们挑。
叶家的嫁妆还真不少,叶梅买了冰箱、燃气灶、自行车、洗衣机什么的(电视和音响乔勇已经买过了),家用电器几乎应有尽有,此外还有一些生活用品,像被面、蚊帐、沙发、茶几之类。这些嫁妆一字长蛇摆在门口,每个物件的后面都站着一两个人,就等鞭炮一响,他们就抬起这些嫁妆上路。送亲的人数总是必须是双数,一律不用属虎的,据说属虎的太强势,会挤占新娘新郎的风头。而队伍的最前头是新娘家的老大,然后依次是老二、老三等等,完全按照亲疏关系来排列,新娘子出门的时候是需要娘家哥哥从房里背出来,新娘的脚是不能沾地的,表示从此后不在娘家带走一针一线了,等大哥将新娘子背着送到队伍的中间,整个出阁仪式就算结束了,就等着媒人带路,整个队伍开赴婆家。
路上还是有一些讲究的,首先要大量地燃放鞭炮,表示着喜庆。然后进村子、出村子、遇到大树、小桥什么的都要放鞭炮,表示对自然的敬畏。直到进了婆家的大门,新郎官出来手里拿个红包,塞到挑头担的人也就是新娘的大哥的手里。然后就把新娘送进新房,娘家人和婆家的亲戚朋友开始喝酒,早晚两餐都要喝酒,娘家人为大,坐在正上方的那一桌上,俗称首席,首席不动筷子,其他桌是不能动筷子的。而在所有的娘家亲戚中,新娘的大哥是最尊贵的客人,他必须坐在一席上,然后依次是二哥坐二席等等依此类推,不能怠慢。也难怪,人家把一个大姑娘送到婆家来了,那么婆家必须要热情一点,谦卑一点,即便是在路上娘家人提什么要求一般都不会拒绝的。于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娘家送亲的人开始在路上找接亲的婆家代表索要香烟,一开始是两包,说是好事成双,后来是四包说是四四如意,再后来就变成六包说是六六大顺的,再再后来就是越来越多,找个说道是很容易的,这样一件喜庆的事情变相地就沦为婆家的一种负担了。搞得接亲的人现在不得不在出门前考虑一个问题,就是要准备多少香烟才能把这个场面应付过来。既要把场面应付过来,又要帮婆家人节省,的确不是很容易的。
叶梅知道这些行情,她更知道那些送亲的人表面上是图个喜庆,实际上就是来弄点收入的,抽烟的弄一条烟就可以保证一个礼拜不买烟了,不抽烟的拿着这些香烟大可以到小店里换点钱用用——要知道,结婚用的可都是好烟啊!几块钱一包的,档次太低那就是对娘家人的极不尊重。叶梅心想,你们差不多就行了,我才不让乔勇掏那个冤枉钱了,姑姑和姑父基本上就不过问,吃喝拉撒全是乔勇一个人承担,说白了也就是叶梅承担,她叶梅不会出这个冤枉钱。
叶梅说:咱们先把话说在前头,出门就讲究个顺溜,我们在路上也就不耽搁了,鞭炮一个不能少,香烟我在这儿先发了,一人四包,就这么定了!叶强从家里拿出了六条香烟,大人小孩,每人四包,一下子就发完了。四包不多也不少,稍微不满足的人也不好有所表现,只得酸溜溜地调侃一两下:这新娘子可真为婆家着想啊!
周正天夫妇自然而然地成了男方的上人,他们虽然没有多少钱可以帮衬小两口,但是礼数一点不能少。所以这几天,姑姑和姑父也是忙得前脚接着后脚,请人买菜,请厨师,安排人跑堂,家中的桌子板凳不够,周正天更是挨家挨户地去借,好容易才凑够了桌数。小表弟从来就没有见过这架势,这几天就像一个喜宝似的,上蹦下跳的嚷着自己也要结婚,这结婚多热闹啊!老周看看侄子的架势,想想自己的儿子,再过个十几年,自己又不知道能不能帮儿子讨个媳妇,或者说能不能把儿子的婚礼办得像今天这般气派。
乔在枝好像看出了老周的心思,一把打了他:发什么愣啊?还不快干活!老周也就继续着招呼着客人。
今天的客人还真不少。乔庄原本就是一门姓,几百年前那绝对是一家,遇到结婚这样的大事,自然都过来凑凑热闹,加上乔勇这两年也算带领着全村人致富吧!很多人都给他的面子,讨一杯喜酒那是应该的,再加上叶庄也过来了不少人,所以平时寂静无比的山脚下的乔勇的新房子遇到了从未有过的热闹。二十来桌的席子,把老周两口子累得够呛。
韩善武副书记也来了,这个坐着火箭升官的年轻人今天能回到乔庄参加乔勇的婚礼,那是天大的面子。杜书记和乔主任都簇拥着他端坐在仅次于娘家的次席,善武书记坐正中间,杜书记和乔主任分列两旁,殷勤而小心地陪着,不住地敬酒,不停地点头聆听着书记的指示。
书记说现在乔庄走出了一条属于自己的路子,这很不容易,说明咱们乔庄人有闯劲,能干事,应该还要扩大规模,还要做大做强,形成规模经济,争取来年能当一个全市先进村,最好能在省里出名。这都是乔庄人民对区域经济发展做的巨大的贡献,杜书记忙不迭地鼓掌叫好,同时还拍胸脯似的要坚决执行韩书记的指示。
乔勇听得一清二楚,心想扩大规模没准就是死路一条,这善武又在给村民们灌什么迷魂汤啊!
大家还都信。这个昔日的情敌看来追女孩子不咋的,这官当得还真有模有样,看来他还就是天生当官的料,抑或是当官原来并不是很难。
乔勇有点坚定自己的想法,当官不就说几句空话吗,干事多难啊!最主要的是有风险,这风险谁来承担。
叶梅也出来和乔勇一道挨桌子敬酒,书记这桌那是重中之重,书记主任们也很干脆,酒是喝得底朝天,同时还非常礼节性地送去了祝愿,叶梅借这个档口,重新瞅了一下韩善武。这可不是那时成天在她后面屁颠屁颠的那个愣头青了,善武现在变胖了,也变白了,头发也全部背到了后面,尤其是说话,一句一顿的,好像就是在等别人记录似的,口齿清楚,表达准确,而且滔滔不绝,总是这个问题分三点,每个点又分成几层,一点不乱,叶梅估计像他家乔勇是说不出来的。
韩副书记还单独敬了乔勇两口子:“你嫂子身子不太方便,要不然也准备过来给你们道喜的,你们俩不得了啊!那是带领大家致富的领头人,是咱们镇的有功之臣!我在这儿祝你们白头偕老,永远幸福!”说完一仰脖,一干二净!
叶梅嘴里还是不饶人:“韩书记啊,您能到我这儿来,我们感激不尽,不过,您是大领导不假,真要论年龄,你们俩还不知道谁大一些了。”她这也不是什么指责,所以善武没有生气。一个桌子都哈哈大笑,老杜就说了:“这要是不行啊!咱们给他们查查!”
乔主任冷冷地说:“这还要查什么啊!善武是书记,当然是善武大了,他能认个平辈就不错了,现在不是说,官大一级压死人吗!小乔还不错,没有当孙子!”
一句话让气氛冷了下来,善武感觉可能自己的随意,让乔主任不快,他才是这个地方的土霸王,还是不要惹他。于是,转口开始叫杜书记乔主任杜叔乔叔了,乔主任终于露出了久违的笑容,乔勇也松了一口气,他才不希望自己的婚礼上出现什么岔头。什么大啊小的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自己老百姓一个,懒得理他们那一套玩意。
“哐”地一声,乔家虚掩的大门被结结实实地打开了,老韩手拄拐杖站在了乔勇家的门槛上,这大门是他刚才用拐杖给抵开的。
周正天连忙上去招呼,还叫乔勇给他安排一个空位,乔勇说位子多的是,一定要给个面子坐下来好好喝杯喜酒。
老韩连忙摆手,甚至还给周正天作揖:“老周啊!你别生气,我不是冲你们来的,你们家小乔我知道,那是个人精,小伙子没的说,他今天结婚我也高兴,刚才我弄出了声响,你别生气,我气我家的那个狗儿子,他在哪儿呢?”他原来是在找韩副书记。
顺着老周手指的方向,老韩大步流星地向韩善武走过去,善武看到了父亲,还在发愣,可一到跟前有点不对劲,因为老头的棍子已经抡了起来,他在左右的保护下,连忙站了起来,还不住地往后退:“爸,爸!你这是干什么啊!”
“干什么!你这个狗东西,你才穿了几天有裆的裤子,就跑到这儿来山呼山呼的,你是不是你娘养的,我是不是你老子,老子从村口就看到你这个东西坐在吉普车上,屁股后面全部是黄烟,你他妈就照直不打弯就奔这儿来了,你和我们叶庄有仇啊!你是不是等我们俩都死了,你都不去啊!”
善武算是知道了原因,老人虽然过激了一点,可也不是一点道理都没有,也别说还真是自己疏忽了,不过当了几年干部,这点应急性的处理问题的能力还是有的。于是他稍微一转:“爸,我以为是什么事情,我这不是在吃饭吗!我原来啊是准备吃饭完之后再回去的,就你说,我明明是到乔庄来贺喜的,乔庄不到就先到叶庄,再把车子停在家门口,这都闹多大动静啊!人家不说咱们显摆吗!您老别生气,我马上就回去!”
老韩果然没有话说了,心想你这小子什么德行我不知道,你这是临时来的脑筋急转弯,我这就是来敲打敲打你,这以后一大家子只能全部靠你啊!我不敲打敲打你,你都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
“哼!算你良心还没有被狗吃完,我才不稀罕你这个狗东西,就是你娘在家里一天哭到晚,我烦都烦死了,你回来都不进家门,还不把你妈气死!”说完就走,老周刻意挽留,但是老韩执意不肯,乔在枝也示意老周不要强留,以免这老头又出什么花样,她可不希望自己的侄子大婚的时候遇到什么不吉利的事情。
五
乔勇的婚事总算是风风光光地办了,叶梅正式住进了新楼,成为乔家的女主人,只不过这个家里只有她和乔勇两个人而已。
蟹塘也清过了,乔勇和村里的其余人一样都从蟹塘里搬回了村子,只等着来年去购买幼苗。也就是说,从现在到明年二三月份这段时间,这批蟹农是最闲的。
男人就怕闲,你指望着一个大男人整天窝在家里啥事没有就守着老婆孩子那样的可能性几乎是没有的,结过婚的人偶尔能有个甜言无语那就不错了,说多了自己都觉得是在作假。乔勇算是新婚,要好点,不怎么在村子里转悠,其他的男人一般地都大清早提溜着裤子,划几口干饭,捧着一个茶杯,再踹着一包香烟,就到乔在保家“上班”了。
“上班”就是打麻将、推牌九。也就最近几年,一股赌博风蔓延到乡村的各个角落,年年有牌九,村村响麻将,男女老少均能参战,早年老太婆们喜欢的纸牌终于因为难以辨认,赌资过少而被淘汰出局。现在通常的情况是过年的时候推牌九,那时候在家在外的人都集中在一起,腰里鼓鼓的,赌起来也算是酣畅淋漓,经常是昼夜鏖战。平时呢,参与的人要少一些,大浪淘沙,剩下的应该就是老手了。项目是麻将,时间跨度基本上就是一年到头,乔在保自己就喜欢赌,麻将牌九都是不再话下的,而且,场地就在他家,有人的时候,他在边上维持维持,如果人手不够的话,他就参与。可不要以为他是义务劳动,他才是最大的得利者:其一,他家开小店,家里到处都是赌钱的人,他的东西就好卖多了,其二,麻将牌九都要抽头的,一场下来可不是个小数目。老杜就曾经很深刻地说过,这帮赌鬼,到最后钱全部都得被乔在保诈光,可是别人不这么认为,所以老杜虽然也打麻将,但是他从不到在保家赌,因为他认为那就是一个赌窝。他一个行政村书记,这点素质还是有的。
乔勇从来不参与这样的活动,即便是过年,他宁愿在家里抱头睡大觉,也不干那样的事情,在他的思想里,这是一个极度无聊的事情。但是,在刚刚富裕起来的乔庄人来说,这是一个极度刺激的事情,痴迷无比。
乔在保的理论是这以前是白活了,没钱就什么没有,现在这口袋里有钱不乐呵,纯粹就是傻子啊!你就看那些苦做苦累的,什么乐子不找,这到死的时候,阎王爷都不会睁眼瞧的。大家一想也对,这钱作用太大了,可以盖房子,可以买电视,可以讨漂亮的媳妇,最最主要的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人们已经不太羡慕什么八辈贫农了,而是羡慕口袋里有真家伙的那些人,那些有钱人走路的时候,胸脯都是挺的,头都是昂的。
赌钱也可以挣钱,不是输就是赢啊!输了那得怪运气不佳,而运气早迟都会好的,赢了那就是自己技巧胜人一筹,那钱来的,风里不来、雨里不去的,那多轻巧。所以参与赌博的人是越来越多,而组织赌博的乔在保也狠狠地赚了许多。
一盒烟在平时卖一块钱一包,到了夜里,对不起至少得卖两块。一个煮鸡蛋,平时两毛钱一个,到里夜里那就得一块钱一个,这利润都是百分之几百事情,别人还看不出,总以为也就多个三分两毛的,没有什么大不了,其实细心人一算计,发现赚头最大的是乔在保,只有他不论输赢,旱涝保收。
乔勇最想不到的是自己的姑父也开始参与赌博了。姑父家没有多少钱,乔勇这两年也没有补贴他多少,他自己又要投资,又要盖房子、又要娶媳妇的,根本上没有多少闲钱。再说到后来乔勇搬到新房里住的时候,到大村子里去跑得也少了,接触都很少了。姑姑家现在的收入就是家里那些田地、还有就是后山的一些经果林和几片麻地的收入,田里收割的稻米也就能对付个口粮和农业税的支出,而其他的收入就算是家里的闲钱,那都存在姑姑的折子里。前年,大家都来养殖螃蟹,看重了他家的水田,出一千块钱一亩租赁他的田,这也算是一笔不小的收入了。当然乔勇用他的田也出了钱,姑姑也收了,照例存了,所有的在一起算是这几年姑姑家里的所有收入。
谈不上富裕,温饱没问题。姑父爱抽烟喝酒,姑姑就整条烟、整壶酒地买,都是最为便宜的牌子,姑父大白天一支烟一点,晚上酒杯一端,也就心满意足了。虽然曾经也有冲动干一番大事情,但那都是酒后的事情。喝酒之前他才不敢呢!他的口号是我就敢断定,瞎折腾总是没有好果子的,你看老韩在前,小韩在后,命扛不下来就别扛。姑姑说他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他傻傻地说,葡萄我都吃不到我怎么知道它是甜的还是酸的。
和买烟买酒一样,过年的时候,姑姑也给个几百块钱让姑父揣着。大过年的,口袋里不能一分钱都不揣,以免难堪。所以,老周经过别人这么一怂恿,也就玩起来了。
以后的故事就多了起来,老周每次回家耷拉着脑袋,乔在枝就知道他输了,先是劝说他就此停手,不赌钱死不了人!可是再一看他丢魂的样子,又只能再掏点给他,他立马也就多云转晴了。而一旦老周眉飞色舞的样子回家,她就知道老周可能赢了至少没有输钱,一到这个时候,老周就会像个跟屁虫似的老跟在在枝后面叙述自己今天的辉煌,自然是双重的,一是自己的运气好,二是自己运筹帷幄,把握的好,最后换来功德圆满。最有趣的是,因为赌钱,老周学会了藏私房钱,那年初六的早上,在枝拉草煮早饭,一把草抽下来,一个塑料方便袋随之而下,她打开一看,里面红的蓝的纸票子放了不少,她立马就明白了:老周赢钱的时候藏了私!乔在枝心想:你藏就藏吧!她也不揭穿,不过这钱可就没收了。当天晚上,老周在草垛面前转悠了几个小时,长吁短叹的,又是揪头发、又是跺脚的,在枝心里明白,就是不吱声。老周到今天都不知道这钱是怎么回事。
这种情况,乔在枝不是第一个人,叶庄就有一家妇女在喂猪的时候在猪圈里发现三千的,不过那三千块钱很不幸地全部被磨成了粉末状了,估计来头和这个也差不多。
周正天玩的都不大,基本上不太影响家庭的正常生活,这点他还算理性,主要也是他没有那个胆子,他就是乔在枝这个如来佛手心的孙猴子,蹦不了多远。其他的人就不是这样了,心越来越野,钱越玩越大,影响面也越来越大,都知道有这么个乔庄,现在发财了,有的是钱,于是就有不少外地人到这儿来参与。出名的一个人叫魏疤子,长得人高马大,剃着一个平头,戴墨镜,蹲过五年的班房,三十岁不到,人称魏爷,一到过年的时候就到乔庄走一趟。他出门挺讲场面,包一个红色的面的,带五六个小混混,都是清一色的黑色呢大衣,手始终都插在口袋里,站在他身后,不理会任何人,村里人说他们插在口袋里的手肯定握着家伙,但是谁也没有看见过什么家伙,按说枪是不太可能的。还有一个女的,穿着深红色大衣,烫着大波浪,嘴上画的像两截香肠,叼着一支香烟,一口接一口地抽,时不时地吹到别人的脸上,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人。魏爷一到,自然就有人让位,这个女的和几个随从就占据了一方,魏爷坐庄,女人负责赔付,配合极其默契,一般的每次都能赢点钱走。魏爷也很讲义气,从来不忘记给在贵家丢点喜钱,同时要是看到什么老人小孩的,一甩手都是一百两百的,天龙有一次都让魏爷打赏过一次,青色的百元大钞,险些都让天龙给攥的粉碎,最后还是交给了乔在枝。所以整个乔庄人都念叨魏爷的好,魏爷一到欢呼雀跃。
也有过不和谐的调子在里面,杜庄的杜金银就怕魏爷。杜金银算是周边最有影响力的赌博佬了,一年到头就捧着个茶杯,哪儿有人玩他就往哪儿凑热闹。这几年,他家里几个女儿在外面给别人当保姆,挣的钱全部交给他,所以他的口袋里也是相当地鼓,自然也就是乔在保家的常客。一般的情况魏爷不到,他就是庄主;魏爷一到,他就主动让开,见面也客气,相互尊重,一团和气,本来应该挺好的,但是一场赌局让情况发生了变化。
正月初八,是每年过年之后最为热闹的一天,很多喜事都集中在这一天办,除了本庄的人之外,还有不少外村的亲戚逗留在乔庄。喜欢赌钱的人自然首选乔在贵家,所以下午三点之后,乔在贵家就陆陆续续地上人了,牌桌的四周开始用长板凳站人,一层层地往外加,板凳也是越加越高。杜金银当庄家,他不缓不慢地摇着色子,一会儿进钱、一会儿出钱,时不时还有几句调侃性的话语拨动其他人的神经,四周下注的人一会儿高兴,一会儿懊恼,却不见一个人走的。乔在保在桌子的正上方悬挂着一个竹篮,那是专门抽头的,杜金银要是一把通吃,就扔个二十块上去,所以时间越长,篮子就越沉,大家当然没有心思惦记篮子的那份小钱的。
傍晚,魏爷来了,大家自然地就让出了一条通道,那个刚刚赢了一点小钱的人让出了座位,人们用最真诚的语气问候了魏爷。魏爷的老规矩是让自己的一个小兄弟掏出两包最好的香烟,挨个给在场的所有人敬烟,然后自己坐定,问了一下场面上的情况。杜金银一看魏爷来了,主动把牌九推给了魏爷,请魏爷坐庄,魏爷今天却客气起来了,挥挥手示意杜金银继续坐庄,这杜金银推了半天牌九,没有什么输赢,四平八稳,也觉得不得劲,再说,魏爷是最大的主子,看今天能不能在他身上赢几个钱,也就没有推辞,继续扔着色子。
魏爷今天下注,这可是一件新鲜事情,平时都是魏爷做的庄,大家还从来没有见过魏爷下过注,今天倒要好好看看。
香肠嘴女人拉开了皮包,扔了一沓钱给魏爷,魏爷数都没数,往上面一扔:就这个数吧!
全场鸦雀无声,大家没见过这阵势,不用看,那至少有个两千。
杜金银面无表情,一掀牌,自己的牌全场最大,当然比魏爷大,双手一伸,魏爷的钱就过去了,其余的三百两百的,也自然归他。拿过钱之后,杜金银一伸手从中抽了一张一百的票子,扔向了悬在半空中的竹篮。
魏爷微笑着:“这老杜啊!今天不错嘛!继续陪你玩玩吧!”手往后一伸,香肠女友又扔了一耷钱,比刚才的要厚许多,应该是三千。老魏依然没有数,淡定地往牌面上放:“就这个数吧!”
杜金银脸上的肌肉略微动了一下,但依然没有什么多余的动作,继续扔出了色子。
抓牌、看牌、掀牌。依然是杜金银的最大,桌上所有的钱依然都归杜金银,杜金银依然不忘记扔一百块钱到悬在半空中的竹篮。
第三把,老魏依然放了五千,依然是杜金银赢。杜金银的额头上开始有细小的汗珠往外涌。
第四把,老魏整整放了二万,这是乔庄人从来没有见过的赌注,杜金银也没有推过这么大的牌,面露难色:“魏爷,要不咱不玩了吧,这钱我还你!”
魏爷冷冷地笑答:“怎么能这样呢?愿赌服输,我才不要你的钱,那不是抢吗?你问我这帮弟兄,我老魏什么时候抢过别人钱!”
杜金银说:“那不玩行吗!”
“笑话!你老杜怎么说也算是个场面上的人,你赌到今天,怎么这点规矩都不懂,这一把必须得玩!”魏爷的话说的没有余地。
杜金银的手不停地抖着,这可是他几年的收入啊,丫头们在外面辛辛苦苦侍候人一个月也就五六百块钱,村里的那几个民办老师一个月才八九十块钱,这可是两万啊!这要是输了,可是几年的劳动白干了!
不对!自己刚才已经赢了一万多了,单魏爷一个人就一万,其余的还有几千,即使这把输了,总共也就输个几千块钱,可是要赢的话,那就是三万多!拿几千块钱博三万还是划算的。再说就这老魏,自己能得罪他吗?
杜金银一甩手,色子出去了。
全场人都屏住呼吸,这把单色子滚动得好像也特别慢。
色子还是停住了。
杜金银抓牌,魏爷抓牌。
杜金银掀牌,魏爷掀牌。
杜金银的额头上豆大的汗珠不停地往下滴,发出清晰的“嘀嗒”声。
还是杜金银的大!
魏爷把钱往外一推,站起来就走,一群人也跟着魏爷出了门。
杜金银可算把整个场子上的人都给赢了,其余的人也垂头丧气地往外走。
杜金银慢慢地在后面整理着赢来的钱,数了一遍又一遍,这是他这一生见过的最多的钱。
这种从天而降的喜悦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晚上,杜金银在家正在悠悠地喝着酒,回味着白天的奇迹,魏爷来了,身后还站着他一向所带领的那几个小混混以及香肠女。
杜金银连忙招呼着:“魏爷,坐下喝一杯!”
魏爷没有说一句,后面一个小平头说话了:“杜爷,今天魏爷算是给你面子了,当那么多的人他给你留着面子,你凭什么在外人面前玩假,你难道不知道你在和谁玩牌吗?”
杜金银一惊:“玩假!天地良心,我杜金银要是敢在魏爷面前玩假的话,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
魏爷还是没说话。另一个长头发的年轻人也开腔了:“没玩假!没玩假的话,你们大冬天的推牌九汗比雨大!你那就是做贼心虚!还不滚快点,把钱给交出来!”
杜金银犹犹豫豫的,女人从房里出来了,把刚刚用红布包的三万块钱送了出来:“钱在这儿,魏爷,你们别生气!我家那头货没有那个胆子啊!”
小平头一伸手接过了钱,杜金银还在那儿嚎叫:“魏爷啊!我真没有玩假啊,我杜金银赌了一生,从来不敢啊,也不会啊!”他对小平头的钱充满了留念。
长头发过来就是一脚,结结实实地跺在杜金银的胸口上:“你他妈的,还敢跟我们魏爷玩假,胆子上天了!”女人一把扶住了杜金银,疯了似的叫唤:“钱都给你们了,你们怎么还打人啊!没有王法了,你们不得好死,你们得给他看病!”边哭着边去撕扯长头发,长头发大概还没有见过如此发疯的女人,连忙往后退。魏爷也怕在这儿耗的时间太长,于是手一挥,一行人全部退出去了,齐刷刷地钻进了开来的面的上。
“杜金银今天是玩假的!”这个消息飞速地在乔庄传开了,不一会儿,杜家门口站满了白天赌博的人,大家的口径是一样的,你魏爷钱能还,我们的钱也得还!
杜金银摊在地上说,魏痞子说我玩假的,你们也信啊,我杜金银是什么人你们不知道啊!乡里乡亲的,就是图个乐子,我怎么可能玩假的,你们摸着良心说话啊!
人群有点骚动,但还是有人说:“不管怎样,魏爷的钱你能还,我们的你也得还!”
女人气得浑身打颤,从房里把那个红布包又掏了出来,把钱往地上一扔,一地的票子。
“你们拿,你们拿!谁拿少了,谁家养儿子没屁眼!谁拿多了,老娘出门就被车撞死!谁不拿谁就不是人养的!”
继续是歇斯底里的嚎哭。
大家还是慢慢地蹲在地上整理着钱,然后多少不等地塞进自己的口袋,塞完之后还不忘解释一句,表白自己并没有多拿一分,完全是自己的那份!
杜金银像是做了一场梦,从做梦到梦醒不超过三个小时,做梦的结果是自己第二天就睡倒在床上,熬了几个月之后,疼的实在顶不住了,到医院一检查,肺部早坏了,找阎王爷报到只是时间问题。
最后的结果是整整熬到了第二年,死的时候也是初八,那天,魏爷还是在乔在保家推牌九,一听到杜金银死了,魏爷一甩手打发了一个小混混给他家送去了一千块钱,还招呼大家都去看看,乔庄人都说还是魏爷讲义气,魏爷自然还是乔庄的座上客。
六
乔勇以一种极其悲哀的心情看待这杜金银的死亡。
他不相信杜金银玩的假,他也知道魏爷也好,其他人也好,大家其实都知道杜金银没有玩假,但是说杜金银玩假大家都有利,那么杜金银没有玩假就只能变成玩假的了。
乔勇还憎恨乔庄人的冷漠,虽说杜庄不是一个庄子的,但大家毕竟是一个行政村的,那个什么魏爷明显的就是在抢钱,大家不但不帮杜金银说话,还跟着后面抢钱。这无论从良心还是道义上,都做的不对!
他还曾想,那个推牌九的人不是杜庄的,就是他们乔庄的,结果会怎样?想了半天,结果是一样的。
赌博,很多人都是输死的,杜金银却是赢死的。
还有一个人是悔死的,这个人是老韩。
似乎只有乔勇知道其中的原因,但是乔勇从来没有告诉别人,这个秘密也随着老韩最后的死亡而彻底尘封了起来。
那是去年的十一月份,乔勇和叶梅正在筹备婚事,所以乔勇晚上经常往叶庄跑,而叶朝举的规矩是很严的,不管多晚,你乔勇都得回去!乔勇也没有办法,知道即便是深更半夜他也只得往回摸。
叶朝举重视的只是形式,在意的是名声,即便乔勇和叶梅真有什么事情他也不会制止的,现在开放了,他思想也能转过来。但是不回去不行,那样会有人说三道四的。所以乔勇待遇也不差,经常性地找个酒杯,和老叶面对面一坐,一口一口地喝着,也算惬意,晚上,三五两下肚,走起路来也不怕。
不过那段时间他有点怕,因为善斌女人死了,她的坟就就在通往叶庄的路口,躲都躲不了。有时有月色还要好一点,没有月色的时候,他那把手电筒发出的光弱弱的、暗黄的,他自己看得都瘆的慌,一到这儿他脚步都加快了许多。
也是一个没有月色的晚上,他带着些许酒气,摇着一把手电,晃悠悠地往回赶,路只有手电筒的光圈那么大,其余的全是一片黑暗,他也只能按照手电的光圈往乔庄赶。阵阵山风扑面而来,他额上的头发不时地遮住自己的眼睛,他只能一边捋着自己的头发,一边看着远处黑咕隆咚的景象,阵阵寒气浸入心脾。忽然,坟头的一点火星闪了几下,他的心一下子都提到了嗓子眼上,身上一阵发紧,他听说过鬼火,也知道那是磷火,不过遇到了总是让人发毛的。他熄灭了手电,不由自主地往那边看。
那自然不是什么鬼火,而是香烟的烟火。在香烟一灭一亮的间隙中,他看到了坟头前有一个人影,是哪个人在善斌女人的坟头在抽烟。
他蹑手蹑脚地走进了几步,又害怕又好奇,他无法控制住自己不去探个究竟。
那人说话了,不是针对乔勇的,他应该没有发现乔勇,那个人是在对坟墓里的人在说话!
“你这个呆丫头啊!你怎么能就这么把自己给弄死了啊!什么事情扛不过去啊!你现在这样,那一家三个人怎么办呢?他们都在受活罪啊!”
这个人应该是熟人!乔勇心想,可肯定不是善斌,善斌已经外出了,那么会是谁?
“爹糊涂啊!就是喝了点酒,然后就气不打一处来,就干了那么件蠢事啊!谁知道会弄成那样啊!我以为吓唬吓唬你们就行了啊!”
是老韩!难道在善斌蟹塘里投毒的是老韩,哪有父亲害儿子的啊!讲不通啊!
老韩在继续自言自语:“老子是没有什么本事,可也不容易啊!以前成天被人斗,政策好了挣了一笔钱,没有几把刷子行吗?后来生意没了,那也不能怪我啊!人家不卖我,我能怎么着啊!再说,我养活一家人,帮你们哥俩成家,我也不容易啊!人家成家,谁不是东挪西借的?你们呢,进门就住新房,挣钱就是自己的,咱们村有几个啊!我还能怎样啊!”
老韩好像歇了一口气:“你一个丫头,没见过天,你怎么能说我无用呢?怎么能说糟蹋钱呢?有哪个上人不是为了下人啊!那还是人吗?我不就落魄了吗!我那时候,谁不给我面子,公社书记、大队干部,谁看到我不给我三分颜面啊!墙倒众人推,人家不待见我就算了,哪有儿子媳妇看不起的,我养儿子是干什么的啊!不是笑话我的啊!”
低声的抽噎持续了好久。
“我只是想敲打敲打你们啦!我哪知道我放了那么多啊!我哪知道你这就去死啊!我怎么就干了一件不是人干的事情呢?我这还是人吗?”
连贯的扇嘴巴的声音,这是老韩自己在扇自己的嘴巴!
乔勇总算是大体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老韩这是到媳妇的坟头来忏悔的,怪不得这个案件至今没有查出来,怪不得出事的时候,老韩表情很怪异。
乔勇甚至都懊悔自己遇到了这样的事情,因为知道之后,他感觉身上阵阵发寒,这个倔老头,这次这事情做大了!他原本以恶作剧的形式想来吓唬一下自己的儿子和媳妇,却没想到自己酿成了一个家庭的惨剧,这个家庭是自己的儿孙!
这个十字架,老韩背得动吗?乔勇心想,他下意识地裹了裹衣服,迅速地回家。空荡荡的屋子里一点生气都没有,他点着了香烟,站在二楼上,望着黑咕隆咚的一片,什么都看不见,倒是脑海里全是善斌女人的坟头,以及坟头上点点的烟火、烟火下那个佝偻着腰身的黑影。他越想赶走这些画面,这些画面却越来越清晰,他只得再次索然无味地回屋去了。
老韩不知道乔勇知道他的事情,乔勇也装作完全不知道那回事,可是一见面的时候,他自己觉得特别地别扭。
老韩现在的确整天生活在懊恼之中,他女人不知道,他自己把自己的两个脸庞都打肿了,而且再也不喝酒了,一天到晚,就呆坐在家里发愣。他所有的任务就是上学时送善斌的两个孩子,放学的时候准时接,不让别人包括老师动孩子一根头发丝。女人说,学校就那么点远,接送个什么,我们又不是城里人,不需要那么多讲究!老韩根本听不进去!一手拉一个,总是攥的紧紧的,生怕这两个孩子被人抢走似的。
女人似乎也感觉到老头变了,话没了、脾气也没了,成天就像丢魂似的,说起话来有时神神叨叨的,似乎大脑出现了故障,可女人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七月的一个下午,烈日炎炎的。人们在家里悄然无声,老韩家却传来了孩子们清脆的啼哭———老韩死了,死因不明。
乔勇过去看了看,老韩平躺在韩家的凉床上,衣着整洁,表情安详,好像还能看到一丝难以察觉的微笑,看来,对于自己的死亡,他自己是很能接受的。
善武急速地回到了家,全程主持了父亲的葬礼,场面极其热闹,鞭炮放了一汽车,礼金收了上万块。许多人来了把鞭炮一放,礼金一交,连老爷子看都没看就和韩书记说有事先走了,韩书记也不强留人家。老韩女人知道,这不是给老韩的面子,因为许多来人老韩女人根本就不认识,应该是儿子的同事或朋友之类的,他们的到来完全是给儿子的面子,老头子到死的时候总算沾了一下儿子的光了。
老韩女人还对儿子嘀咕:“孩子啊,你交往这么大,这以后还情怎么能还的起啊!”善武一下子笑了起来:“吗啊!不是每一笔情都是要还的,这些钱你就收好吧!你以后一个人带两个孩子日子就更不容易了!”说着又把老韩女人的眼水说下来了,善武又赶紧跟着难过,同时劝老娘不要太难过,父亲也有这个年龄了,这也是防不住的事情啊!
对于死亡原因,善武书记的解释是,父亲是突发脑溢血身亡的,人到老了,疾病就来了,防不胜防啊!
乔勇觉得老韩是自杀的,因为乡里的人营养不良的,有几个得什么高血压、高血脂的?几乎没有的事情。遇到不好说的病就一句话:高血压死的,也就遮住了所有死亡的帷幕。
善斌没有回来,他在外面已经没有和家里人联系了,他应该是不知道父亲的死讯。这样两个孩子全部都得和老韩女人一道生活,老韩女人说,我先拉了两个儿子,现在又要照应两个儿子的儿子啊!我这一辈子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想想这事情,老韩女人今后的日子的确不好过!
七
乔勇和叶梅商量,要不咱俩这螃蟹不养了呗!
叶梅一愣,但没有立即打住他的话语,因为她知道乔勇肯定是考虑了好长时间才打得注意,他不是一个头脑发热的人。
那你准备干什么呢?叶梅想知道乔勇的打算。
“也没有完全想好,只是这螃蟹养的现在效益也不好,就那么点场地,活水不多,养出来的东西长不大,卖不到多少钱,这两年几乎都没有赚到什么钱,也就只能糊一张嘴!这东西前途不大啊!与其是以后停还不如现在就停!”
“那蟹塘怎么办?”
“还给我姑呗!他们要是继续养的话,咱们可以帮他们支支招,他们如果不愿意养,包给别人也行!他要是想种田,咱们就把田给平起来,原来什么样,现在还给他什么样?”
“那也等你把路子找好了之后才能动手,总不能那头没弄好,这头又丢了,那咱们一家人可就喝西北风了!”
乔勇笑了:“一家人,说的那么玄乎,别人还以为咱家有多少口似的!”
叶梅乐了:“谁说咱家就两人,也许是三个、也许是四个,也许……”她一边说,一边妩媚地弯着手指。
看来,她这是怀孕了!乔勇也挺高兴,不谈这事了,不谈了,我得弄点酒喝喝!
不要弄得,家里有现成的,叶梅跑到厨房里掏出了一瓶酒,旋即又端出了几盘菜。
乔勇一看,双手一合:“哎!这有女人才像一个家啊!不错不错!要不,我们把姑姑和姑父也叫来!”
“算了吧!这还是没影的事情,就别惊动他们,我不也没有告诉我爹吗?”
乔勇知道,叶梅真实的想法是想享受这二人世界,不愿别人打扰,即便是姑姑乃至老丈人。“咱们啦!以后生下的不管是男是女,对孩子一定要好点,你看咱俩,你妈死的早,做姑娘时就没有享过多少福,干得全是男人事。我呢就更不用说了,长这么大,自己都快当爹了,还不知道父母长什么样,是死是活的。”乔勇泯了一口酒,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叶梅见不得他难过,劝他:“别难过了,我觉得现在挺好啊,以后兴许能回来的,一下子见到儿孙满堂,还不把他们乐死。再说,你干的一点都不比别人差啊!人家怎么说也算个村花吧!不是死气白捏地跟着你这个孤儿吗!你就知足吧!”
乔勇乐了:“村花啊!我还真不知道呢,你也是,人家副书记帮你家干了几年的活,算是白干了,你说你要是跟善武的话,现在怎么着也是个夫人啊!那些小干部要是见到你,八十米之外,啪地一声立正、敬礼、夫人好!大概就是那个样子吧!”
叶梅手都伸过去了,看样子要扯乔勇的嘴,乔勇自然避让。
“你就损我吧!我要是跟着他,他还能当书记?还不是屁颠屁颠地和你学着怎么养螃蟹,我才不愿意跟求你呢!他那碗就是一碗软饭,不是男人干的事情!”叶梅说得应该是真心话。
“你也别说我,你以为我不知道啊,那时候你难道就没有别的想法,我还不知道,你那时就喜欢到集镇边上跑,你家有个什么远方的表妹,只不过人家后来不理你,你才安下心来的,哼!”叶梅在翻乔勇的账。
“没有的事情啊!人家得比我小多少啊!还是学生,那就是亲戚,我就去过两趟的。”乔勇一惊,叶梅怎么什么都知道啊!幸亏当时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来,要不然到了叶梅手里,那还不成天挂在嘴里。
“你看,是不是有点心虚啊!你放心,我不治你,我知道你们不是一路人,人家长的漂亮,人家读书,以后嫁得是城里人,你啊!白给。这婚姻啦,有个讲究,男的、女的要有个差不多,差多了,就不合槽!”
理是这么个理,可是直白地说出来之后,就觉得有点无趣了,只能岔开话题。
“咱们也别再翻黄历了,咱们给孩子想个名字吧!男女通用的。”乔勇的话题果然能引起叶梅的兴趣。
乔什么呢?叶梅还真陷入了思考,嘴里念念有词,一会儿说一个,一会儿跟后否定!
“乔乔!怎样?多好听啊!一下子就忘不了的,再说,这也有意思啊!”乔勇张口就来。
“乔乔!瞧瞧!行!”叶梅觉得这个名字很新鲜,一听就知道不是土包子起的。
一致通过。
叶强和叶海回来了。叶朝举带信让乔勇和叶梅过去,来个大团圆,另外说还要商量点事情。
“这件事拖了几年了,”叶朝举慢慢地说:“你娘死的时候,我们就准备给她立个碑,可到现在都没有动手,我呢,把你们几个的事情全部解决了,我可以给她交待了。”
大家当然没有意见。“眼看着冬至快到了,就在冬至这天帮她立个碑吧!钱呢我自己出,就不要你们出了,但是你们几个孩子要全部在场,让她看看,现在都过好了。”叶朝举其实不需要商量,他只要宣布一下就可以了,宣布完,他暗灰色的眼眶内涌出了一些昏黄的泪水。
叶梅说:“爹,你也别难过,咱们照办就是了,咱们弄最好的,不但立碑,还帮她把坟好好修修,咱们给她修一个水泥的坟,外面给她建一个院子,里面栽上柏树,碑也要用大理石的,这钱,我和小勇出!”
叶强和叶海异口同声地说:“那不行,这就不是姑娘掏钱的事情,我们全包!”哥俩又争起来了。
叶朝举看到孩子们孝顺,心里也舒服了许多:“你们都别争了,修坟的钱哥俩出吧!立碑那天,咱们把家里人叫齐了吃一顿饭,这个饭菜丫头你就置办吧!也算出了一点力!”
叶梅还要争,乔勇制止了她,这不是钱的事情,如果修坟的钱都是姑娘出的话,那儿子以后怎么在村子里立足啊!
叶梅没有再坚持了。
冬至那天,一大清早,鞭炮声响彻这各个村庄,家家户户都要上坟,这是例行的,还有就是立碑的,烧纸房子的,就不是每年都干的事情了,所以相对的要隆重一点。叶海带着一帮瓦匠前几天已经把他母亲的坟修葺一新了,圆形的水泥制的坟体,大理石的地面,红砖砌的围墙,留有一个小门,门口做了几级水泥台阶。叶家宗族里除了叶海哥俩和乔勇之外,还去了几个宗族里的人,他们抬着石碑迈着凝重的步子赶到了墓地,在一阵紧密的鞭炮之后,稳稳地安放在事先准备好的水泥槽内,然后,叶海将事先准备好的水泥全部砌上,就算是大功告成了。
墓碑在乡间到处都是,多半是石板做的,现在条件好了很多人都选择大理石,那样字迹看起来更清楚,碑上有简单的碑文,不过是一副对联,以及家中直系男丁的姓名,至于像书上写的那些大段的碑文在乡间是见不到的。
叶朝举家的这个墓碑也是一样,碑文上的对联就是石匠自己写的,写的内容和全庄上的墓碑都是一样的,上联“想见音容云万里”,下联“思听教训月三更”,横批是“逝者千古”。然后下面就是叶强、叶海的名字。叶梅不算,姑娘是人家人,以后只能在人家的墓碑上出现。这是习俗,任凭叶梅再孝顺,都不行!当然叶梅也知道这回事,她心想只要母亲在下面好好的,自己要那个名字有什么用呢?
老叶不住地在墓碑前抽烟,不停地烧这纸钱,一边烧一边念叨着:“老太婆啊!你这都走了好几年了,我带着孩子们来看你了,这几年,这几个孩子都懂事,搞得都挺好,你就放心吧!在下面吃好,喝好,阳世的几十年,跟在我后面就没有享过一天福啊,不找福享就是孬子。真要是缺个什么的,就跟我说,我帮你办!别人怕你,我不怕,什么时候回家都行!”
乔勇感觉好像就是老两口面对面在说话,身上都有点发寒。
叶梅拉着父亲:“别说了,妈知道,咱们回去吧!”
叶朝举抹了一下脸:“老太婆啊,你比我好啊!你死了还能睡张棺材,我要是死了,就只能带几根骨头见你了,你看,还是你有眼光啊!”
老叶的意思是,各村各庄据说马上都要实行火葬。
叶强把老叶拉了起来,大家浩浩荡荡地回到了家。乔勇回头看了一下,崭新的坟墓、崭新的墓碑以及现栽的柏树看起来特别显眼,心想这回这里边的人是不是会因此而更幸福一些。不过上面的人因为尽了孝心之后的确因此而轻松了许多,这样做是在交待,即便人死了上面都没有了,但是还是要有交待的,那是在对自己交待。
吃饭时,叶强正式说道了自己的一个决定,就是他不去城里了,也就是说,他不再和乔在贵干了。原因是他这个会计当得成天提心吊胆,而且他判定,乔在贵不会长久的,时间一长,必定破产,到时候回来不如趁早抽身。
叶朝举这回耐心地听着叶强讲明了自己的理由。叶强说,乔总成天当甩手掌柜,什么事情都往我们哥俩身上推,他的任务就一条——成天花钱,就知道在饭店里过日子,还听不得劝。不管有事没事,反正先进饭店,吃的东西是越来越好,档次是越来越高,中午吃、晚上吃、夜里还得吃,吃什么呢?什么都不吃,就吃个排场,然后就当垃圾倒,一看到一桌子好酒好菜几乎都没有动就倒,我心里实在不好受,哪有这么干的呢?以前讲能把山吃倒,我不信!现在我们就在干这事。饭店里的全是赊账,一到年,要钱的都来了,谁的钱都不能欠,只能欠工人的,现在工人的工资只能一年压一年。光吃还不够,还得送,以前送条烟,送两瓶酒就行了,现在整捆整捆的钱往人家那儿送,人家眼睛都不眨,一甩手就扔进了抽屉里,工程是能接到,可就那么点赚头,维持不了啊!不干死水一潭,继续干入不敷出,最后能怎样,只能偷工减料!有时就拿小竹子当钢筋,你说那些大楼要是倒了,打死人可怎么得了。我不如趁现在还没有出事,先撤出来,人过日子,不就一张嘴吗!至于把自己成天弄得提心吊胆吗!我是铁了心不干了,海子,我劝你也趁早想想办法!
叶朝举看了看叶海:“海子,是这样吗?”
叶海点了点头:“不过也没有大哥讲得那么严重,现在这行情,不吃不送不行!”
“那你有什么打算?”老叶问二儿子。
“我不想撤。老板对我们挺好的,他少别人钱,可从来不少我们钱,那么信任我们,我走觉得不像!也许以后会好的。这么大吃大喝,那些人吃拿卡要,上面能不管吗!”
“真要管的话,你就倒霉了,那些偷工减料的事情,谁是施工经理,是你!出事了,你第一个倒霉,趁早停吧!”叶强还在劝叶海。
“可我回来能干什么事呢?我真觉得我在乔总那儿挺好的!以后再说吧!要不哥你先探探路子,我看要是行的话,我再回来,咱们哥俩干!”
叶朝举也觉得海子也有道理,就说海子啊你一定要小心啊,老板亏本是老板的事情,质量是你的事情,你可要把关,咱们没必要帮人家垫背,懂吗?不能犯傻。那些生意人成天都讲好听的,没几句真话,你自己要有脑子!
叶海点了点头。乔勇一听叶强不出去了,心想,自己刚好也想转行,咱们俩联手不可以吗?
对!好好合计合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