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2）第2205--2209天

　　1962年10月18日星期五晴（2205天）
　　日记中断了20多天。
　　这些天里，农场秋收，社里的汽车来了，苞米、地瓜、萝卜、白菜，看到这些在辛勤的劳动中、在爱情的忧伤和希望陪伴下得到的收成，我本来应当高兴，可此刻的心情却是平淡和沉重。我有爱情也有了收成，不知为什么，我觉得收成得太早。情感曾一时达到一个高度。理智地思考又把涌上来的热情压了下去。
　　今晚，团小组叫我写郑桢的事迹材料。我为他勤勤恳恳、埋头苦干的精神所感动。能在工作中忘掉自己，这也是一种幸福。得到这种幸福的人在生活中不乏实例，为什么要念念不忘个人得失？
　　不要动摇对生活的信念，信念丢掉了，你将怎样生活？
　　国庆休假回来之后，我曾给皙瑛寄过一首诗。
　　
　　也诗也信
　　1.
　　回忆那喜悦和忧伤的日子，
　　到如今还热泪盈盈。
　　是黑眼睛少女心的明慧，
　　看中你那纯朴的衷心?
　　
　　秋日里喜剧般的旅行，
　　“一步登天”①收获了爱情。
　　甜蜜醉倒了千山红叶，
　　山楂树下软语悄声……
　　
　　秋果红了，累累同庆,
　　溪水唱了，汨汨柔鸣.
　　满怀春风退了秋风,
　　哪顾得看夕阳染山顶?
　　
　　恋人把未来幸福憧憬,
　　她报你以脉脉温情。
　　去驾驭人生的辛勤与快乐，
　　在生活路上破浪乘风。
　　
　　2.
　　少女曾留下她的诺言，
　　为何你还似真是梦？
　　原来你理想深挚的爱情，
　　想得到她内心的呼应——
　　
　　不理会装点门面的声誉，
　　不追求华而不实的虚荣。
　　高尚的爱情矢志不移，
　　在开创中结伴前行。
　　
　　你有纯朴乐观的为人，
　　曾为爱情泪水纷纷，
　　当她给以亲吻的回报，
　　可曾想她有无牺牲？
　　
　　从追来的爱到走来的爱，
　　平等的爱才心心相印。
　　即使她爱的是想象的美好，
　　请你用双脚去攀登认证。
　　
　　3
　　为寻找这内心的诗句，
　　迟误了鸿雁传信。
　　问那待月西厢的莺莺，
　　可曾怪罪张生薄情？
　　
　　天天翻动墙上的日历，
　　像孩子盼望除夕的黎明，
　　错把月亮当你的笑脸，
　　月亮啊，我的恋人！
　　
　　月亮有时面孔也冷：
　　“不准请假，不要写信！”
　　钟情的小伙子啊
　　怎敢违抗女皇的严令！
　　
　　请问燕子亦或小鹰：
　　人若有情,话可不通？
　　请用你真真的话语，
　　规划你理想的爱情……
　　盖如翔
　　1962.10.13．
　　①一步登天——辽宁千山一景。
　　
　　诗是13号寄出的。我痛苦地思索，我们到底能不能相互理解？我的举动使我害臊，好像是我在欺负人。早晨临别的时候，她叫我写信，那命令的口吻，又使我觉得委屈。她会不会总是这样对我？我低垂着眼睛不敢说话。
　　追忆逛千山的情景是这样的：
　　10月4号早晨，我们出发到千山去玩了。本来到千山应当在鞍山下车，买的却是旧堡的车票。从这里开始了喜剧的旅行。
　　上午的车已经发完了。我们在铁东的路上漫步着，她突然惊叫了一声：“啊呀！我带的是沈阳的粮票！”
　　“你是个马大哈！”我说。
　　我们并不忧虑。来到胜利广场，坐在松树下的凳子上，拿出地瓜和苞米吃起来，仿佛什么事情也没发生。吃着吃着，她扑哧笑了。我望着她，她说：“我这儿有个哥哥，看你怎么办？”我知道，她这里有个同你异母的大哥，在鞍钢工作。
　　“我有个同学，还有个作者，还有个同学的哥哥！”
　　她又笑了。把兜里的东西都放进我的旅行袋里，说：“这些东西你都留着吃吧，我到哥哥家去给你偷馒头！”
　　“不到千山不回头！”
　　我们都快乐起来。她在第五中学找到了她的嫂子，嫂子把我们领到哥哥家。总算给她安排好了住所。我走上街头，来到鞍山日报社去找李显亭的哥哥李显章。人家说这里无此人。我就借用电话，在机修厂找作者朱赞平。电话打不通，找到了朱赞平的家，他家的门锁着。我累了，又来到胜利广场，坐在原来的凳子上，看着馒头，想着如何走下一步。终于想到了六中的张焕廷。就到车站找公用电话。他果然在那里！热情的女同志告诉我说，他已经到车站送一个客人了。我就在车站寻找。等到三点，又打电话，是他直接接的。
　　这是一次令人感动的巧遇。小张到车站接我，手里拿着书包，用胳膊摇着向我跑来。两个人抱在了一起。
　　小张硬要买梨给我吃。我把事情的经过跟他谈了。他笑了，说：“好嘛！要是不发生这事儿，你就不到我这儿来了！”
　　“不一定。”我难为情了。来到学校，他把苞米和地瓜送到厨房里去。他谈他正在搞学问，发表了几篇杂文，生活过得很严谨、清苦。我终于承认了：要是没有这件事，我真的没有机会来了。”一句话把两人的误解解除了。
　　解决了住宿和粮票的问题，我又回到皙瑛的哥哥家。午后出来的时候，我记得那房子是在基建处运输队的旁边，到了晚上，牌子看不清楚了，房子也找不到了。我着急了，满头大汗。转了一会儿，终于找到了。大娘和嫂子热情接待了我。她那样欢快地望着我，感染了我的热情和勇气。她哥的孩子搂着我的脖子，告诉我他的名字和年龄。她送我下楼的时候，告诉我她如何望着我，想到我可能一个人回沈阳了。唉，她还不大相信我呀！
　　我回到六中。小张睡前还在洗衣服。我向张谈起这个朋友的情况。我说：“看来，是在打消耗战呢，好像没办法说出不好的话来。张想看照片，我没带，只说‘有点西洋派头，是危险的恋爱，如果是不好意思提出来，那就是时间和条件的问题了。’”
　　我的心里很平静。小张已把明天的早饭准备好了。用纸包了几个地瓜。
　　第二天起早来到对麓山，路灯在晨雾里照耀着，身后驰来几辆马车，蹄声“嘚嘚”，像节奏优美的鼓点儿。五点半来到她哥哥这儿，在这里吃了早饭，就到车站去了。吃早饭的候，我很拘束，因为是在一个陌生人的家里。吃完了，皙瑛给我盛饭。大娘说：“吃就吃饱了，吃一碗也是吃，吃两碗也是吃。”在路上皙瑛告诉我，要不是我阻拦，她一定要把碗压满。
　　下了车以后，我们拉着手往前走。沙子很不知趣，直往她鞋子里钻。她捏着我的手说：“谁和我都不合适，你信不信？”好笑着。
　　中秋的山林，还是那样蔚然清秀，间或有些斑烂的红叶，气韵适爽。她说：“我们在这儿一辈子，你说好不好？”我说好。
　　她健捷智敏。上山的时候，像一个男孩子，我时常叫她小心。她说没关系。到了一步登天的时候，她把着上面的栏杆，脚踏着下面的栏杆，身子在半空悬着。“小心哪！”我提醒着。“你多胆小！”她怪我。我说：“好吧！你走哪，我走哪，看谁走得快！”两个淘气鬼忘了时间，直到我们觉得饿了，才坐在山石上吃带来的饭。
　　两个人走得累了，到涧底洗了洗脸，然后到溪源的水库上。坝上有一条水泥拱桥，我把手扶着她的肩，她望着一泓秋水，又在寻思什么呢？我的脸贴着她的脸，一片红晕飞上她的脸颊。我偎着她，嘴唇轻轻吻着她的脸蛋。她满含柔情，一动不动，也不说话，在静默中领受着温存的爱。
　　她终于说话了：“我以为你们进步的人只会积极呢！”
　　下面来了一个生人。我们只好漫步过桥，转过一条山腰小径，来到平地上的千山旅行社，在门前石头棋盘旁坐下来，回眼瞥见旁边山楂树上的挂着颗颗红色的小果子，调皮地瞪着诱人的眼睛。我找来一个小木棍，一下敲掉了两个，滚到石阶下面去了。她跳下石阶，笑着去捡。我又把着树干，使劲摇了两下，果子蔌蔌掉下来，她大笑了一声，两只手忙不过来了，天真、活泼、可爱，完全是一个孩子的天性。
　　我往上一层石阶一看，发现一棵梨树。我拿石头去打，她到树下的草丛里寻觅着，不一会儿就捡了一兜子。我叫她躲石子，她不肯，真够淘气。两人都没玩够，直到旅行社里的姑娘出来干涉，才想走开。
　　往山下走的时候，我问她：“我跟你说的话和写的信曾经引起你的热情吗？”
　　“我不告诉你。”
　　“告诉我吧！”
　　“你想说我从来就没爱过你吗？”
　　“不是。”
　　到山下等车，放倒了一捆谷子。她把气球吹的老大，我说：“以后你找到一个挣钱多的，长得漂亮的，不会忘记我吗？”
　　“会！”她淘气地说。
　　“以后我调动工作或犯了错误，你不会离开我吗？”
　　“会。你为什么不要强？”
　　我一想，她说的对。我为什么不争气呢？自己无能，别在爱情上来计较。
　　在归路的汽车上，她叫我坐在她的身边。气球捧在她的手里，总不让我动，“别给我弄坏了。”我看她佯怒的样子，说，“你忘了我们最初在一起的时候，你总是打哈欠，打哈欠的爱情，多可笑！”
　　“纯子她们知道吗？”
　　“我没告诉她们。”
　　她笑了。我们先到公园去看看，又到了商店。天黑下来了。我建议回去。她答应了。坐在火车上，我们唱着歌，读海涅的诗。她的声音柔和而甜美。我翻书的插图，是少男少女在小舟里拥抱亲吻的情景。“这好不好？”我问她。“好！”她亲切地回答。细细看着，悦赏不已。
　　回到沈阳已经很晚了，我们跳窗进了办公室，在桌子上睡了一宿。她睡在我的臂弯里，我一动不动地抱着她，几乎没睡觉。好温馨，却不敢放肆，把她当妹妹。
　　她告诉我，若不是我着急回农场，她说什么也不会从千山回来的。我很感激。
　　不愉快的记忆是有的。十月二日的晚上，我跟她新华书店去参加了一个舞会。她知道我不会跳舞，就问我会不会奏乐，然后跟她同学的爱人商量，把我安排在乐队里，给了我一把二胡。当时有点不受尊敬的感觉。后来社里来了许多人，像囚者见了亲人，我向他们奔去了。跳舞的时候，别人约她跳舞，完后她告诉我，那人是新华书店的经理，他的爱人妖里妖气的。当我和她跳的时候，她告诉我，跳舞上身不能动，眼要直视，步子要小。我对这种指导不以为然。她烦了，松开手，回到座位上。是觉得让别人看见这笨拙的舞步难为情吧？舞会后，那些小职员曾经交头接耳地议论着，因为我不掩饰地拉着她的手，扶着她的肩，并在舞会上把她介绍给我们社里的人，对这个要强的姑娘来说，似乎是有伤体面的。我不能要求她现在就向小职员宣布她选择的意向。因为在她看来，现在还谈不上真正的爱情，不想对抗那些鉴赏家世俗的目光。
　　她不是十分甘心情愿的。我感觉到了这一点。我的亲昵动作会不被她认为是手段的运用？我不应当苛求她，因应当感化她。因为爱情不是谈判，而是感情的呼应。
　　当我经历了这一切之后，情绪就忽上忽下，有时把仅有的一点爱情的回忆冲散了，甚至于有些恼怒——别去迎合女人的心，而是用自己的方式去爱，尽量去理解她的心情，理解她所以那样的原因。
　　
　　1962年10月19日星期六晴（2206天）
　　我喜欢这首乌克兰民歌《黑眼睛少女》：
　　少女的眼睛，
　　黑色的眼睛，
　　乌黑的眼珠，
　　明亮晶莹。
　　黑色的眉毛，
　　美丽的头发，
　　为什么你呀，
　　这样迷人？
　　
　　可是那算卦
　　占命的先生，
　　叫你用美丽
　　来迷惑人，
　　还是你用酒，
　　来把我灌醉，
　　使我对你
　　这样钟情？
　　
　　看不见你呀，
　　我就要伤心。
　　看见了你呀，
　　却茫然失神。
　　少女的眼睛，
　　黑色的眼睛，
　　我一心渴望
　　你的爱情。
　　这支歌好像唱的就是我和她。有时歌声中断了，我沉浸在甜蜜的回忆中。歌声唱出了我的心和我的感情。有时，快活的血流在心中激荡着，使你想动一动，跳一跳，我拿着一个折了穗的高粱秆，像摇玩具似的摇着，空气里发出呜呜的声音，带起来的风把地上的小草扇动起来。我跳过河去赶马，要是骑上马跑起来，应是很痛快的啊！我折了一枝绿蒿，想引诱马站住，我好抓住它的缰绳翻上去。小青马果然站住了，等你走近了，它忽然一跃，仰首甩尾地跑掉了。它那样淘气，却因有这一鬼招儿讨人喜欢。
　　晚霞抹红了天边，村子里屋顶上的晚烟突突地冒出来，飘洒在霞光的背景上。场院上，打场的社员扬起金色的谷尘，拖着长尾飘下来，谷粒儿闪闪发光，孩子的欢声、主妇圈猪声，粼粼的车声，形成了一曲动人的晚唱。
　　
　　1962年10月20日星期日晴（2207天）
　　我把铡刀拿铁匠炉去焵一下。前天我送去的时候，高鼻梁，面色黑黪黪的阎师傅在地上搓豆子，今天他又在鏯高粱稭。那天我说：“我们的草只能吃三天，后天能不能焵出来？”
　　“行，不能耽误你们干活。”
　　他放下手里的话儿，拿起铡刀，用拇指挡了挡刀口，爽快地说：“焵焵磨磨就行。”“刀镶没毛病吗？”他抬起头来问我。我说：“刀钉都倒了。”
　　“那是刀镶挪了位儿了，你扛来吧，我一块给你收拾一下。”
　　我回头把刀床扛过去，准备三天后取回去。
　　读《约翰•克里斯多夫》，萨皮纳死了，主人公悲痛，引起了我的怜悯心。
　　
　　1962年10月23日星期二晴（2208天）
　　早饭后，我不想睡觉，等今天来的汽车，希望能得到她的来信。到八点还不来，我就躺下了。正迷糊着，汽车的嗡嗡声把我惊醒了。车从门前开过去，直接开到地里去，我失望地回屋里。第二次汽车响的时候，别人告诉我社里来车了，可是没有信。我着急了。到了午间，朱坤奇交给我两封信，取笑。果然有皙瑛的信。另一封是毓唐写的。我多高兴！午后马上写了回信，到现在是死心塌地了。
　　全农场开会的时候，批评林敬东（酉酉），无组织无纪律、吹牛炫耀，不自量力，生活兴趣庸俗，调皮捣乱……午间的会他还是不痛不痒，只看报纸；第二次会他脸红了，揉着手。
　　
　　1962年10月24日星期三阴（2209天）
　　丁大嫂是丁念达的爱人，农场员工家属。临产的前几天，还到东地去拣豆子，大家以为她要把小孩生到地里去呢。孩子生下来，起名东生。丁老板前几天就买好了鸡蛋、白面，自以为准备停当，每个休息时间还下棋。农场分菜，别人都事先挑好的拣出来。棋迷到卡车往家里送菜的时候才想起来，卡车还在地里等着。丁老板着了急，大嫂只在那里不声不响地挑萝卜。马大嫂看着生气了，瞪眼瞅着丁老板，老丁只是笑着，马大嫂一阵风似的跑到丁大嫂跟前，夺下她手里的萝卜，说：“你不用拣！他吃饱了下棋，你那么愿意侍候这个懒鬼！”
　　“分工不同嘛！”丁老板慢吞吞地说。
　　“你的心长到哪里去了？你没看她挺着个大肚子吗？丁嫂子你真熊，你怎么不揍他一顿？”
　　丁大嫂笑着说：“俺可打不过他。”
　　“怎么？肚子里一个加上你，两个不顶一个？你扭他一把，她敢动你一动？”
　　说着，马大嫂帮丁大嫂拣起了萝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