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行三界(四)书山无路
作品名称:五行三界 作者:一孔 发布时间:2012-08-20 23:14:42 字数:21111
一
叶梅似乎是在逐渐老去。
她的生活简单而机械,她已经有点像那个死去的陀螺了。清早起床,洗衣做饭,然后就到田里干着永远也干不完的农活,头发一扎,粗布衣裳一穿,有时赤脚,有时随便穿一双回力球鞋——不过到了田边,还是要脱的,后来索性就不穿了,以至于脚底板子都特别的厚实,踩在小石子上一点感觉都没有。
以前上学时,老师还大谈妇女缠足的好处,是好啊!走路多方便啊!可也有一样,那样的脚连路都走不稳,还需要干活吗?想到这些,叶梅觉得自己有点胡思乱想了,甚至觉得自己有点懒惰,不是吗?人家女孩子都能干自己为什么不行呢?
摇摇头,苦笑几声是叶梅常有的动作。
叶朝举的待遇也低了许多,老伴在的时候,他可以吆五喝六的,老伴也把他侍弄的服服帖帖。现在姑娘在家,他不能老指使她,毕竟姑娘大了,有时他招呼姑娘备置两个菜时,姑娘头一扭,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姑娘有时还会说他:“哪个人没事在家一个人喝酒啊?这就是在摆布人啊!要弄你自己弄!我都散架了!”然后就进房,房门会带得很响。
老叶会想起自己的女人,有时还挺难过。没有女人生活起居都太不舒服了,哪怕是别的女人也行的!
他有时会想多一点,可他知道,目前想这个问题还不太现实。
倒霉的还有善武,整天屁颠屁颠地往叶梅家跑,就没有喝到叶梅家的一口水,蹭到一碗饭和哪怕是一次的属于叶梅的笑脸。可他还是在坚持,因为他深信铁棒是可以磨成针的。而且,还有一个有利因素是老叶经常解一下酒瘾会到老韩家喝酒。村子人也传言着他们两家的婚事。善武当然愿意听到这样的传言,这至少说明他外围工作做得不错。也保证了没有其他人到叶梅家去提亲。
善武父亲说:咱们先把她护着,咱不行,别人也不行!最后就是你的了!不过你要真是一点本事都没有的话,我做父亲的也不能总是瞎插手的。
话是这样说,可善武还是有点急不可耐,他怕夜长梦多,他甚至还担心据说和叶梅关系不错的高中生——乔勇。
乔勇都快要高考了,命运开始为他提供了两个截然相反的未来,考上学校哪怕是什么大专、中专之类的学校,他就能变成公家人;如果考不上学校,他就得回到乔庄待业,两年的时间所能换来的不过是一张高中毕业证,而那张证书几乎雷同于废纸的。
乔勇不是不自信,相反,他对自己太了解了,他知道剩下的时间不过是一天天地熬过去,然后揣着毕业证回家,告诉别人自己已经是一个高中生而已。
他没有一点机会。
二
一开始并不时这样的。
一开始,他准备好好努力一把,也就是要发愤,他要把上高中当作自己人生的一个跳板,只要用力就可以弹得很高,乔庄就会在他的脚下,变得很低、很低。
他甚至畅想过自己的未来,虽然模糊,但肯定不是自己从前的生活状况,没准能当个官、发个财什么的,也许还会穿西装、打领带,蹬皮鞋!至于出门坐轿车,那有点过,至少要到五十岁吧!以他的经验,车门一开,从里面下来的都是梳着背头的老头,那种情况自己可能性不大。
想到这儿的时候,他又觉得自己想远了,有点不太切合实际。
屁大的时候,每个年级的老师都要问什么同学们啦,你们的理想是什么,哎哟喂!那帮跟屁虫总是说当科学家、医生、工程师,结果全部在家游手好闲,就他当时说不知道,现在依然在继续战斗!也是一个值得玩味的事情。
他不可能不知道自己的理想,至少说他不可能一点想法都没有,怎么能没有呢?
他能想到的有很多,比如经常吃肥肉,一口咬下去,满嘴都是猪油;比如穿一双白色真皮运动鞋,耐克或百事的都行,比自己的回力鞋冲气多啦!比如口袋每天都不少于一百块钱,这样用钱的时候就不会像犯错误似的和姑姑要;再比如自己有一辆属于自己的轻便自行车,自己其实双手不扶把手都可以行的——白白浪费了自己的好技术……
没有理想!扯淡!可不能说,尤其是有些东西是绝对不能说的,比如他还想找个漂亮无比的老婆,可哪能说吗?一说的话老师指定会说自己觉悟太低,搞不好还能揍他几板子,那才叫真正地找打啊!他乔勇不干这样的蠢事。
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二十多年后,他听到这句话,发现说得真好。
而且这句话很女人。
可当时他并不这么认为,他觉得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
他还觉得苦心人天不负,有志者事竟成!
命运在一个十七八岁的男孩子眼前就是一个绚丽的图纸,他只要画便会出现他期望的图案。所以即便是衣衫褴褛地站在高中的门口,他的内心并不孱弱,他感觉到他进入的是一扇崭新的可以推开五色命运的大门,所以,他的脚步坚实有力,他的生命力极其充盈。
再见吧,乔庄!再见吧,乔集中学!再见吧,昨天!
再见吧,姑父,那张始终冷漠的脸之后让我更加刻苦,你放心,我依然会好好待你,虽然我并不认同你!
再见吧,杜传,热烈祝贺你当兵之后退伍回家一事无成,我看你啃你老子能啃到什么时候,没有你老子,你不还是一个瘪三!
再见吧,韩善武,就他那个样子还喜欢偷偷地研究叶梅,他怎么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怎么配?
也难怪,照的时候只有他一个人,当然觉得自己不错,下次撒尿的时候应该还带上一个人,有比较才有鉴别的,也可以让他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再见吧,叶梅!
想到叶梅,他心里微微一动:叶梅挺好的,这么一分,也不知道以后会是怎样的,反正自己对叶梅没有什么坏心,也希望叶梅以后能好!
以后,谁知道以后到底会什么样子呢?
乔勇迷离了两分钟,还是把这些乱七八糟的思绪全部挥走了,先管好现在再说!
三
这是小县城里的一所普通高中。
城里有四所高中,依次命名为一、二、三、四中,最好的是一中,因为录取分数线最高,所以考大学的人最多,其他三所高中差不多,不过每年能上大学的人很少,乔勇上的是三中。
在这儿熟悉情况之后,乔勇才知道原来三中在这几所高中里面是最差的,三中学生又一句口头禅,叫念书不中上三中!
乔勇不管这些,再不中它也是高中,好多农村孩子连上高中做梦都不行的,我就算不错了,不能跟好的比,我就和那些在村里放牛的小青年比!再说,学校再好,考不上大学不还是个屁!学校再差,考上了大学,照样子滋滋润润的。
所有的情形对于乔勇来说都是新鲜的。
两幢平行的教学楼矗立在校园的中央位置,都是青砖黛瓦,绛红色的木楼梯,古朴端庄。教学楼的正前方醒目地写着“知识就是力量”的巨大的木牌,好像是为了鼓励学生们好学奋进的。从学校大门到教学楼之间两边是对称的法国梧桐,将通道变成了林荫路,茂密的枝叶在微风的撩拨下滋滋声响,枯黄的树叶随风飘落,懒洋洋地堆放在水泥路上,时不时有三五只麻雀在站立在那儿发愣,城里的麻雀都比乡里的孩子胆大,乔勇从它们身边经过时,它们毫无惧色,表示着自己的主人身份。乔勇的回力鞋踩在或树叶或水泥路面的地上,感觉软软的,后背上的行李都轻了许多。顺着教学楼的西侧是三排平房,也是灰黑色的,只有窗棂被涂上了紫红色油漆表示新学期要有个新气象。那是男生的宿舍,一个年级一排房子,一个班三间房,里面没有隔墙,就是相当于大通铺的式样。床是双层的木床,上面一层需要从下面攀爬上去,上面虽然费事但是干净,所以其他人都抢上铺,乔勇只能找到门口的下铺。他哪里知道以后懊悔得不得了,因为他的床就是公用的板凳,谁来不管三七二十一首先往上面一坐,连句客气话都没有的,终于到了第二年,他还是用拳头抢到了一个上铺。
从文质彬彬到动粗还是有一个过程的,乔勇压根就没有想到他会打人,而且更没有想到还会因此险些被学校开除了。从小学到初中他从来没有和别人打过架,在班级始终是那一种不太显眼的人物,他不招人人家也不招他,基本上都是相安无事,他喜欢说话、甚至喜欢唱歌都属于自娱自乐,人家不鼓掌也不搭理他,他也不在意有没有为他鼓掌或搭理他。可到高中之后会出现了那样的情形他自己也没有想到,估计和年龄的增长有关。
这和他结交了几个关系很铁的同学有关。
那是从高一的下学期开始的。
开始的一个学期,这些从全县四面八方来的学生对这个新环境都充满着好奇。这儿教室是楼房;还有宿舍和食堂;这儿的老师好多都是省城的大学生,不像以前的初中小学阶段的老师大多都是说一个公社里的,甚至就是本村的民办老师,有时遇到题目还做不出来就说超出范围了,要不就是说带回去研究研究,实际上就是再去问会做的人,这儿的老师上课都不用书的—有本事啊!还有就是一些偏远的地方来的同学说话都不太听懂,大家说话都得慢一些才行……总之,世界在那一刻变大了许多。他们都处于豆蔻年华,青春也因为集体的展示而更加具有活力,他们在一起学习,一起打球,一起打饭,慢慢地,一种莫名的优越感从内心滋生出来,乔勇觉得自己身上的土气也在潜移默化中慢慢荡涤而去。
虽然要自己洗衣服,虽然自己洗饭盒,虽然每天只能穿着最为老土的解放鞋站在球场,虽然压根没有一件运动服,只能穿着衬衣衬裤在场上笨拙地奔走,虽然每天到食堂都只能找最便宜的饭菜,可是乔勇依然很兴奋,他感觉到的只有——自由,没有姑姑和姑父管束的近乎彻底的自由!
他依然搞不清楚自己为什么只有姑姑和姑父,已经长大的他逐渐懂得了姑姑和姑父这么多年抚养他的不易,所以,他在家对自己要求也很严格,非常听话。就是上学,如果他们俩不让他上的话,他是没有怨言的,多少个家庭连自家的孩子都上不了,何况他只是一个侄子!姑姑和姑父很少斥责他,不像同龄的伙伴,在家挨打那是家常便饭,他很多时候只有姑姑的批评和姑父的漠然。可是他感到不习惯,他甚至渴望像其他孩子一样有时被父母责打,因为那样的话,他会觉得自己就是这家的人。
他当然不是受虐狂,但是他确实能感到有一张无形的隔膜横穿在他和姑父和姑姑之间,尤其是姑父。他还不能言明,他还要就当没有这回事一样,所以他喜欢说话,喜欢唱歌,看起来很开朗。
他希望自己长大以后能够好好地报答他——他一定会好好地报答他们。
报答他们唯一的途径就是自己以后混得好一点,没有能力还报答个屁!有心杀贼,经常遇到的是无力回天。作为一个高中生,他已经懂得不少道理了。
还要付出具体的行动,从现在就开始!他经常提醒着自己。
于是,他每天都起得很早,在学校的花坛边、操场上背背英语和政治、历史;上课时认真听讲,还详细地记着笔记,课本上画得密密麻麻;遇到棘手的问题他还能主动地找老师去问,老师也能给与友善的讲解;寂静的晚上,他兀自跑到教室去复习学过的知识和即将要上的知识,直到自己对自己的较为满意为止。然后他有时会一个人在校园里走走,看着满天的星星,任性地放开思维,毫无边际地遐想,偶尔的窃喜,莫名地惆怅,会心地微笑……一切的一切都按照最正确的道路在行走。
睡在他上铺的是一个城里的小孩,名叫吴新,名字很洋气,叫得也顺口,吴新比他大一岁,身强体壮的,走起路来能把地面踩得咔咔想,他可不是来念书的,成绩很不好——要不哪个成绩好的学生上三中啊!吴新的父亲是水泥厂的干部,很有一些门路,吴新上高中还是他父亲托门子来的。父亲对他说,你只要在学校里混个两年,搞一张毕业证书,到了厂里,我就能给你个正式工作,吴新只能为父亲先在学校里混着。
吴新家离学校很近,坐一段公交车就可以了。可吴新说在家里不自在,在学校里也要了个床位,他想在家里睡觉就在家里睡,想在学校里睡就在学校里睡。所以他的床铺经常是空的,不过别人是不能动的,一动的话,他能回来拼命。乔勇虽然和他是上下铺,但是由于总是存在着一定的距离,他们直接交流的机会并不多。
各人过着各人的日子,乔勇读着自己的书,吴新在学校里玩着自己喜欢玩的东西,相安无事。
高高的两层床把一个大教室天然地隔成了三个通透的小寝室,住着高一(二)班的全体男生,每个寝室里有七、八个人。吴新和常志是县城里的人,霸占着两个上铺却不怎么住。还有两个上铺一个叫冯志军、一个叫李庆都是黄集的,离乔勇所在的乔集不远,他们俩能睡上铺是因为他们报到时来得早,而和乔勇一样睡下铺的还有三个人则是来自县城西边的,分别叫梅华、花会喜、张峰。这几个人当中,乔勇觉得那个张峰很有特点,个高、体壮、浓眉、大眼,满嘴的胡子,说话瓮声瓮气的,头发呈扇形在头上四面张开,不像是高中生,整个一个大人,乍一看都感觉渗的荒,而其余几个人大家差不多,估计以后慢慢也就会熟识的。
班主任姓王,三十来岁,带着眼睛,文绉绉的,是这个县城里的师专毕业的,结婚好几年了。妻子是学校教导主任的女儿,在学校图书馆里上班,别人借书她总是爱理不理的。据说,王老师的丈人说,只要王老师能把这一届学生带好,就可以提政教主任的。所以这个王老师工作特别认真,这种认真转嫁到学生头上,就是一种负担,乔勇们慢慢觉得在这个班上是很辛苦的事情。
每天大清早,王老师就象报晓的公鸡一样,一声吆喝,就得全部起床。梅华喜欢赖床,王老师不管三七二十一,“呼啦”一下子就能掀起他的被单,有一次,掀过之后发现梅华的手居然还在自己的短裤里,全寝室哄堂大笑,那个吴新还在那儿手舞足蹈,梅华的脸都红到了脖子,嘴唇都咬青了,但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不过真管用,后来只要门口一声咳嗽,一屋的人全部从床上翘了起来。晚上也是,十点熄灯,王老师就象一个幽灵一样准时会出现在寝室的门口,还是那声咳嗽,寝室里马就能安静下来。
王老师不仅想让自己班级的管理比别的班级好,还希望这个班所有的一切都比别的班级好,只有全面超过别人,才能让自己这个班主任独占鳌头,这批学生就是自己手中的资源,他的赌资就是这批资源。
期中考试结束了,五个平行班中,二班倒数第二,王老师脸上的赘肉耷拉到了肩膀上。
那是非常沉闷的一节班会课,那是王志远老师的一个人的演讲:
同学们!大家看到了宣传栏上的红榜了吗?大家应该看到了。
我也看到了,我看到之后没有办法像大家一样如此地沉静,一种强烈的郁闷积压在我的心中,一种从头到脚的冰凉浇灌着我,直到现在,我感觉身上很冷、很冷。
你们!我可爱的高一(二)班的学生,你们总共五十个人,来自五十个不同的家庭,肩负着数以千计的希望,在属于你们的豆蔻年华里,在你们刚刚接触到第一次惨烈的竞争中,交出的是怎样的一封答卷。
失败!甚至是——耻辱!
我们刚进来分班的时候,我们的平均分是不差分毫的,为什么仅仅半学期就会产生如此大的差距呢?我想作为班主任,我努力了,我每天早上会到你们的寝室,每天晚上会陪你们上晚自习,起得比你早,睡得比你们晚。任何一个时候,只要我高一(二)班同学有需要,我自信我能在最短时间内赶到,可是你们给我是什么样的答案呢?你说!你们说!
同学们,你们尚且年轻,还不太理解学习对自己意味着什么,那是你们改变自己的唯一出路!
你们现在济济一堂,桌子和板凳看起来一样高,可是你们知道吗?就在三年之后,你们就会有天壤之别,有的人会穿西装、戴手表,蹬皮鞋上大学,以后就会当医生、当干部……而绝大多数人就会从哪儿来回哪儿去,站在某一个村口的黄土堆上,头顶烈日,面朝黄土重新当庄稼汉,唯一的区别不过是念过几年高中的庄稼汉而已!
可那又怎样?
你们会想这样一个问题吗?
也许你们会说,你们现在就有区别,这个同学吃的要好一点,那个同学穿的要差一点,这个女孩子长得好看一点等等,我告诉你们,那什么都不是!唯一能值得骄傲的就是你即将交出的每次的成绩,那个分数才是你们的所有区别,决定你们未来的不是其他任何一项,而仅仅是——分数。
分数就是真理!
我是一个来自偏远山区的青年,家中兄弟姐妹六人,只有我一个人在读书,为了让我能把书读下去,我唯一的妹妹和别人换亲了。她比我小十岁,可我的妹夫比我还大三岁,我是用妹妹的彩礼上的学,每次想到妹妹,我的心里阵阵呜咽,妹妹似乎也在激励着我不能停止继续的步伐,你们上学就那么容易吗?你们有什么资格作践你们父母辛辛苦苦的劳动。
我到过一个同学的家里,那个同学正瞅着母亲发愣,我问他这是怎么回事,他说我真想每一次能从鸡屁眼里抠出两个鸡蛋!
你们理解苦难吗?
你们为什么不征服苦难!
也许,我有点激动,还有点偏激,但是我只想告诉你们一些东西。这个东西就是我因为坚持、因为努力,我终于告别了我那偏僻的家乡,我可以在这美丽的校园里有了自己的立足之地,我的孩子喝的不是米粉而是牛奶,我提的是皮包而不是铁锹,我和我的妻子晚上可以在寂静的林荫道里散步而不是无望着看着没有光泽的星星……
书中虽然没有颜如玉,书中也没有黄金屋,可是书中的的确确有你们触手可及的美好的未来!
同学们!我并不是非要想赢其他几个班级,我更想的是为你们赢下未来!
当然这只是一次小小的考试,算不得什么,年轻的资本就在于来日方长,我相信,下一次你们一定会迎头赶上,而下下一次,我们一定会成为别人羡慕的一群!
同学们,加油!
……
让王老师失望的,这一番慷慨激扬的讲话,并没有换来一个掌声,大多数同学都把头耷拉在桌子上。
放学的路上,冯志军说:这王老师今天是怎么啦!不就一次考试没考好吗?至于吗?
张峰说:“他还好意思说,哪能让妹妹换亲来给自己上学,换做我,背一辈子石头我都得让妹妹过得好一点!”
吴新说:“政教主任泡汤了!哈哈!”
常志还做了一个鬼脸:“一定是哪个母夜叉昨晚把他整死了,哈哈……”
乔勇没怎么说话,他觉得这帮同学有点过分,老师只不过是让大家努力,没有什么不好的。而且,对照自己,他也有点感触,不过与同寝室里的舆论不太搭调,他要在这个时候帮老师说话的话,肯定会换来这帮人的口诛笔伐。
省省吧!
四
姑父从乡下来了,背着一个蛇皮口袋,里面鼓鼓囊囊的。
乔勇急匆匆地从教室里赶了回来,忽然间他发现,那个一直在他心目中高大威严的姑父在眼前猥琐了许多,腰都显得有点佝偻,是学校里的高楼压的吗?乔勇有点酸楚。
姑父来到了寝室,解开了口袋,里面掏出了一件卫生衣和一件棉袄,乔勇忽然想起来了,快冬天了,冬天的衣裳自己还真没有带。
吴新看到了卫生衣像是看到了大熊猫:“哎哟!大家快来看,这什么玩意啊!”
其余的同学也把头伸过来了,李庆一看,头就转回去了,瞪了吴新一眼:“什么大惊小怪的,卫生衣没见过!”
“只有毛线衣和羊毛衫,哪来什么卫生衣?”吴新还在嬉闹,“这玩意真好,还有纽扣,简直可以当外套穿,别说,穿在身上还有点像军人!”他居然想拿过来试试,还准备顺便敬个军礼.。
乔勇手攥得很紧,胳膊上的青筋显露无疑,眼睛里都要喷出火来。吴新根本扯不动,这个富家子弟没见过卫生衣,可也不能歧视卫生衣,就这件卫生衣都是姑父舍不得穿给他送来的,乔勇对自己说,他要是再动一动,就照着他的面目一拳,让他妹妹找哥泪花流。
吴新悻悻地说:“算了吧!没劲!今儿哥们不玩了,我回家了!”说完,一声口哨,走了。
常志也出去了,他不太喜欢和别人掺和,其余五个同学还很知趣,都过来叫姑父叔叔好,姑父不住地点头,看起来心情还不错。
晚上,姑父花了一块钱买了一条鲢鱼,让乔勇加一下餐,乔勇没怎么吃,姑父招呼其他同学们吃,其他同学也都避开了。姑父还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了一个酒壶,拧开盖,狠狠地喝了一口,大声地咂了一下嘴,连乔勇都能感受到酒香,一口酒之后,姑父才恢复到了原状,精神头大了起来。
姑父告诉乔勇,今年的收成还不错,你可以安心地在这儿上学,他能供得起,咱比不上城里的,可比一般农村人差不了多少,再说,你这孩子也挺争气,我们看着高兴,不要有什么负担,在学校里好好上学,给你兄弟也做个样子。你姑姑也挺好的,只是有点想你,可她不愿来,怕你分心。上学的事情太大了。
乔勇问了附近的许多事,都得到了圆满的答复,两人的交流也很愉快。今晚姑父是回不去了,乔勇把姑父安排在自己的床上先睡,自己上完晚自习回来再说。
快要熄灯了,乔勇看着熟睡的姑父,不知道自己怎么睡,想到了冯志军。冯志军看出来了:“你有病啊!吴新和常志的床都空着,你干嘛打我的主意!”乔勇说“你不是不知道,我不愿意沾他!”
张峰说:“今天你就睡他的床,我看他能怎样!这小子我早就看他不顺眼!明天他来要是放一句屁,我就捶他!”李庆也在后面附和着:“都一个寝室,一点道理都不讲,还真以为自己是真龙天子!你今晚就在那儿睡,我看他能怎样!”乔勇一想反正自己和吴新是上下铺,自己家里来了人,吴新应该会支持他的,不会有什么事情吧!
乔勇看大家都是这个态度,自己似乎也没有什么更好的方法,于是也就爬上了自己的上铺——也就是吴新的床。不愧是城里的孩子,条件就是好许多,吴新的被单非常地软和,乔勇第一次睡在这么软和的床铺上,感觉很舒适。
不过这样的舒服稍纵即逝,因为第二天还是来了。
第二天一早,姑父背着他的蛇皮口袋要赶六点半的汽车,匆匆地走了。走的时候,整个寝室里还没有人醒,乔勇居然也没有醒,等起床铃响过之后,他揉着朦胧的睡眼,才发现人已经走了。被单被叠的整整齐齐,不过枕头却没有和平常一样放在被单上,而是单独放在床头,似乎在提醒着什么。乔勇一翻枕头,里面塑料袋放了几十张邹巴巴的纸币,共有八十多块,乔勇这个学期的生活费已经全部搞定了。如果将八十块钱全部用完的话,生活水平还不会差,毕竟吃一次肉都花不到一块钱的,乔勇当然不会花钱买肉吃,吃肉只能是过年时候的事情,平时他想都不敢想。
乔勇像宝贝似地把钱藏了起来,藏的时候,看看这看看那,确信没有人打他主意之后才放在很少用的那本旧书里。他这是第一次藏,到晚上他会在寝室里一个人都没有的情况下重新挪动位置的,毕竟这是他的命根子。
吴新早上来到了寝室,一进门就叫了起来:“谁?谁?”
张峰眯着眼扭头看了他一下:“叫什么,什么谁谁的,我还想睡一会儿的,谁再叫我可就不客气了。”
吴新往前迎了两步::“哎,我说张峰,怎么不好好说话,你别以为自己长着个骷髅头就当自己是鲁智深啊,我还就告诉你,别人怕你,小爷我可不怕你!
乔勇连忙打圆场:“我姑父来了,没地睡,没有办法的事情,是我借你的床睡了一下,就当帮个忙吧!”
“帮忙!谁爱帮谁帮,老子不行,老子从来不让男人上我的床!上了也可以,你得赔偿,把我的所有被单都换掉,我才不愿意闻你那一身的猪圈气!”吴新边说边伸手找乔勇要钱。
要钱!同学一场睡一下床铺还得要钱,这是哪门子同学,乔勇反应不过来,愣住了。
张峰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边走边说:“妈的,真是不揍不行!”话音还没有落,一脚就踹了过去,不偏不倚,正好踢到了吴新的裆部,吴新双手捂住裆部,痛苦地蹲了下来。
“常志啊,帮忙啊!”常志和他都是城里人,他俩关系最好,可吴新喊完之后,头一抬,常志不知道溜哪儿去了。
乔勇想扶起吴新,手还没有伸过去,吴新居然强忍痛苦,甩手打了乔勇一个耳光,乔勇感觉到满世界都是火星。
李庆说:“你这人真是没有用,打架都不会,不会还手啊!”
乔勇的确没有打架的经验,他还在哪儿絮叨:“吴新,我告诉你,我也让你打了,这事就算了,这事扯平!”
“扯平?谁他妈的和你扯平!”,吴新疼痛似乎少了许多,站了起来,挥起了拳头,对准了乔勇的面部,准备再来一下。他倒是很精,他知道自己不是张峰的对手,他找的是软柿子。
可乔勇似乎不是软柿子,他的忍让仅仅是因为他不想把事情搞大而已。
这回乔勇不干了,他把头一偏,让开了吴新的拳头。吴新一拳落空,身体前倾,整个后背就暴露在乔勇的右侧,乔勇抡起了胳膊,狠狠地一肘下去,吴新嗷地一声,扁鱼似的趴在地上,嘴里发出杀猪般地嚎叫。
其他寝室里的人都来了,围成了一个圆圈,吴新就是趴在地上的圆心。
张峰抖着腿,双手抱在胸前,随时恭候着吴新的下一次反击,乔勇也站在吴新的面前。
王老师来了,后面跟着气喘吁吁的常志。
同学们散开了,交头接耳地探讨着张峰的腿功和乔勇的肘功,学校生活太枯燥了,需要这样的新鲜事情来刺激一下。
王志远的脸都气青了,自己苦心经营,想打造一个最好的班集体,没想到居然出现了打架这样的事情,这才高一啊,到了毕业会是怎样?
那次自认为惊天地、泣鬼神的演说就换来这样的结局?
学校怎么看?老丈人怎么看?这个正儿八经的城里老岳父对自己苛刻得很!口头禅就是“我把姑娘嫁给你,那就是扔到了河里去啦!”
他老婆也就一初中毕业生,仗着城市户口,悠悠地就有了正式工作,工龄比自己还长,上班舒服死了,也就是登记和发书,然后就在那儿不是擦脸就是描眉,回家还喊着腰酸背痛。家务事一点都不干,做饭洗衣全是他王志远一个人的事情。他却不一样,两个班的历史教学、加上一个班主任,早上六点开始转寝室,晚上要陪学生上晚自习,十点之后还得到学生的寝室再看看,不是一般人能够扛得了的。问题是回家之后,女人睡得就像一头死猪似的,一嘴牙齿磨得咔咔响,压根就不理他,要不是粘着刚结婚那段时间的喜气,估计生孩子的机会都不给他。
感谢老天,还就是那段时间的努力,还是让他折腾出来一个女儿,现在五岁了,上幼儿园,说话很标准,已经看不到一点农村的遗传基因了。
偶尔他也会回村,一家三口看起来很风光,接收着所有的奉承话,他会得到一刹那近似幻觉的满足。可女人很不适应,吃饭不适应,面对黑咕隆同的一桌饭菜,总是指责母亲就知道放酱油,不知道颜色的搭配,没有调料的选择;上厕所不适应,出来时总是捏着鼻子,他看得特别别扭。父母也曾到城里来,但是四十几平米的房子住得实在是拥挤,女人也非常不待见老两口,只要他们一到,她就以场子太小为由,带着女儿住在老岳父家。一来二去,老两口也看出了端倪,知趣地不再来了,每次他孤身一个人送走老父老母时,心里很不是滋味,感觉很挫败,回去还不能宣泄。
成功不是一种表象,他经常感觉到自己离幸福很远、很远。
农村的女人才叫女人,比如那个从小玩到大的大凤,健康朴实,老给自己做鞋垫,把自己当做神,他有时觉得自己当初还真不如考不上,就在农村过日子,也许比现在还好点。
当然,这不太现实,他觉得自己根本就不应该想这些问题,他考虑的问题是怎样比现在更好点,男人!发展才是硬道理!所以,他主动申请当班主任,前面的例子告诉自己在学校里混,都是从班主任开始的,可不干不知道,一干好不了,这拨如狼似虎的孩子,没有几个是真正念书的,他想带一个好班还真不容易。
重症用猛药,在前往男生寝室的路上,他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于是,他迅速地作出了布置:先让冯志军和梅华扶着吴新去校医室;让常志到传达室打吴新家人的电话,让他的父母到学校里来一下;把乔勇和张峰带到自己的办公室,了解事情经过,然后从重处理。
乔勇如实地把情况告诉了王老师,不过,他有意识地为张峰开脱,他觉得是自己连累了张峰。
张峰倒好,脸满不在乎的样子,没等乔勇说完,就接过话头:“吴新是我跺的,他该打,乔勇属于正当防卫!”
王志远一听:“什么?还正当防卫,真有水平!”
乔勇说:“张峰那是为我打抱不平,都怪我!”
王志远非常看不惯这种小孩身上特有的江湖义气,做为一名知识分子,他对江湖义气的理解不过是给打架斗殴披上了一件温情的外衣而已。他是教历史的,他一直认为江湖义气的典范——那个宋江不过是一个善于揣摩那帮莽汉心里的投机者而已,他是玩弄江湖义气的鼻祖,江湖义气不过是成全他忠孝节义的砝码而已,当然,他的理解是针对那本小说,而不是真实的历史。
他虽然是一个教历史的老师,可并不代表他就知道历史,他一直对历史充满着怀疑,因为现实告诉他十里路上都没有真话,何况成百上千年前的那些破事谁信啊?他也由此出发写了许多文章,投到报刊杂志上,并没有受到多大的反响,以至于在学术上,他并不能拿出多少有说服力的东西来证明自己的所谓才干,渐而自己对自己在业务上的能力都产生了怀疑,在这上面的追求也就放了下来,学问不是想做就能做的,也不是每个人都能做的。
王志远老师回到了现实,推了一下眼镜:“有这么几个问题,你在吴新床上睡觉要经过他本人同意,这是尊重,你没有做;第二,吴新打你之后,你应该躲避,然后告诉我,我会处理,就这么你打我、我打你什么时候是个头啊!这是不对的;第三,吴新现在在医院里,他的医疗费、营养费你俩各人一半;第四,至于怎么处理你俩,一是要看吴新的情况,二是看你们的态度,三是以政教处的意见为主,你们回去好好反思、就等候发落,太不像话了!”
乔勇辩解:“那么晚他不在我想征求意见也找不着人,另外,他打我的时候我没有还手的,他还不甘心我才还手的,我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挨揍啊!我不认为我有多少的错!”
张峰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那小子就是欠揍,同学之间睡一下床铺,至于像他那样吗我?他就是看不起我们农村人,尤其是乔勇,以为他好欺负,我看不惯我就要扁他,我忍不住!”
王老师脸都气青了:“你们眼里还有我这么个老师吗?”
张峰说:“是可忍,孰不可忍,当时要是等你去,乔勇还不让他打烂了,反正这件事,打人的是我,怎么对付我那是你们的事情,让我掏钱,一分都没有!”说完一拉乔勇,走了。
王志远在后面发愣,这是怎样的两个孩子啊!自己是不是处理的不对啊!还是简单了一些啊!
吴厂长夫妻俩风风火火地赶过来了,一看自己的孩子没有多大的凶险,才稍稍放下了提到嗓子眼的心。但这事也不能就这样结束,吴夫人一蹦三跳,站在王老师办公室里,不断地给王老师施加压力,要有一个交待。
吴厂长倒是冷静许多,他了解了事情的前因后果之后,觉得自己儿子不对,都是平时纵容的,算吃一堑长一智吧!那俩孩子也冲动了一点,能道个谦就行,钱就不要出了,自家不缺这个。
可吴夫人不同意,自己的孩子怎么能让俩土包子欺负呢?这以后还不是人见人欺啊!这一次一定要扳过来。吴厂长劝不住夫人,以厂里有事为由,先回去了。
三天后学校里的处理意见下来了,张峰和乔勇各出三十块钱的医疗费,乔勇全校点名批评,在全校师生面前检讨,张峰则是留校察看,以观后效,表现不好,立马开除!
乔勇咬牙切齿地从塑料袋里抽出了三十块钱,张峰压根不出,乔勇挤牙膏似的写了一份检讨。张峰在边上说,还不如来个留校察看,省得在上面读检讨。
周一例会上,校长讲了一通形势之后,便是宣布对张峰和乔勇的处理决定了,张峰还是那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乔勇憋足了气来到了主席台上,心不甘、情不愿地鞠了一个躬,开始朗读他认真准备的检讨书了:
“各位领导、老师和同学们,大家早上好!”
李庆在人群中居然叫了一声“好!”引得大家面面相觑,李庆连忙解释:“人家问好,我不能没表示!”把个王老师脸上气得落下来好长。
乔勇还得继续:“二十号早晨,我因为没有经过吴新的同意,擅自睡了吴新的床铺,吴新打了我一巴掌,我没有还手,然后吴新又准备打我,我随手击了他一肘,导致他受伤,为此老师狠狠地教训了我,使我深刻地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下一次,如果别人继续打我,我坚决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一切问题都要找老师,老师会秉公处理的;还有就是尊重同学的情谊,不能随便睡人家床铺,也不能把床铺让给别人睡;最重要的是我姑父就不应该到学校里来!最最重要的就是最好家里要有钱,把人打了必须给人赔偿,我赔的不多,我后俩月就没钱吃饭了,这就是打架的代价!希望同学们以我为教训,不要犯类似的错误!
下面哄堂大笑,乔勇把检讨书一挥也回到了自己原来的位置,张峰和其他几个不住地在下面欢呼着,吴新吸取了所有人得目光,脑袋耷拉着,像被淋雨的公鸡一样。
校长在上面也听出了乔勇的意思,这哪是检讨啊!这分明是在和王志远叫板啊!这个小王老师怎么处理的这个事情啊!
可他还不好在这个场合里多说些什么,他把手一挥,嘴里蹦出两个字“解散!”
大家簇拥着张峰和乔勇回到了寝室。
五
乔勇和张峰成了三中的名人,大家都说张峰讲义气,乔勇够朋友。
吴新在寝室里横竖都不自在,而且,他也能看出,连常志都有点疏远他,他想把这口气板回来。在学校里肯定是不行了,得动用社会上的力量,他不能让自己以太子的身份被俩土八路弄得一点颜面都没有,这以后还能怎么混啊!
动手,一定要动手!而且要找机会动手。
厂区里有不少从小玩到大的哥们,有的就在三中,还有的在附近的高中,还有就是初中毕业后在厂里闲逛的,主要是靠偷厂里的废铜烂铁来换香烟费的,以吴新太子的身份,从他妈那儿骗点钱,请他们好好地搓一顿,这个事情应该不是难事的。
吴新该做的事情都做了,只是在等待机会。
张峰好像很有经验,他对这方面很有警觉,他时不时地提醒着乔勇,让乔勇注意着吴新的动向,这一架把他俩人关系打得铁了许多,他俩几乎是形影不离了。
星期天上午,张峰要上街买一些生活用品,乔勇、梅华陪着,三人好好地逛了一通人民商场。乔勇是大开眼界,自己在县城里呆了将近半年了,还真没有好好地逛过县城里最大的商场,真是气派,该有的全有,他能够想到的东西这儿一件都不落,这就是城市的繁荣啊!他不禁感慨起来。不过,话说回来再气派和他也是一点关系都没有,别说买东西了,剩下的日子怎么过都是很头疼的,他都不敢想,先对付着再说。
从商场走回学校要个四五十分钟,要经过人民巷。巷子很窄、很深,两旁门对门住满了人家,开始有人家在这儿开个旅社、小店之类,因而人流量很大,几乎是肩膀挨着肩膀在走路。张峰在前、梅华在中间、乔勇在后,正当乔勇兴致勃勃地往前挤的时候,忽然后面一阵冷风袭来,他虽然本能地头一偏,结实有力的一拳刚好落在他的脸上和鼻子上,顿时鼻血溅满了乔勇的脸,乔勇手一划,立马成了红脸,他睁着血红的眼睛看着动手的人,是一个叼着香烟、烫着卷发的小青年,他根本不认识。他晃了一下脑袋:“你干嘛打人?”那人一脸狂妄:“打的就是你!”掉头就走,乔勇扒开人群,想往前追,可是人太多,他没有办法赶上去,而且就在他扒人的过程中,他还遭到了不明的一脚。他明白了,人家是有准备的。
张峰也大叫了一声,额头被人家用砖块狠狠地拍了一下,鲜血也顺着额头往下滴,张峰怒吼着,顺手在一家门口抄起了一把铁锹,锐利的目光寻找地实施进攻的人,可是显然,他也不好判断。
梅华夹在中间,幸免于难,他眼尖,手一指前方:在哪儿?张峰顺着梅华手指的方向,果然有四五个人在前面在跑。
张峰一声大吼:“追!”提着铁锹迅速地挤开人群,向那个方向赶去。乔勇已经准备撤了,他不知道这里面的深浅,觉得还是先回去安全,可一看张峰玩命了,自己也追吧!于是也抄起了一块砖,紧跟着张峰。
眼看那四五个人要拐弯了,弯一拐,根本就逮不着的。张峰按照投标枪的姿势“嗖”地一声就把铁锹扔了过去,嘴里还说:“切死你这般狗日的!”乔勇也把砖头飞了过去,刚好砸到一户的墙上,砖块被砸得粉碎,边上的人吓得连忙躲闪。
报仇是没机会了,梅华说,你们还是到医院里包扎一下吧!张峰说:“包个屁!”乔勇说:“咱们现在找王志远!看他怎么说,这事要不是吴新干的,我就不姓乔!”
王志远被眼前的情况吓了一跳,这哪是人啊,这分明是俩关羽啊!一问情形,知道了来龙去脉。可他也犯难了:“你们说是吴新干的,你们又没有看见,你们说那些人是吴新指使的,可你们又抓不住那些人,我总不能根据你们的猜测来处理吴新啊!你们说我能怎么办?你们还是先包扎一下啊,明天我找吴新谈谈,是他的责任我绝不姑息的。”
张峰一拉乔勇,没有耐心听王志远继续说下去。丢下一句话:“王老师,我只是想把这件事告诉你一声,我没有指望你帮我们做什么,我们自己会处理!”
王志远跟了出来,还在招呼:“张峰啊!你要知道,你还是留校察看的,你们俩可都背着处分啊!不能胡来啊!”
张峰回到了寝室,爬上了乔勇的上铺,三下五除二把吴新的垫背和盖被全部拖下来,一甩手扔到了院子里的草坪上,然后对在场的其余人说:“你们看见了吗?你们什么都没有看见啊!我他妈这回让他也没有证据!”
星期一早上,吴新惴惴不安地来到了寝室,他没想到那几个哥们下手那么重,吓唬吓唬就可以了,主要是挣一个面子,真要是把人伤重了,那也不得了。当时他就躲在一边看张峰和乔勇,这俩人也真够狠的,那一铁锹要是扎到了人,还能有命,自己看来还是不惹他们为好,过了星期一之后看看情形。
一到寝室门口,他就看到自己那床显眼的缎面被单凌乱地盖在草坪上,一定是他们报复的。他悻悻地抱起被单往寝室里赶,好像是自言自语似的责问了一句:“谁他妈干的?”显然没有任何人答复,他也就没有了下言。
张峰还在那儿起哄:“也是啊,这么好的被单不盖在人身上,偏偏喜欢盖草坪!”李庆和梅华在一边偷笑着,险些发出了声响。
下课的时候,王志远询问了一下,吴新那也是打死都不承认的,王志远也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不过,他当然清楚是吴新干的,从心里深处,他开始不太喜欢这个孩子了。
两天过后,张峰忽然在寝室里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话:“我强烈建议吴新同学搬出我们的寝室,他住我们的寝室使得我们缺乏安全感,我现在就怕上街,更怕不明飞行物!不知道吴新同学能否成全?”
吴新搬走了,常志也搬走了,乔勇顺利地睡到了吴新以前的上铺,张峰把常志的床位变成了杂货摊,所有的箱子口袋全部堆在上面。
李庆对这件事进行了积极的评价:“按照王志远同志说的,这叫庶民的胜利!”
梅华说:“按照生物老师说的,这叫自然选择优胜劣汰,咱们淘汰了太子啊!”
冯志军说:“按照语文老师说的,这叫大浪淘沙,哪是什么太子啊,那就是沙子!”
剩下的六个人关系就更铁了。梅华还提出一个建议,希望大家能按照年龄次序结拜成异性兄弟,这样更抱能成团,就没有人欺负了,这叫人多力量大,然后就是无坚不摧。张峰没言语,要是结拜的话,他还得喊梅华大哥,他不习惯叫别人大哥,乔勇也不太同意,同学挺好的,没有必要弄得像黑社会一样,他还想规规矩矩地做高中生呢!他并没有放弃上大学的梦想。
然而有些情况却在发生着莫名的变化。
老师们在疏远他们,同学们也在疏远他,他们六个像贴上了标签一样,走到哪儿都会引来异样的目光。
最别扭的是王志远也不再找他们的茬儿,他们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自由,乔勇感觉到这种自由涵盖着太多的不信任。
六
高一就在前期的暴风骤雨和后期的风平浪静中过去了。
王老师现在也不怎么用那种撕心裂肺的说教来对付这帮孩子,更多的是遇到事情的时候淡淡地劝说一下,大概有悉听尊便的意思。看起来他的热情被耗去了不少,失望频添了许多,他还多了一句口头禅,叫做:不抱有希望也就无所谓失望!
在王老师失去希望的时候,这帮学生却在期末考试的时候帮他考了个全年级第一名,一些老同志非要他介绍经验,他却不知道自己这短暂的成功究竟从何而来?
他并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正地懂教育,更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懂这帮孩子?
主任问他下一步准备怎么办,如何续写辉煌?他结结巴巴地说继续维持,他说自己很有可能做维持会长更适合一些。
乔勇的成绩在班上已经摆不上去了,摆不上去的还有他们那一屋的六个人,他们的成绩现在连吴新和常志都不如,他们就在自己不经意之间发现很多时候他们做的事情与学习并没有关系。要命的是张峰还吹牛皮说,他要给这哥六个一人拽一个女朋友来!
张峰在寝室里开始盘算着自己的进攻对象。张锋说过,女人不是谈来的,那是抢来的,甚至是打来的,你老实巴交地到女孩子面前说你跟我好,人家除非是花痴,否则怎么会答应?所以得进攻、进攻、再进攻!无坚不摧、战无不胜!可是五十人的班上拢共只有七个女的,长得最好的那个是一个公社书记家的女儿,还有一个是学校老师的女儿,剩下的基本上都是从县里其他公社里来的女孩子,而且大部分都把书抱得很死,似乎他们的世界里除了书本以外其余的都是空气。张锋算好了:“咱们六个一人一个,剩下那个公社书记的女儿不管他,让她娘的以后嫁给县长吧,就是给我们,我们也侍弄不好,如果县长不要的话,哈哈!那就让她当寡妇,就像那个什么小白菜一样,到时候眼镜也戴不成,裙子也穿不了,那会是什么样子呢?嘿嘿!”张峰吃不到葡萄老想着葡萄是怎样烂的!”乔勇当然不喜欢张峰这样,不管怎么说都是同学,你想谈恋爱那是你的事情,和我们没有关系,我们也犯不着和井水不犯河水的女同学较劲!
张峰好奇地看着乔勇:“真有趣啊,女同学?女同学怎么啦!她们以后就不和别人睡觉?和别人睡觉为什么不能和我睡觉?以后睡为什么现在不能睡,我好像有点等不及了!你就是假正经!我看你长没有长家伙!”说完,他笑嘻嘻地来到乔勇面前要扯乔勇的裤子,乔勇把脸一黑:“你别这样,再这样我就翻脸了!”摔门而去,张峰一脸狐疑:“不至于吧!开个玩笑,还真翻脸,兄弟如手足,女子如衣服啊,怎么能这样?”
乔勇心情异常低落地来到了后面的操场上,朦胧的月影均匀地铺洒在操场上,远处的山峦隐隐约约地浮现在自己的眼前,空旷的操场上除了袭人的凉风之外再不见一个人影,他下意识地把衣领竖了起来,望脖颈上使劲地裹了一下。
他从空气中吮吸到一股油菜的花香,他也清楚这完全是一种幻觉,十月份的季节里是没有油菜的,油菜花只是他内心深处的记忆,这个记忆会因为每年的五月而滋生,然后便永远楔入他的脑海里,附带的还有水平如镜的水田,齐齐整整的田埂,在夕阳余晖相伴下蹒跚的老牛,姑姑在家里忙前忙后,姑父怡然自得地喝着小酒,庄上的孩子们在肆意地嬉闹……他想着想着,感觉到眼帘里的湿润,他想自己可能想家了。
家就在西边的那个庄子上,他坐车半天都可以回去,可回去能干什么呢?给他们怎样的交代,交代自己成绩已经不可同日而语,告诉他们自己已经和同学们打过几次架,告诉他们现在他们六个人在学校里成了风云人物,告诉他们现在这拨孩子成天想着找个什么样的丫头?再说无故回去一趟还要花十来块钱,自己上次罚完款之后,还是张峰他们几个接济自己才对付了剩下的几个月的,而后来才知道,就那个钱还是张峰伙同李庆他们找吴新要回来的,据李庆说吴新当时反应很快,乖乖地交出来的,否则,依张峰的脾气,吴新没准还是躲不了一顿打的。可自己好像又有点难逃其咎。
张峰还说过,我要让吴新见到我都得绕道走,非要让他见到我腿都弹!估计所言不虚。
乔勇不想惹事,就想上个大学,改变一下生活,可他发现理想和现实的差距有如此之大,被动总是压制着主动,并直接决定着自己的未来。
打架不是他主动的,后来检讨更不是自己愿意的,和张峰称兄道弟是大家一道起哄的,甚至没有影子的什么谈恋爱这回事,他连和女同学话逗没有说过,可大家就这么认为,他还没有机会辩解,于是他就是大家心目中的那个乔勇了。
他想问老师题目,老师笑笑:“做不出来就算了,当个书呆子没有用的!”他作业没有做完,课代表也不催他,他去问,课代表好奇地说:“你还要交作业!”倒是运动会的时候,王老师特意地找到他们六个,让他们无论如何为班级挣点荣誉,他们也挣得了荣誉,其他同学又说:“这事就应该是他们干!养兵前日、用兵一时!”
他们是特定的一群人,从高二开始。
张峰鼻青脸肿地回来了。
大家都凑上去问是怎么回事,张锋详细地说明了事情的经过。
打饭的时候,他端着一个瓷缸饭菜大摇大摆地走到了辛老师女儿的跟前,一本正经地要约她晚上到校门口的马路上聊聊。食堂里当时有很多人,在他身边的李庆一下子“嗷”了起来,其余的同学也跟着起哄,口哨声塞满了食堂,那女孩一下不知所措,扭头就走了,张锋还在后面一副懒洋洋地样子:“不行就拉倒吧!干吗不理人呢?”。可就在他一瓷缸饭没有吃完的时候,复读班的几个学长站在他面前,其中有一个就是女孩的哥哥,他一把揪住张峰的衣领,食指戳到了张峰的脸上,怒气冲冲地说:“你给我放规矩点,再骚扰我妹,我就废了你,我看你长了几个脑袋!”张锋哪在乎这个:“我数三下,你要是不放手,我就动手了!”然后还正儿八经地数了起来:“一、二……”,还没有到三的时候,一瓷缸就砸到他的头上,随后四五个瓷缸雨点般地砸了下来,张锋一边躲着,一面还击,好容易砸到了其中的一个,但最终还是好汉难敌四手,在他们觉得揍得差不多的时候,他带着一头的血包赶回了寝室。
李庆招呼着大家报仇,张锋说:“你当时就应该回来喊人!”李庆说:“我当时都吓傻了,根本反应不过来的!”冯志军和梅华以及花会喜都激动起来:“还有人敢在我们头上动土,走!”他们弯下腰紧紧鞋带,准备战斗。
乔勇真不想去了,这叫什么事,你就是想找人谈恋爱,也应该注意一下场合,这叫人家怎么适应?张锋说:“你要去就去,不去拉倒,我不想听你教训!”
乔勇不去是不行的了,那就是不讲义气,那就是得罪了这一批,于是慢腾腾地跟在了后面。王志远挡住了他们的去路,把他们带进了办公室。校长在,辛老师也在。
王老师在校长面前唯唯诺诺,辛老师胡子都翘上了天,手抖个不停。
校长问张峰:“你们还想干什么?你们还有一点学生的样子吗?张峰你是头,祸是你闯的,我告诉你,这件事如果到此为止的话,我还让你把高中上完,而且你必须向辛老师道歉,否则给我滚蛋,走得越远越好!”
张峰说:“你不要搞错,是他儿子先动的手,老师的儿子就可以打人啊!”
辛老师终于忍不住了:“你这个小流氓,该打!”校长向他挥挥手,意思是叫他先压压火。
校长说:“你没有错吗?一点都没有吗?你尊重过她吗?你尊重过你的老师吗?王老师,辛老师甚至还有我!就说我吧!我是校长,也是一个长者,我不奢望你的敬重,可是我作为一个生命个体、一个人、哪怕算是你的邻居、甚至是一个陌生人我都有权力要求得到你的尊重。你是我们的学生,我会关注你的以后,直到永远,不管你信不信。职业的信念告诫我我热切地希望你们每一个人以后能过的好,能有所作为,能对社会有用。可是怎样才叫走进社会,交流是唯一的途径,尊重对方是交流的基本前提,你连起码的尊重都不能给予别人,别人会和你敞开心扉吗?人与人的距离就是人心与人心的距离,他们的距离不止是隔层肚皮那么近,拉近他们最好的方式是真诚地交流,可是撇开了起码的尊重,你就会被别人摈弃,渐而被社会摈弃,什么叫边缘人?什么叫多余人?到那时候,你就是!再说,因为年轻,因为侥幸的实例使得你可能已经在相信暴力了,可是你一双拳头能打遍天下吗?”
魏校长顿了一顿:“路虽然有很多条,可那是对所有人说的,对于具体的每一个人来说,他也只有一条——就是脚底下的那条,那条路当然会很长,可是他又很短,短到就是你把脚落地的那一刻,因为没有回头路!”
张锋安静了许多,脚也不再抖了,头低了下来,他也许未必能全部听得懂,也未必完全被校长说服。可是不知怎地,他还是有点在意校长,可能是校长接触的时间少一些,也可能是因为校长的官更大一些,当然最大的可能是魏校长打动了他。
魏校长静静地注视着他,没有继续教育下去。
张锋忽然向校长、辛老师、王老师分别鞠了一个躬,连说了三声:“对不起”,然后问了一句“我可以回去了吗?”校长在这儿,王志远不敢表态,校长点头同意了。
张锋在前,乔勇等五个人在后,大家都没有怎么说话,那一趟回寝室的路显得比平时长了许多。
张锋想把每个人拽一个女朋友的计划彻底灰飞烟灭,寝室里进入了持久的平静。
高中两年快要结束了,高考就要到了,看着其余不少人还在正儿八经地复习,乔勇也进入了复习的状态。可是由于基础原本就不好,中途又几乎脱节了一段时间,乔勇不认识课本,课本也不认识乔勇了。
乔勇拼了最后的一个月,三更灯火五更鸡,连躲到厕所里看书的事情他都干过,但是有志者并非事竟成,毕竟独木桥太挤了。
等到分数出来的时候,六个人又聚到了一起,乔勇离大专线都差一百多分,另外哥几个差不多,只有花会喜差的最少,离大专线只差十五分。乔勇不可能再复读了,而花会喜和梅华都准备继续复读,张锋主意未定,说听父母的,开学再说。
让他们诧异的是吴新居然考上了,而且还是本科。张锋说这小子可能是让我打清醒了,大家回头一想,还真是,就从吴新搬出寝室之后,吴新在学校里还真一点事情都没有惹,纯良了许多。
考不上大学只有回庄,离开的那天,大家说在中午在一起喝点酒,钱谁出都行,不够的话就凑份子,这是解散酒。
冯志军说,咱们要走了还是再转一圈吧!
这个校园对于他们来说,现在是太熟悉了,他们闭着眼都知道哪儿是哪儿,可是这儿又将会从熟悉再回到到陌生,而且这个过程应该从今天开始算起。他没有办法不再仔细瞅一瞅这儿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在乔勇逐渐模糊的视线里,教学楼好像矮了许多,道路也好像窄了许多,操场也小了许多,起初的雄伟、靓丽、清新因为太过熟悉而渺小了起来,不过树木长高了,草地更茂密了,鸟儿的鸣叫声更加青脆了,池塘里的水面更加柔和了。
那个篮球场,他曾经狠命地跳起来抓住了篮圈,让大家对他的弹跳力大为惊讶,其实大家不知道,那是因为他们平时已经把篮圈抓得往下倾斜了,那上面的砖块不知留下了他多少的汗水;那个食堂,他在那里呆过了所有的一日三餐,早上稀饭、中午和晚上干饭,一开始全部吃的是小菜,到了后来基本上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了,以后他连个结伙干事的人都没有了;拐角的是女生宿舍,那儿是最神秘的地方,他们在一边上就这么遥望着两年;还有那个看门的老头,跟前永远放着一盘象棋,见谁逮谁,非要和别人下,起初都是他赢,后来总是他输,他还挺会为自己开脱说你们进步就对了,我再进步还不成了老精怪,老头放得真开;还有……
花会喜和梅华没有多少心思溜达,他们的下学期还要在这儿战斗,他们吵着要快点进饭店,好好撮一顿。
工农饭店里今天生意还真不错,乔勇他们找了拐角的一张桌子,点了几个菜和两瓶粮食酒,大家兀自地喝着;对于几个壮小伙来说,两瓶酒两口就喝了,于是又添了两瓶,花会喜的脸上开始红了,喘气的声音粗了许多,梅华掏出了一盒烟——还是带过滤嘴的,他一人发了一支,还用一个精致的打火机挨个给大家点上了。张锋以前就抽,乔勇偶尔抽两支他们散的,不过一开始他感觉很呛口,但是几次下来,他也不太反感那种感觉,尤其是现在,在几两白酒的刺激下,他感觉浑身血脉扩张,点一支烟好像刚好能缓冲那种激动。于是,这一桌迅速地被烟雾和放肆的喧嚣掩盖着,波及到整个小饭店。
中间开始有人注视着这一桌了,有几个老人还在轻轻地摇着头,慨叹世风日下,服务员按照他们的要求,跑来转达老人们的讯息,花会喜忽然来劲了:“想安静跑饭店干什么啊?”服务员没趣地回去了。顺着服务员走的方向,乔勇忽然看到了一张在熟悉不过的脸——吴新。就在西边的一个桌子上,吴新和一群人坐在一起,估计是家人,因为乔勇认得吴新的母亲,那个中年妇女不住地拍着吴新的肩膀,一口一个“我家新新”,乔勇好像都闻到了奶水的味道。吴新更是频频举杯,一会儿敬这个,一会儿敬那个,那小子今天可真会装嫩,喝得是红酒,受到的是英雄般的礼遇。
考试这玩意是世界上最有趣的,多那么几分,就多出一个世界!
吴新也看到了他们,和父母招呼了一声说要招呼几个同学,端着一杯红酒过来了,这一桌霎时间安静了下来,张锋和李庆冷冷地看着他又会玩出什么玩意。
吴新弓下腰,挨个给大家散了一支阿诗玛香烟,他爹是副厂长,家里好烟多的是!大家一点都不奇怪,所以也不客气,点着就抽。吴新说:“同学两年大家都是缘份,以前我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请大家不要见怪,以后大家就要各奔东西了,我上的大学就在省城,大家有空可以去看看我,这个鬼地方我是不会来的,没感觉啊!”说完一仰脖一饮而尽。
李庆说:“这算什么?我们喝的是白酒,你用红糖水跟我们玩什么虚的,你要是说的是实话,你就和我们一样,来白的!”说完,把最后一瓶白酒往桌子中间重重地一放,然后手一挥,其余五个人都把杯子里的酒喝完,把空酒杯放到了中间,直勾勾地看着吴新。
“干就干!”吴新也把酒杯放到了一起。
乔勇也亢奋了起来,都长大了,也都要散了,吴新能这样说明他还是有点大度的,于是他率先一饮而尽:“一笑泯恩仇!”
吴夫人一看阵势不对,连忙跑了过来:“新新,不能喝的,你哪能喝什么白酒啊?这几个还能算什么同学,他们欺负你你还嫌得不够啊!”可是,她未能夺过吴新的酒杯,吴新还是和大家一道把酒喝下去了,身子微微地有点摇晃。
吴夫人拉着个长脸要扶吴新,吴新手摇摆着,走到了乔勇跟前,把头伸到了乔勇的耳朵边,左手搭在乔勇的肩膀上,还诡秘地朝着张峰一笑,把张峰往这边招了一招,右手搭在张峰的肩膀上。忽然,他连续地点头,一字一顿地说:“我告诉你们,龙到哪儿都吃人,狗到哪儿都吃屎!”手一松,跟着他妈去了。
张峰反应过来了,实在忍不住了,又要上去,乔勇双手从后面紧紧地箍住了张峰:“忍着啊,忍着!”声音越喊越大,有点像在哭!
那四个人像霜打得茄子,心情沮丧到了极点。
乔勇就要上车了,他挨个拥抱了一下,留下了各自的通信地址,约好以后每年见一次,大家都不住地点头。
张峰忽然说:“我决定了,我还来复读,我他妈气死那小子!兄弟别往心里去!”
梅华和花会喜都说:“明年等我的好消息,兄弟齐心,其利断金,你就看我们的,我们考上就是你考上了!”
汽车来了,几个人各自散去了,上了不同方向的汽车。刚好发车时间都是下午三点整,几声汽车嘶鸣给炎热的夏季平添的许多烦躁,乔勇昏头昏脑地坐在汽车的最后一排,他还使劲地向窗外张望,可是除了依然在候车室里等候的稀稀落落的人群之外,那几个熟悉的身影一个也见不到了。
分别原来是很容易的。
什么都没有了,是幻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