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一学期很快结束了。满满当当考了两天试后，学校放了假，同学们开始陆续离校。
　　刚子忧心地抬头看了看天，天阴沉沉的，预报有雪。回牧区的路多半是山路，通常雪下得太大路便会被封锁了。他和陆健打了声招呼，便提着大包小包匆匆赶车去了。陆健将被子和几件衣服卷成一团，捆在车后座上，略显消闲地回了家。
　　一进大门，迎接他的是姐姐陆敏。陆敏是个勤快的姑娘，一放假便开始里里外外地收拾起来了。在陆健的眼里，姐姐是这个世上最勤快利落的姑娘，长这么大，他从来没洗过衣裳，他和父母的衣裳，都被姐姐大包大揽了。这不，刚进门，姐姐就接过他的行李，麻利地将被套和床单撤下来泡到了大洗盆里。
　　陆敏一边使劲搓洗着床单，一边问道：“哎，听老师说你们班有个女生作文写得不赖，叫甚来着？”
　　“哦，你说的是……是吴琼吧？你咋知道她？”听到姐姐问起吴琼，陆健吃了一惊。
　　“对，是叫吴琼，我听支部的几个同学都议论她呢，说她的文笔挺好，想吸收她进我们团支部呢。”陆敏边说边将床单晾在了铁丝上。
　　“哦。”陆健慌乱地应了一声，怕姐姐再问及其他事情，赶紧提着东西进了里屋。
　　母亲听到儿子的动静，一下来了来精神，坐起了身：“健儿回来了。”母亲好像又瘦了。疾病将这个四十多岁的女人摧残得像是一株失了水分的稻草，单薄的身子佝偻着，仿佛一丝风就能将她吹倒。两鬓已经花白，原本美丽的大花眼深陷在眼窝里，失去了应有的光泽。
　　她吃力地支撑着身子，缓缓溜下炕沿，扶着门框瞭了瞭自己的宝贝儿子。儿子又长高了，两条直溜溜的长腿，黑森森的头发带着卷，挺直的鼻梁，和年轻时的陆向阳一模一样。她欣慰地笑笑，眼里泛起温柔慈爱的光芒。她不自觉地使劲敲打了几下自己的腿，捏捏变形的关节，开始在厨房里忙碌起来。
　　等母亲将饭端上了桌，陆敏也洗完了衣裳，可父亲陆向阳却迟迟不回来。
　　“唉，你爸今天怎么还不回来？”陆健的母亲嘀咕着，一边不住地向门外张望。
　　“妈，我到巷口去看看。”说完，陆健骑上自行车出了家门。小巷依旧曲里拐弯，早些年铺就的水泥路面已经崩裂走样，变得坑坑洼洼，到处是土和碎石子。加之前不久的一场雪开始消融，和成了个烂泥摊。路面上每隔十来米，便会有一个圆坑，那是下水井，井沿上，积了厚厚一圈冰，形成一个盆状，里面堆积着各家各户倒出来的污水和垃圾，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臭味。陆健皱了皱眉头，捂着鼻子从一个下水井边旁走过。几个月来，他已经适应了新城区光滑平整的路面，适应了那里整洁干净的环境，对自己从小长大的这条破旧小巷倒有些不适应了。
　　当又经过两个垃圾点转过弯时，他突然呆住了。在不远处的一个下水井边，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弓着身子，挥着铁锹将垃圾一锹锹掏出来，扔到旁边一个手推三轮车上，大汗淋漓的他头上升腾出一团白气。
　　“爸，你咋干这个？”陆健失声喊了起来。
　　陆向阳显然被吓了一跳，身子哆嗦了一下。他抬起头，看到陆健，露出局促不安的表情：“哦，我，我只是清理一下。你，你放假了？”
　　“干嘛做这个，多脏啊？”陆健不解地望着父亲，言语中带着怨气。
　　陆健实在是不解，厂里工作已经很辛苦，父亲为甚还要干这个。
　　“厂里最近不忙，也没甚营生。这份工作虽然脏点，但并不累，就当锻炼身体了。”陆向阳故作轻松地挺了挺腰板。
　　“我替你掏。”陆健赌气似地要夺父亲手中的铁锹。
　　“哎，别了，你小子哪能干得了这种活，弄脏衣服还得洗。已经掏得差不多了，咱收工吧。”陆向阳麻利地将铁锹在路牙子上使劲磕了磕，扔到垃圾车里，然后将垃圾车推入路边的一个简易小棚里，上了锁，跨上自行车相跟上儿子往家走。
　　走了一截，他掉转身向陆健认真地安顿：“不要让你妈知道了，省得她又念叨上没完。”
　　“嗯。”陆健缓缓蹬着自行车，觉得腿变得沉重起来。一路上，他闻到父亲身上一股子怪味，鼻子一阵阵发酸。
　　草草吃了晚饭，陆敏刷碗，陆向阳守在电视机前看新闻联播。陆健闲得没事，一个人圪遛出来，走出小巷，来到了东湾河边。
　　这条河是隆城唯一一条穿城而过的河，将隆城不规则地分为东西两片。很早以前，隆城地区的农田还主要依靠天雨灌溉。六十年代，隆城地区进行了农田水利建设，开挖了几十条干渠，将东湾河的水引到四面八方。也正因此，隆城地区的粮食产量十分稳定，得以做到了旱涝保丰收，隆城于是成了全省著名的产粮区，被誉为塞上江南。
　　冬季的东湾河，水量很少，已经听不到汩汩流淌的声音。因为一场雪，气温下降了许多，水面结了薄薄的冰。两侧的树木，像掉光了头发的老妪，形态各异，慵懒地倚在渠畔；一只乌鸦，盘旋在枝桠时，发出呱呱的叫声，显得凄楚苍凉。
　　陆健静静地坐在河岸上，双目空洞地望向远方，心皱成了一团：母亲的身体越来越差，父亲的厂子又不景气，他和姐姐两人若同时考上了大学，这个家的担子该会多么沉重啊？这个十八岁的后生，开始第一次替这个家庭犯愁，以前虽然也听父母念叨家里的难处，但他一直觉得父亲是座靠山，因为他有着稳定的工作，有着健全的体魄，可现在这一切似乎都靠不住了。厂子的效益越来越差，而父亲也明显地老了。一想起父亲猫着腰掏垃圾的场景，他就觉得好像猫抓心似的不舒服。
　　“哎……”他不由地叹了一口气，拍拍屁股上的土，缓缓站了起来。一阵冷风袭来，裤筒里顿时灌满了风。一受凉，他的脚腕处又有了反应，似有虫子在啃，痒痒地难受，他跺了跺脚，迈开大步跑回了家。
　　父母已经歇息了，只有陆敏的屋子亮着灯。他透过窗户上的毛玻璃看到姐姐正坐在台灯下写着什么。听到他的动静，陆敏慌慌张张地将手里的东西收到抽屉里。
　　“写甚呢？神秘兮兮的。”陆健趴在窗户上好奇地问。
　　“也没甚，记点东西，练练笔。”陆敏笑了笑，眼中掠过一丝慌乱。
　　陆敏是个不服输的姑娘，从小学到初中一直都很用功，成绩一直在班里名列前茅。而陆健的成绩，相形之下，稍微逊色一点。他有些偏科，尤其是数理化学得有些吃力，那繁复的公式和定理总要花很长时间才能记住……这些是他的软肋，在某种程度上拖了他的后腿。
　　原本想在假期恶补一下，可当掏出从校图书馆借的那两本厚厚的书时，他将复习的事儿完全抛在了脑后。一本是《简爱》，一本是《呼啸山庄》，他常常在晚上，钻在被窝里就着灯光阅读。昏黄的灯光下，他的心情随着书中的故事起起伏伏。
　　《简•爱》是十九世纪英国著名女作家夏洛蒂•勃朗特的代表作，讲述了一位命运坎坷，在孤儿院长大的英国女子在各种磨难中，不退缩，不妥协，始终追求自由与尊严，最终获得幸福的故事。而《呼啸山庄》的作者也是勃朗特家族的成员，是夏洛蒂的姐妹艾米莉•勃朗特所写。小说描写吉卜赛弃儿希斯克利夫被山庄老主人收养后，因受辱和恋爱不顺远走他乡进行致富，回来后对与其女友凯瑟琳及其子女进行报复的故事。两本书，讲述的都是爱情故事，一个看似平淡却又温暖无比，一个热烈似火却又寒冷至极。
　　书籍，像一盏明灯，将他的假期生活彻底照亮。那段时间，他沉浸在这样的故事中，暂时忘记了那些忧愁。
　　而姐姐陆敏则迷恋上了编织，她从商店称回二斤海蓝色的毛线，津津有味地和诊所的王姨学着织起了毛衣。
　　“姐，这颜色有点过亮，我不喜欢这么乍眼的。”陆健以为姐姐是为自己织的，皱着鼻子挑毛病。
　　“别自作多情，谁说是给你织的。”陆敏撇撇嘴。
　　“不是给我织的？”陆健仿佛从云端掉了下来，心里有些失落。从小，姐姐最亲他了。突然，他好像明白了什么，嬉笑着问姐姐：“不会是给哪个男生织的吧？”
　　“别瞎说，是帮同学的忙。”陆敏的脸上飞过两朵红晕，抬眼看看里屋，压低嗓门郑重地强调，“是宿舍的姐妹让我帮忙织的，别乱说。”说完，陆敏匆匆收起毛衣进了自己的屋。
　　开学的前一天，陆敏的毛衣终于大功告成，是高领的，上面有一条白色的拉链，搭配起来，十醒目。她小心翼翼地用报纸包好装到书包里。陆健依旧有些不甘心，看着那件毛衣两眼放光，他死皮赖脸地向姐姐央求：“姐，这件毛衣真不赖，让我穿了吧。”
　　“这可不行，答应同学的事儿咋能不守信誉。等放假了，姐再帮你织一件。”陆敏麻利地帮陆健收拾好行李，姐弟俩拉拉扯扯、一路打闹着到学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