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漫天飞雪

　　一
　　穿过霜降穿过立冬，二十四节气已经快要到达小雪的节令了，这段时间的气温也随着冬天的来临而骤然降低，最近几天天空总是灰蒙蒙的一片，太阳老闪躲在云层背后，它的脸庞失去了应有的血色，疲倦而苍白，可是成伊茜的内心却始终感到暖暖的，这两天每到课外时间她便抽空去自己的书房听听音乐看看书，她已经穿上了一件漂亮的流苏毛衣，书房的窗帘也换成了明亮的橙色。
　　两周前班级组织的出游给她留下了十分美好的回忆，她不时从书桌上拿起那几张大家在潺潺的溪水边留下的合影，那些熟悉的同学的身影便一次次浮现在了眼前。由于当时准备的匆忙，只带了一张胶卷，玩到兴头上的同学不时找自己要好的几个伙伴合影，所以到最后单人拍的照片也只有她一个人的，那是她教韦参军拍照后他试拍的第一张照片，她就站在槐树林间这条清澈的小溪转弯的地方，溪水正好从她的脚下那些表面光滑的岩石上缓缓地淌过。除过班级合影这张照片还有她和段立民宋东玫张保林何晓洁的一张合影。当时拍到兴头上的韦参军喊了一声，给咱初一二班的领导层来张合影咋样啊，同学们也都跟着起了哄，本来她自己是有些不愿意的，没想到段立民硬把宋东玫给拉了近来，宋东玫又找来了自己的同桌何晓洁，所以就有了这一张合影。
　　开学以来，对她影响和触动最大的就是班上的宋东玫和何晓洁了。她是班上最早知道何晓洁家庭情况的人，由于自己从小生活在这座校园，她的父母亲曾经给夏老师代过课，所以她和夏老师早就认识了。开学后不久何晓洁便请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假，但在她的印象里，何晓洁一直是个沉默寡言的女孩，她把所有的时间都默默地用在了学习上，她也一直是那么孤单。对于何晓洁在学习上的那种劲头，她明白自己根本无法做到。她清楚自己能够暂时在中考中取得第一名，跟自己有良好的教育启蒙是分不开的，在小学五年级，父母亲已经给她简单地讲述初中课程了，因此现在学起这些已经有些熟悉的教材，她便不像其他同学那么吃力。自从她去过何晓洁的家，见到了她病重的父亲和一贫如洗的家庭，她才深切地感受到了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孩内心更有着一种她无法言喻的坚强，在年级统考中，她取得了特别好的成绩，看得出来，同学们也都开始注意起她了，她想何晓洁一直这样继续努力学习下去，一定会让全年级的同学刮目相看的。
　　相比何晓洁而言，她从开学第一天便注意到了宋东玫，在夏老师的宿舍第一眼见到他，成伊茜便有一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觉。她从报名登记表的地址栏上发现他家就住在小镇北街，这就更加印证了她的猜测。记得那是个阳光灿烂的春天的下午，那天正好赶上小镇的逢集日，父亲拉着她的手从熙攘的人群里走过，她无意中就看到了他，那个跻着一双陈旧胶鞋手里捏着一根冰糖葫芦的男孩子，那双明亮而忧伤的眼睛，他就站在那个推着破旧的自行车卖冰糖葫芦头发乱蓬蓬的老头旁边，他看了她一眼便又若无其事地嚼起了冰糖葫芦。她已经记不清这是几年前的事情了，留在她记忆里那个下午的所有人和事也都变得疲倦起来，惟独那个个子低矮的男孩子明亮清澈的眼光奇迹般地烙印在了心底，她有时会怀疑这是不是她很早时候的一场虚幻的梦境或是幻觉，可是那一天父亲买给她的小人书还放置在自己的抽屉，那是一沓厚厚的《三毛流浪记》，是她童年时代最喜欢的连环漫画集。
　　在她的记忆里，除了有足够的课外书还有家属院的小伙伴和简单而枯燥的游戏，她的童年并不怎么幸福，她一直生活在这个钢筋水泥堆砌的狭窄的家属院里，整个童年在她的记忆里显得漫长而又枯燥。在上初中前，她已经阅读了大量的课外书，其中最喜欢的就是那本《安徒生童话选》了，那里面的人物和情节给了她最初的感动和同情。同时在父母亲的帮助下，她也大概地学光了初一年级的几门主要课程，很小的时候她便十分渴望自己能够早一些长大，能离开父母和家庭的束缚，去这个宽大的世界上感知风雨。她懂得自己从小到大生活的视线太狭窄了，她对自己的遥远的未来充满了强烈的期盼和渴望。
　　开学以后，成伊茜无法不去关注坐在教室前排个子低矮衣着普通的宋东玫，她一直把他看作是童年时代从她身边擦肩而过的那个小男孩。这一直是她内心的一个小秘密。从他的穿着和永远跻在脚上陈旧的胶鞋和他明亮而深邃的眼神，她想世界上再也找不到如此相似的两个人了。虽然大家都进入了中学，但大多数同学之间的交往还是显得拘束，这和他们处于这个季节的敏感羞怯有着很大关系。宋东玫也是这样的一个人吧！刚开始她和他的交往也处在一个小心翼翼的层面上，不久她发现这家伙平时爱看课外书，这好办，她就把她平时读过的那些课外书还有家里给她订阅的一些杂志借给他看，他一般一周向她借一次书，可是有一次两周多时间了，他还没有向她借新书，她有些着急，便让李彩艳帮忙约了他出来，他告诉自己他把几本她的书借给他的同桌何晓洁了，她表示这当然可以了，她欣喜地发现这个沉默寡言的家伙还是个热心人。可后来中考前物理课上他看课外书被体罚的事情却让她深感惭愧，她知道他看的很有可能就是自己借给他的书，她也有些担心如此痴迷课外读物会影响他的学习，从中考看他的学习成绩并不理想。她曾想过利用下午的课外活动时间给他补习功课，可是又觉得这样似乎又有些不妥。她想他也许也不会答应吧！
　　往年小镇总会下几场漫天飞舞的大雪，她喜欢下雪，喜欢雪花在空中肆意挥洒的美，喜欢倾听雪花落在大地上那种安静美妙的声音，每当漫天飞雪的季节，她便会在家属院空旷的水泥地上堆起一个雪人，有时还和伙伴们玩玩打雪仗。转眼间开学已经马上要三个月了，等过了小雪的节气，不久就会下起鹅毛般的大雪了，那时候离热闹的圣诞节也不会遥远了。
　　二
　　宋东玫最近的生活又起了一些细微的变化，前几天他放学回家吃饭的时候父亲说隔壁的乔大爷来家里了，说乔娟自从上了初中总是一个人回家，怎么不见东玫和她一块啊，最近天气短了黑的早，等娃娃上完晚自习都八九点钟了，他怕乔娟一个人回家不放心，如果他们两个晚上能一块回家，他心里就完全塌实了。父亲说完这些时，宋东玫默默对父亲点了点头。
　　隔壁的乔爷爷已经七十多岁了，乔娟的父母亲在她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便去了外地做生意，至于做什么生意连乔爷爷也说不清楚，不过每年他们夫妇俩总会给家里寄不少的钱回来。他和乔娟从小一块长大，小时候他们还玩过过家家的游戏。上小学的时候，他们总是一块上学放学回家，记得刚上小学的时候，他们上下学还一直拉着彼此的手呢！转眼间他们都升入了初中，乔娟被分在了初一一班，他被分在了二班，如今的乔娟已经有一米五几的个头了，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扑闪扑闪的，东玫的母亲常夸乔娟这孩子长得灵巧还懂事。可是他的个头现在还不到一米四，或许是为了内心的敏感吧，开学后他和乔娟的接触也减少了，放学回家、他也没有等过她，晚自习下课的铃声一响他便和韦参军吴亚飞一溜烟地窜出了教室，一般情况下东玫回家走的并不是宽敞的石子路，他顺着校门斜对面的商店背后的那条巷子把吴亚飞韦参军顺便送到了他们住的地方，便又拐进了附近一条弯弯的小巷，这条巷子有几家兄弟一直贩卖木头，家里也堆积了不少，所以巷子里一直在散发着一种淡淡的木屑香味，从这条巷子一直走到石子路上，再朝北走上两分钟，他就到家了。通常放学后他还会在他们两个住的地方坐一会，几个人聊聊天，那个爱吹牛的韦参军最近似乎染上了烟瘾，动不动就跟他们两个发山东青岛出的哈德门香烟哩。
　　让宋东玫有些烦恼的是如果他和乔娟一起回家，他或许找不到合适的话题和她交流，升入初中只有短暂的三个月时间，但他已明显地感觉到了他和乔娟身上都有了一些明显的变化，他的性格不再像刚入学时的那么拘谨和内向，因为常读课外书的缘故思想上也有了一些变化，具体变化在那里，他倒也说不清楚，乔娟呢似乎也变成了个成熟稳重的大姑娘，只是学习成绩和他一样，都不是怎么理想。
　　转眼间气候已经逼近了小雪的时节，宋东玫已经穿上了厚厚的毛衣。冬天早已垄断了这个季节，漫天的大雪很快就要降临在北方的这个小镇上了。这段时间他读完了《高山下的花环》和《林海雪原》两部战争题材的长篇小说，那些鲜明的人物形象不时萦绕在他的思维里，让他年轻的心灵接受着一层层的洗礼。部队和青春梦想第一次深深地嵌入了这个孩子的内心深处。
　　这两本书都是中考后他从夏老师那里借来的，那里还有很多诗歌和散文方面的书籍，他粗略地翻看了一遍觉得有些不好理解，对他而言，情节曲折人物鲜明的小说还是比较吸引着他。
　　今天已经是1996年11月18号了，还好，天气因为薄薄的阳光的照射还算温和，宋东玫的心情也莫名地变得愉悦起来。下午的课间他正和班里的同学站在拥挤的楼道聊的正起劲，同学扯了扯他的袖子，他才发现乔娟正好走到了他的面前，她穿着一件浅灰色圆领的休闲服，微笑着告诉他晚自习下了等会她。几个初一二班的男生不怀好意地问宋东玫这是谁啊，他说是邻居家的女孩，可是别人根本就不相信，既然是你家的邻居怎么开学到现在都没听你说起过啊，宋东玫无奈的笑了笑。
　　晚自习下的时候刮起了不大的风，等班级的所有人走的差不多的时候，他才慢吞吞地走出了教室，踮起脚尖在初一一班前门的窗户上看了看，那个头发光秃的物理老师弓着腰正在黑板上用粉笔抄写着什么，教室里鸦雀无声般的安静，他悄悄走出了教学楼，在教学楼前他看见了韦参军，东玫啊，今天怎么慢吞吞的啊，我还以为你早下楼了呢。我在等初一一班的乔娟呢，她是我的邻居。乔娟啊，我知道哩，初一一班的美女，你小子还有这么个漂亮邻居啊，羡慕羡慕。亚飞呢，怎么不见他人呢？宋东玫问韦参军，这小子临时有事打了招呼先走了，要不，咱俩一块等你的邻居吧。嘿嘿，我看你一个人在这里等怪可怜的，教物理的那老头你又不是不知道，晚自习上常常要辅导同学们到深夜呢，全年级的人都这么说，你还是安静地再等会吧。约摸过了二十多分钟，初一一班的人才陆陆续续地走出了教学楼，不一会儿宋东玫就看见乔娟和她们班的两个女生又说又笑地走了出来。乔娟似乎没想到宋东玫还跟另外一个男同学在一块，本来她是想找东玫说说话的，这使她显得有些手足无措起来，纷乱的风撩起了她额前的几缕头发，宋东玫好像也有一些拘束，好在韦参军大方地介绍了自己，说他是自己最要好的朋友，这就使气氛在瞬间缓缓融化了。三个人一块走出了校园，他们沿着宋东玫一贯走着的路线经过了韦参军住的地方，韦参军坚持让他们进去坐会，乔娟大方地对他说道等下次吧。
　　他们拐进了飘散着木屑香味的巷子，两个人中间隔开了一些距离，寒冷的风丝不时扑打着他们的脸颊，似乎已经走了很久了，他们都没有说话，宋东玫的心里闪过一丝烦乱，他想那会把韦参军带回他家，也许他就没有这么难为情了。正在他浮想联翩的时候，乔娟说话了，东玫，从开学你一直从这条路回家吧，怪不得老是找不到你的人，他抬起头，看见皎洁的月光下那双真诚的目光，一种惭愧之情从他的心底油然而生，曾经在一起嬉戏的伙伴，却被他就这样渐渐地疏远了，这又是因为什么啊。恩，我们班有两个男生，一个叫韦参军就是刚才你见的那个，还有一个叫吴亚飞，放学后我们三个老在一块，没立冬的时候我们还经常去学校周围溜达呢。宋东玫辞不达意地回答她。我听人家说你最近特别喜欢读课外书是吗？我们班有个女生她有一《汪国真席慕容诗集》，我就借来那自己的笔记本全抄了下来，你要不要看看？听说这两位诗人很有名呢，我们班有不少同学都在传抄他们的作品呢。宋东玫语无伦次地对乔娟说了声感谢，惹得这个女生笑出了声，你这家伙，怎么跟我还说谢谢啊……
　　三
　　12月6日，小镇下起了今年的第一场雪，从中午一直下到了晚上，走在上学回家的路上，那些纷纷扬扬的雪花不时落在了宋东玫和乔娟的头发眉毛还有衣襟上，他们尽情地呼吸着清新的空气，村庄和田野在鹅毛般的大雪掩映下，变成了白茫茫的一片世界，炊烟正在它们中间斜斜升起。
　　一整天，初一二班的同学们都沉浸在无边的喜悦之中，一到下课，他们便迫不及待地涌出了楼道，捏起了雪块和同伴们打起了雪仗，初一年级的其它三个班级也很快加入了他们的行列，他们奔跑欢呼在宽阔的操场上，幸福的笑容在每一个人的脸上洋溢开来。
　　从前天，学校开始集中供暖，经过教师宿舍的时候就会看见锅炉房巨大的烟囱一直在向天空吐着巨大的烟圈，此刻夏学萍正在从镇政府到学校的路上，她远远地看见了学校锅炉房巨大的烟囱，大雪已经覆盖在了小镇的每个角落里，再也找不到秋天残留的一丝痕迹了，再也找不回那些逝去的往事了，她心事重重地走在厚厚的被积雪覆盖的街道上，心里一阵阵的忧伤。
　　她刚刚接到蓝约从省城打来的电话，那个有着百万人口的西北农业大省的省会城市也下起了漫天的大雪，在他下班回家的路上，雪已经积了有足足三寸厚，而且还在继续地下着，他想她所在的小镇也应该下起了雪吧，跟随着步履匆匆涌动的人群，他匆忙地赶回了家把电话打给了她，这又将是一个漫长而严寒的冬天，不知道她这段时间她还好吗？
　　夏学萍缓缓地走在这条小镇的主街道上，厚厚的积雪在她的脚下发出吱吱的响声，这样的意境不禁使她想起了诗人艾青的《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如果这时有一位农民架着沾满雪花的马车从身边经过，这种感觉就更加确切了。记得作家路遥在《平凡的世界》创作手记里写道，他喜欢雨雪的天气，往往这样的天气给他的写作带来了无穷无尽的灵感，他永远记得在那样的冰天雪地，他牵着初恋女友的手，一直走啊走啊，一起在风雪中走了好几个小时……刚刚分到小镇的那年冬天，蓝约就和她一起走在这条街上。那是一个漫长而寒冷的假期，他来看望她，冬天已经很深了，在那样漫天飞雪的日子里，街道上的行人已经寥寥无几，他们也是忘情地在小镇上走啊走啊，牵着手，似乎在找寻春天到来的方向。他们的相聚只有短短的几天，把他从铺满积雪的小镇上送走之后，她就又回复了这个假期的寂寞。通常她晚上就住在学校的单身宿舍里，靠近教学楼下花坛边的两层宿舍楼比锅炉房旁边的那几排教师宿舍修建的要迟一些，也一直没有供上暖。学校的多半青年教师都住在这面。在那些寂寞的深夜里，她总是披着一件厚厚的军大衣围坐在炉火旁，一本接一本地读着所有能够读到的书，诗歌散文小说歌剧哲学评论她都在读，有时她也翻看着他写给她的那些能使眼眶灼热的信，也会想念起她大学时代的许多同学，有时候门突然就被推开了，露出了一个漂亮的小脑袋，这个小女孩是她初中时代数学老师的女儿，就是现在她班上的成伊茜，这是个学习成绩很优秀而且很懂事的女孩，她们常常把苹果削了皮切成块撒上糖在用钢蛊锅倒上了水在炉火上把苹果煎熟了，边聊边喝着散发着香味滚烫的苹果水，她从这个年幼的孩子的眼睛里感受到了一种深深的孤独和寂寞，那时候，她经常不回家，让她给讲她不知道的外面的新鲜的人和事，转眼间这个当年的小女生都已经长成现在亭亭玉立的中学生了，是啊，她回到这个小镇已经整整三年了，多少美好的时光都随着时间如流水般地消逝了，她中学和大学时代不少女同学都已经嫁了人，有的甚至都有了可爱的孩子。
　　不知不觉，夏学萍已经穿过了锅炉房走在了两侧栽满梧桐树的石子路上，雪还在飘飘扬扬地下着，漫长而严寒的冬天似乎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