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日子伴着蝉鸣，在夏日的热浪中推移着。肖彩霞还是天天跟着母亲下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肖秋霞还是一脸不情愿地去上学，然后在中午跑回来……每天过得都一样，又好像都不一样。
　　父亲是在几天后的一个傍晚到家的。那时肖彩霞和母亲刚从地里干完活回家。父亲蹲在院子里正抽着烟，眼神放空，盯着一个方向……
　　“爸，你回来啦！”肖彩霞将母亲和自己的锄头放在了大门后。
　　“啥时候回来的？”母亲走到父亲跟前，顺手将边上的凳子一把拽过来坐下。
　　“才回来一会儿，和孙东一起，骑着摩托车回来的。咋就你俩回来？秋霞她姊妹仨哪去了？”父亲抬头看了看母亲，依旧抽着烟。
　　肖彩霞放完锄头，也顺手搬了个小木凳儿，坐在了一边。天还很亮，有的人家已经开始做饭了。
　　“他姊妹仨？秋霞住校不回来，晓霞和肖硕可能才放学，这会儿应该还在孙庄，一会儿就回来了。”
　　母亲刚说完话，院子里一下就沉默了，空气中传来了时断时续的狗叫声，还有谁家的争吵声……
　　“孙东在工地里砸着脚了。”父亲率先打破了沉默。
　　“砸着脚了？咋砸着的？”母亲双手撑在自己的腿上。
　　“工地干活，没注意，结果上头石头掉下来了，压着了。”父亲抽完烟，手里拿着烟杆，眼睛依旧盯着跟前夯实的土地。
　　“那没去医院看？”母亲去屋里把针线筐拿了出来。用嘴抿了抿线头，熟练地穿进了针眼儿里，开始补着她没有弄完的裤子。
　　“去了，说是伤着骨头了，拿了药，自己掏了钱。结果工地那边的人不给报销医药费。”
　　“工地为啥不给报销？”母亲抬头看了看父亲，又继续手中的活。
　　“那帮孙子就是装赖，说啥到最后算在打工钱里边。到最后肯定又啥也不给！”父亲说话说得很平静，语调里毫无波澜。
　　“哎……那咋办？那不就啥都没有吗？”母亲皱了皱眉，农民这辈子只能种粮食，再没有什么力量与斯文人作战了。
　　“那还咋办？那段时间我腿又不行了，加上家里不是还有农活儿，这不跟我一块回来了。”
　　“那医药费咋办？”
　　“那些人给了工钱就不错了，给我们算了算工钱，说了几句客套话就没啥信儿了。”父亲依旧一脸平静，肖彩霞听得入神，突然看到父亲那张苍老的脸庞，内心一紧。
　　“哎……”母亲一脸无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肖彩霞心里不是很舒服，庄稼人那健壮的身体有的是力气，但他们的大力气却打不过那些在办公室里坐着的大腹便便的人。
　　院子里的三个人又沉默了，谁都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面。太阳已经被远处的高山截去一半了，那青山在夕阳的照耀下如一位宁静又沧桑的老人。
　　“爸……你回来了？”院子的寂静被正在喘息的肖秋霞打破了。
　　三个人同时朝大门看去，肖秋霞从门口走进来，身上背着母亲给她补了又补的红布书包。
　　“你这闺女，咋又回来了？”母亲皱着眉，但并不意外。
　　“在学校……没啥事干……不是？”肖秋霞边喘息边走进了厨房，舀了一瓢水“咕嘟咕嘟”地喝了起来。
　　“她应该是跟老师说过了，没啥事。”肖彩霞看了看自己的父母。
　　“我不在家。她老是跑回来？”父亲站起身，把烟杆放下，坐在了边上的小板凳上。
　　“这闺女，天天晌午头儿没事就往家跑，给她姐做饭。下午有时候又跑回去，有时候就直接跟我们下地去了。你说她老师也不管管她。”母亲不曾抬头，动作娴熟地将线打结，并用嘴咬掉多余的线。
　　“爸，你咋这么早就回来了？”肖秋霞因为喝水，将自己的领口都弄湿了，她从灶屋里出来，手上拿着一个馍。
　　“活干完，就回来了。”
　　“你咋又回来了？”母亲的语气很平缓，大概是已经习惯了。
　　“爸，妈……我不想去上学。”肖秋霞也找了个小凳儿随意坐下。
　　“你为啥不想上了？”肖彩霞看着肖秋霞。
　　“姐，我觉得上学没用，那学校的老师天天拿着柳条往腿上抽。那天还抽了二姨家的小孩一巴掌。”肖秋霞说完，吃着手上的馍。没什么味，但是从学校跑回来实在太饿了，中午就喝了碗面糊就了点咸菜。
　　“她爸，你咋说？这闺女上次就跟我说了，我说等你回来再说。”母亲的裤子补得差不多了。她用力将线一扯，并给它挽了结。
　　“你不想上了，那只能回来种地。你可得想清楚了！”父亲看着肖秋霞。
　　“种地就种地，那怕啥？”肖秋霞看着肖彩霞挑了挑眉。
　　“这闺女像谁嘞？”母亲看着她可爱活泼的二女儿发出了一阵感叹。
　　“那明儿就别去了吧，我让你孙东叔给学校的老师捎个信儿吧。”父亲坐在凳子上，翘着二郎腿，手放在膝盖上。
　　肖彩霞带着宠溺的眼神看着眼前的妹妹，她的这个妹妹是懂事的孩子，活泼的孩子，应该被疼爱的孩子。不知为什么，她没有从妹妹的身上看出达到目的的喜悦，虽然她咧开了嘴。也许，是因为她要适应新的生活了吧……
　　肖硕和肖晓霞在这四个人谈话时悄悄走进大门，嘴角遗留着小卖部零食的残渣，也许是自己攒了很久的几毛钱，也许是蹭一路回家的同学的。
　　“哎呦，你俩都回来了。赶紧，赶紧做饭！”母亲一抬头就看着肖晓霞和肖硕因没被发现露出的胜利笑容。
　　最后那半个夕阳像是一下子就消失了一样。有的人家的屋子里的电灯已经打开了，灯光透着窗户泛着昏黄的晕。有的人家为了省钱，可能就等在吃饭开一小会儿，剩下的时间就是在院子里乘凉、聊闲话。
　　“妈，我来帮你吧。早上姨送来了好几根自己家种的黄瓜，可以炒炒或者调调。”肖彩霞起身跟在母亲身后一起走进了厨房。
　　闲聊到这里一下就结束了，等着肖彩霞和母亲一起走进厨房，厨房的从烟囱中慢慢升上屡屡炊烟。那炊烟随着晚风飘到了麦田上，飘到了小河上，飘到了远方……
　　院子就剩下了四个人，也剩下了寂静。除了父亲还在院子的板凳上伴着刚黑的天空抽着烟，肖秋霞、肖晓霞和肖硕依次起身走进屋子里做自己的事了。
　　炒菜时，母亲特地将前些天肖彩霞的二姨送来的几个鸡蛋就着一大盘黄瓜炒了炒。等到肖彩霞和母亲将晚饭做好，天的颜色已经成了暗青色。暗青的画布上画着一弯月牙和一片一片的星星。一家人在院子里伴着皎洁的月光和隔壁肖二家的昏黄灯光吃着晚饭。尽管那一盘翠绿中只伴着几点金黄，大家还是忍不住多吃了半个烙馍。
　　肖硕、肖晓霞吃完后就一起走进西边的屋里去写作业去了。
　　“肖硕！把屋里灯打开！”母亲特地朝西边的屋喊了喊。伴着屋里灯绳被向下一拉发出“啪嗒”一声，肖硕慵懒地回了一声“好”。
　　肖彩霞看着大家吃得差不多，就起身将碗筷摞在一起拿进厨房。肖秋霞看着自己的姐姐走进了厨房便赶紧起身小跑过去。
　　“你俩别忙活了，玩你们自己的吧！我一会去洗就行啦！”母亲冲着厨房喊道。
　　“没事，妈，就这点碗，我和我姐就手洗啦！”厨房打开的窗户那里露出肖秋霞的身影。
　　院子里就剩下父亲母亲，还有一阵阵的虫鸣，以及隐隐约约传来妇女喊着在别人家打牌的男人回来吃饭时的训斥声。
　　“这俩闺女转眼就这么大了。”父亲看着在厨房忙活的肖彩霞和肖秋霞。
　　“虽然咱家没啥钱，但是咱家的娃都听话懂事。”微弱的灯光没照亮母亲看着父亲的温柔眼光。
　　母亲看着眼前这个男人，他就是她的一片天，也是这个家的一片天。他们结婚之前连面都没有见过。他只知道在孙庄有一个姑娘，是他的妻子；她只知道在肖庄有个少年，是她丈夫。结婚那天一过，他们两个就一下从陌生人变成了亲人。
　　谁都觉得他长着一张严肃的脸，但只有她看到了眼前这个男人——她的丈夫，内心深处的温柔似水。两人结婚过了两年，她就怀上了肖彩霞。那时候正值六月，家家户户都忙着收麦子，家里除了他们俩，加上行动不便的父母，就没有什么能出力气的帮手了。母亲执意要下地和父亲一起收麦子，父亲只是严肃地看着她，说了句“别去了，孙东说一会儿就来帮我一把”就走了。等着他晚上回来的时候，装饭的缸子里装着一块熟南瓜——那是下午的时候他向孙东要的。晚饭的时候放到了母亲的面糊里，那晚的面糊母亲觉得格外地甜……
　　“你不去歇歇，这刚回来，你不累？”母亲看着父亲
　　“不累。”父亲起身走进东边的屋子，出来的时候手里攥着一团东西。
　　“这是打工的钱。”父亲将手上那一团黑乎乎的东西递给母亲。
　　母亲接过那团东西，在灯光底下摊开一看，原来是用一块包着钱的手绢，那些钱都零零散散的。说是手绢，倒不如说是一块破布，原本用白线锁着的边早就碎得差不多了，像是碰一下就会化成粉末一般，中间那一朵鲜艳的牡丹花已经变得模糊不清，像是蒙上了一层层的土。那半白半灰的手绢摊开后还留着整整齐齐的折痕。里头包着好几张一毛五毛的纸币，都已对折好放在硬币下面。这些零钱的底下垫着两张50块钱的纸币，由于对折了太多次，中间已经有了泛白的痕迹。只要轻轻一拉，就可以像撕邮票一样轻易地变成两半。
　　“这么多钱！”母亲又小心翼翼地将钱包了起来。生怕手一重就将那两张50块钱的纸币弄碎了。
　　“这回干的活多，时间也长。”父亲端起小矮方桌上的茶缸喝了一大口水。
　　“爸妈，你们咋不回屋说话呢？这黑灯瞎火的！”肖彩霞从厨房里出来，后面紧跟着肖秋霞。
　　“没事，你俩先回屋吧，我跟你爸在这儿再说会儿话。”母亲冲这两姐妹笑了笑。
　　“我去孙庄一趟，看看孙东的脚。”等到肖彩霞、肖秋霞走进西边的屋里后，父亲开口说到。
　　“去孙庄？我和你一起去看看吧！”
　　“行！”
　　母亲走进东边的屋子将那钱藏在了床垫下，又走到西边的屋子里跟肖彩霞他们说了一声，拿了个手电筒就跟着父亲一起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