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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作品名称:道澧沅      作者:五一      发布时间:2019-09-11 10:17:07      字数:4907

  沅澧平原又进入了繁忙的双抢季。这里每年种两季稻,春天时播种早稻,到夏天早稻成熟了,要赶紧把早稻收割,腾出地来播种晚稻,秋天晚稻成熟后再收割晚稻。所以每年最酷热的时候也是最紧张的抢收、抢种之时。
  太阳火辣辣地照着,太太如往年一样,照例指挥着长工、短工们割稻打稻,内心却不同往年那样对丰收充满向往与享受,反倒有点焦躁不安。
  “这么多娃儿,一个都不来帮忙……”她向根叔抱怨着。
  “我在帮忙呢……”小毛正把一捆稻穗递给正在打稻的根叔。
  “哦,还真是,我的苕儿小毛反倒能帮上些忙了。”太太笑望着小毛。
  根叔一边对着稻桶使劲摔打着稻一边说:“大小姐二小姐都出嫁了,要在婆家打理农田呢。”
  “三丫头和达垣呢?学校都放暑假了,还赖在县城里不回来,想躲懒么?”
  “他们回来也不得做什么事,只晓得抓泥鳅、骑牛玩。”根叔想起从前的情景不禁笑了。其实他也很想念小姐少爷们。
  太太也笑了,她压根儿就没指望几个娃儿能帮上什么忙,也不过是因为想念孩子们忍不住念叨。这一段时间,老爷和孩子们都回家少,让太太隐隐有一丝紧张感。
  “人啊,真经不住念叨。”根叔停下手中的活望着田野边的小道,“太太快看,二小姐回来了。”
  太太顺着根叔的目光望去,只见霓璎一个人拎着包袱回娘家了。“这农忙时节,你怎么回来了?也不帮着你公婆忙农活?”太太迎了上去,接过包袱。
  “他们烦死了,我帮他们的忙,他们还嫌这嫌那的。”霓璎满脸不高兴道,“那一点田,给他们折腾去。”
  原来是和公婆闹别扭了。二丫头性子强,太太是知道的,遂劝道:“你也别太逞强,姑爷不在家,连个调和的人都没有,凡事顺着他们点……”
  “凭什么呀?有道理就顺着,没道理也要我顺着呀?”娘儿俩边聊边朝家里走去。
  “道理,那不好说得清的,哪个屋里不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呀?”太太笑道。
  “未必连道理都不讲了?”霓璎仍执拗着。
  “不要你管事更好,落得个清闲。”太太忽然想起什么,“欸,现在都时兴穿机子织的袜子了,我看那机子织出来又快又紧密,使起来也不复杂,你心灵手巧的,肯定一学就会。我叫你爹也从城里给你买一台,织些袜子卖,挣点钱贴补家用,自己手头也宽豁些。”
  正说着,身后又传来根叔兴奋的声音:“大小姐也回来了,大小姐、姑爷和小少爷回来了。我就说人禁不住念叨嘛……”
  回头看,果然见大小姐雲璎和姑爷陈隽抱着儿子晞孟来了。
  笑意顿时洋溢在太太脸上:“哎呀,我的乖孙孙来了!”疾疾迎了上去,接过雲璎手中的宝宝。“农闲时不见你们回,这农忙时节倒一个个都回来了。”
  根叔笑着打趣太太:“刚才还在念叨娃儿们不回来,这都回来了,反倒又是他们的不是了?”
  太太抱着孙儿笑而不答。
  从乾城回来,陈隽仍然在临澧县城经营店铺,雲璎也带着儿子晞孟和丈夫一起住在县城里,农忙时就回乡下帮爹娘料理农事。这次回公公婆婆家之前特意先回娘家问一问爹的情况。
  雲璎和霓璎姐妹俩亲热地拉起手互相问候着,陈隽问娘道:“爹回来了吗?”
  “没呢,他都好久没回家了,”太太道,“也不晓得公署现在怎么这么忙?”
  “爹没在澧县公署里,他到常德开会去了,娘不晓得吗?”雲璎问道。
  “他去常德了?我不晓得呢。他怎么也不跟家里知会一声?”
  “可能是怕娘担心吧。”
  “我们也是听周树进说的,”陈隽道,“宋希濂给陈专员设的鸿门宴,说他是共党,要抓他;结果陈专员躲了出去,派爹爹去常德参加会议。”
  “啊?难怪我这些天总是心神不宁的。”太太看过不少老戏,鸿门宴也是知道的,一下子就慌了,“那他会不会有事哦?”
  “应该不会有什么事,爹又不是共党。”陈隽连忙宽慰道。
  女婿宽慰的话一点儿不起作用,太太抱着外孙有点恍惚,神情呆呆的。雲璎忙招呼儿子:“晞孟,下来自己走,莫老是让家家(念ga外婆的意思)抱着。”
  晞孟从外祖母身上滑溜下来,和小毛手牵着手,欢快地走在前面,大人们则怀揣心事跟在后面向家里踱去。
  
  太太在伙房里给众人熬银耳莲子羹,家人来报,路上来了一辆小乌龟车,这稀罕物乡下难得一见,八成是老爷回来了。太太掩不住心里的喜悦,踮着小脚碎步跑出门,果然是老爷回来了。
  一见到老爷,太太就忍不住埋怨:“听说你去常德赴什么鸿门宴了,吓死我了,怎么也不叫人跟家里捎个信?”
  老爷笑着摊开双臂:“莫担心,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旁边的欧阳海甸、李光炳都笑了起来。太太这才看见还有老爷的同僚们在场,顿时不好意思起来,赶紧吩咐厨房里备酒备菜,打算盛情款待一番。
  儿女们见过爹爹,老爷抱起外孙亲了两口,对太太道:“你不用张罗了,我们马上要回澧县,我也是从常德返回途中,经过临澧,特意绕道回家报个平安的。”
  “那就喝碗莲子羹再走吧,清热解暑。”太太仍旧热情招呼着,“才摘的新鲜莲子,今夏的第一批湘莲呢。”
  
  老爷正欲出门时,三小姐霈璎和达垣也回家了,两人手挽着手高声唱着歌:
  “往年古怪少啊,今年古怪多,
  清晨走进城,看见狗咬人,
  只许它们汪汪叫,不许人用嘴讲话;
  半夜三更里,老虎闯进了门,
  我问它们干什么,它说保护小绵羊……”
  “这都唱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太太呵斥着,但因为老爷孩子们全都回家了,心情大好,即便呵斥声中也带着欢喜,“都放假好几天了,你们怎么才回啊?”
  “学校的道波艺术社团招收人,我俩都报名了,排练节目呢。”霈璎骄傲地回答。
  “演什么节目啊?”太太随口问。
  “反内战、反压迫、反饥饿!”霈璎挥起了小拳头。
  “要民主、要自由!”达垣也挥起了小拳头。
  太太尴尬地望了望老爷,老爷虎着脸丢下一句“胡闹”,也无暇理会他们,和其他两官员上车匆匆离开了。
  
  但是他们并没有直接回澧县,而是到临澧县城找候方宇局长,由他安排秘密地与陈采夫碰头。胡开材将常德应变会议上的一切统统汇报给陈采夫后,陈给大家引见了几位共产党的地下党员。
  “这位是澧县中学教员赵楚湘,这位是临澧县的省立十四中教员晏国敬,犬子陈克理是他的学生。”
  陈克理是陈采夫的次子,晏国敬在临澧成立了民主青年革命先锋队(简称民先队),陈克理是其骨干队员,在他们之间做联络工作。
  “久仰久仰,我儿子达垣、女儿霈璎也都是你的学生,他们常常提起你,对你是甚为敬慕啊。”胡开材道。
  “哦,原来胡霈璎、胡达垣是胡秘书家的小姐公子,他俩都聪明伶俐得很,学习好,又多才多艺,唱歌弹琴都是好手……”
  “呵呵,过奖了,多谢先生的培养,只是……”胡开材放低声音道,“我投身于迎解工作是不想让百姓受战争之苦,自己置身危险之中倒没什么,只是不想让我的孩子也置身危险之中。”
  “为人父母之情,理解理解。”晏老师忙点头应道。
  这边厢,陈采夫已经开始部署后面的工作。“现在周磐在到处通缉我,‘活捉者赏光洋五千,打死者赏光洋两千’,我们突击队要经常转移,行踪不定,不容易联系到我。”陈采夫道,“今后有什么事情,侯局长你在临澧就和晏国敬老师联系,胡秘书你在澧县就和赵楚湘老师联系。”
  大家均领命散去。
  
  此时,中国人民解放军第四野战军已经兵临城下,七月二十二日开始进攻澧县县城。
  郊外枪声大作,胡开材在公署里坐立不安。“国民党驻军都已经往慈利、石门一带撤退,四区的武装力量我已经吩咐下去不得抵抗,是谁在和解放军交火呢?”
  刚从县政府跑过来的周树进大汗淋漓:“张县长说了,县里的武装力量也都照他的吩咐按兵不动,没有抵抗。”
  “奇怪了,会是哪只部队在抵抗解放军呢?”
  周树进见胡秘书这般焦灼,便道:“我去战场那边看看吧。”
  “不行不行。”周树进跟随胡开材好几年,胡早已把他当自己的儿子看待,连忙阻止道,“战场上去不得,子弹可不长眼睛。你要有个什么好歹,我怎么向你媳妇交代,连个后都还没留下呢。”
  “没事的,我又不会到两军对垒的中间地带去,就到外围看一看。”周树进道,“天晚了,您也不用干等着,早点歇息吧。”说罢就跑了出去。
  胡开材也只好和衣倒下,眯糊了一会儿。凌晨时分,周树进又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搞清楚了搞清楚了,是湖北保安一旅的人。”也顾不得掸一下满身的泥,先端起杯子咕咚咕咚猛喝几口水。
  原来前些日南下大军解放了湖北宜沙地区,湖北保安一旅溃逃南撤,在澧县城北桃花滩又与解放军遭遇,交起火来。
  “其实保安一旅也没弄清楚是和谁交火,他们开始还以为是地方游杂部队抢他们的武器,稀里糊涂地打了一晚上;天亮才知道是共产党的正规军,吓得屁滚尿流,丢盔弃甲。”周树进描述得很兴奋,“现在战争已经结束了,解放军已经开进城了。”
  胡开材听外面的枪声音果然没了,问道:“他们进城可曾扰民?”
  “不曾扰民,他们安静得很。”
  胡开材道:“走,我们去街上看看。”
  胡开材带着周树进来到街道上,果然看见满街都是身着黄绿色军装的解放军战士,在微弱的晨曦中,他们有的在行军,更多的靠在街边露宿;都安安静静的,没有一个进驻民家或商铺,街道秩序井然如常。
  胡开材赞许地点点头,似对周树进、又似自言自语:“看来我们选择和平解放的路子是对的。”
  
  刚回到公署,解放军代表就来公署联系,见面便问及陈采夫。“我们还在湖北时,陈司令(陈采夫为突击队司令)就派联络员张诚渡江和我们取得联系,汇报了你们四区迎解的情况。”
  “陈专员暂不在四区公署,他被国民党驻军追杀,带着突击队在临澧一带打游击。”胡开材如实汇报,“公署的事务暂时都由我负责。”
  “临澧,我们马上就要打过去,待临澧解放,他就能安全回来了。”军代表道,“我们的南下干部随后就到,那就由你先与他们接洽。”
  “好的好的,陈专员都事先交代过了,解放军的吃喝用度我们也筹备好了,还有什么需求尽管吩咐。”
  “太好了,我们的后勤正好需要筹备军粮和军用物资,不过要用我们发行的人民币结算,以后都要通行人民币了。”军代表道,“我们现在还需要军用地图,需要掌握常澧一带的敌情。”
  胡开材忙安排各部门分别接待、一一办妥。
  解放军主力当天就沿常澧公路继续向南推进,深夜抵达临澧。第二日(七月二十四日),县长袁平凡、警察局长候方宇率众起义,临澧和平解放。
  
  夏蝉一片聒噪声中,达垣斜靠在床上,百无聊赖地翻看着一本《三国志》,霈璎可爱的娃娃脸在窗口探出来:“我准备去学校,你去不去?”
  “放假了,还去学校干嘛?”达垣坐起身问道。
  “有活动呀。”霈璎道,“社团在组织欢迎解放军的活动。”
  “社团都没有让我们进,还参加什么活动?”达垣听罢又有气无力地倒在床上。
  “我正想去学校问问晏老师呢,比我们差的都进了社团,为什么不让我们进?”霈璎道,“你不去算了,反正我要去。”
  达垣翻了一页书,头都没抬:“仗还没打完,娘不会让你去的。”
  “不告诉娘就是。你反正不去,正好帮我打掩护,娘问起就说我到邻村找同学玩去了。”说罢就从窗口消失了。
  达垣重新立起身,坐在床沿,犹豫着该不该告诉娘,小毛冒了出来:“三姐答应带我捉知了的,她人呢?”
  “她去县城了。”
  “我告诉娘去。”小毛对姐姐的食言很是不满,哭丧着脸跑去找娘告状。
  达垣并没有阻拦,望着小毛的背影,心想:霈璎,这可怪不得我,不是我告的状。
  太太火急火燎地跑来:“你姐姐真的到县城去了?城里正在打仗呢!”
  达垣看娘这么急,还是帮姐姐撒了谎:“她到邻村找同学玩,不远。”
  “这死丫头胆子真大!”
  达垣心想,要是娘知道霈璎是去县城欢迎解放军,该会急成什么样子。遂安慰娘道:“也没打起来,城里根本就没有抵抗,乡下就更不会打仗了,姐姐没事的。再说都说解放军不扰民,澧县先解放了,爹也没捎话叫我们躲出去,可见解放军真的不扰民。”达垣想起躲日本鬼子时的家人离别、逃亡路上的艰辛,仍然心有余悸。
  
  听儿子分析完,太太稍稍放下心来:“你又在看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书?”
  “历史。”
  “狗屎!就欺负我不认得字。”
  “这回真是历史。”达垣委屈道。
  太太对战争的担忧的确是多余的,四区辖属的县城大多宣布起义、和平解放。七月三十日,安乡县长吴铁铮起义,亲自签署《安乡县政府布告》,庄严宣布安乡县和平解放。随后,常德县熊状猷起义、汉寿县唐克强起义,均和平解放。桃源、石门、慈利的国民党首脑逃跑,解放军自动接管,也没发生战争。
  
  此时的霈璎正在学校里忙得不亦乐乎,她和同学们做了很多小旗,分发给沿街的民众,一起摇旗欢呼,迎接解放军进城。
  学校正值暑假期间,宿舍和教室都空着,就被解放军临时征用驻扎,留守的同学热情地帮忙打扫安排,闲暇时还跟着文艺宣传兵学快板呢!虽然只有短暂的两天时间,霈璎却觉得快乐而充实,直到解放军陆续离开,霈璎才意犹未尽地回了家。回家后自然免不了一顿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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