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2)九月情书
1962年9月8日盖如翔致王皙瑛（29）
皙瑛：
你是不是担心爱情会妨碍个人的工作、学习和生活的自由？前几年，我也曾经有这种担心。因为人生观还没有确立，人的神智往往有些恍惚，即使是爱着什么人，也不知道我爱的对不对；而且在大学那几年，学习和工作都搞得很紧张，那种生活不容许你在这个问题上想得太多，所以也从来没表示我爱过谁，只是在心的一个角落里有过这种感情的体验。那是埋在心里的语言和声音，过后就忘记了，谁也不知道。你说，我是个傻瓜吧？我对自己的过去还是感到满意，没有虚度年华，我才像现在这个样子，敢相信自己、信任自己了。假如我不骗自己，也就不会去骗别人说假话。对于不了解的人，我不能寄予全部的依托和信任，这样想是对的。但我不同意爱情会妨碍个人事业的意见。把两者对立起来，经常会在“论青年修养”之类的书里看到。
那些思想家都是出于好心。但我看他们多少不能理解青年人。如果调查一下，这些人大概都不是当了爷爷、奶奶以后才谈恋爱的吧？他们总拿不良后果来吓唬人，叫人不舒服。如果是那种妨碍生活的爱情，背在身上是个沉重的包袱的话，对于一个有志青年来说，他自己应当知道该不该扔掉。假如是高尚的爱情，他们能理解彼此的事业，彼此给予最大的支持和鼓励，有什么必要去抗拒这种感情呢?有什么必要去显示自己的克制力呢？再过二十多天，你就是一个满二十岁的姑娘了，你会更相信你自己的，对吗？爱情的幸福，每个人都应当有一份，只要他相信自己，爱得高尚，爱得对，不管她爱的是谁。我相信我自己，我就不会变化；我拿出一颗心，总能换来另一颗心，因为你是出于正重的考虑，不肯轻易许人，我只会更加尊重你。我把你当作唯一的选择。我等着，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皙瑛：每一个新的日子开始的时候，你总是到我意识来的第一位客人。因为要喂马，在农场里，我是第一个早起者。那时候，满天星星，迷迷离离，像一簇簇露出海面的珊瑚树那样，上面开着朵朵金钉似的小花，那小船似的月牙儿，穿过簇簇的星林，从东边游到西边去了。小青马知道我要喂它了，开门一响，它就乖乖地叫着，那么清亮，那么亲暱。我那时站在院子里，望着你住的那边，想到你的笑容，那么容易感染人，想到你那么冷静，好像在想着什么。我这样怀恋着。时间会使人变老，地堿会把人隔开，但人的纯洁思想总是不受时间和空间的限制，它会把往日的满足与过失、对未来的希望及快乐，放在意识里掂量着，有时给人以喜悦和激动，也有时给人以忧伤和失落，很少有平静的时候。生活就是这样的呀！
如果没有这一切，生活不是变得太平常了吗?不管怎样，人总是人，人的意志可以战胜生活。我是这样想的，你说我想的对吗？理解了生活的道理常常会给人带来愉快。我在夜间想你的那个时候，你一定睡得很甜，月亮照在你家的窗上，蛐蛐在你家的墙脚唱着，小猫小狗在你的身边守护着，你睡觉的时候，黑色的发辫一定是放下来的，我想象那情景，也想到了一首诗，等我以后再写给你吧。
农场快秋收了，但心上的花却欲开不开，笨拙的园丁还可能让花开不起来。总之，还不到收成的时候啊。不管忙不忙，喂马人的工作照旧。我在读《包法利夫人》。
盼望你的信。祝好！
如翔
1962.9.8.
1962年9月11日王皙瑛致盖如翔（30）
如翔：
我在没拿笔以前，还总想给你写信，一到真的给你写信的时候，就没有勇气了，有些犹豫。好几天没接到你的信，很想能看到你的信;可真的你来信了，又成了我的负担。这么说话，可也怪了，这是实话。拿笔写信不知写什么好，写出去能不能给话做主。不说实话我这个人还不行，说实话又怕考虑不成熟，能否后悔，是不是能叫人相信。你给我来信了，我又不好意思不写回信。以前就是这样，现在好多了，怕是还不那样成熟保靠的。这个人真让人说什么好，成问题，就在这点上。
一个月又过去二分之一了。什么时间你能回来，我等你。我的心情虽能理解，虽能猜着，理想的事，理想的人，真能在我面前出现吗？我真没法说我自己净想些什么，自己都怎样做的，伤失了多少人。有时我恨我自己，恨我太笨了。这件事我请教了很多人，我硬说我有主意，可我不坚定。哥哥也来信了，我认为你这样的人他们还会喜欢的，爸爸妈妈也征求了意见，虽然他们没表示很满意；尤其是妈妈，可是他们又不能反对我个人的看法。同学们也相信我个人的见解、对人的观察和看法，他们相信我对问题的处理，就看以后能否真的和我个人现在想象的一样了。前些时，我谁都不能如愿，连你也是同样，一个人我都不能，我只能来责怪我自己。这样决定下来也好，使我们的工作、学习都能安下心来，愿我们的友谊继续增长，我相信你了。初步，你听了会奇怪，会感到突然，也会感到很不自已，能大胆地接受吗？有没有其他的怀疑？
连写完这封信的勇气都没有，中断了又接着写下去。昨天写到这，回家后恰巧碰上了范院长来家给我提媒，我表示完全拒绝。后来我就和爸爸妈妈谈了处理个人问题的看法，并且把你的条件和他们老人家讲解了一下，爸爸妈妈说自己认准了这个扣，也就算这样了，我们表示没意见，随你的便。就这样我更加强了信心，父母被我说服了。他们也认为我如果不处理这个问题也不行，也是麻烦，不是今天找，就是明天找，这对我精神影响极大，今天和昨天就有变化，而今天我对你表示态度就大胆了些，你能从内心来相信和接受吗？
如翔，我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是高兴？也不完全这样，还是有些担心的，有这么一点。今后的后果都是能预料得到的，是好是坏也甘心情愿。实际我这个人不应当说这些，也从来在他人面前没表示自己的弱点，也不愿让别人看出来，实际自己弱点存在着，只能在你面前暴露了，你只要相信我，我也会相信你，我的心情你能否体会，我的要求也就是你目前所具备的。我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姑娘，你现在该明白了吧？
最近沈阳市内上映些新片，《风雪大别山》、《苏六娘》、《情谊》等，我没有去看，等以后我们一起去看吧！你高兴吗？
再见！欢迎你，我家的新客人！（你不应看别人，应该看我个人，这个问题是你和我的问题。）
皙瑛
1962.9.11.
1962年9月17日盖如翔致王皙瑛（31）
皙瑛：
我相信你说的一切话，敢于接受你给我最大的信任。相信你的眼睛吧，我不会使你失望、后悔和伤心的。我会像你理想的那样，你也会像我理想的那样。我们都不到别的地方寻找幸福，只在自己的心怀里栽培。只要两个人都很忠诚，幸福的花会是美丽的，果实也会很丰满。你说对吗？
你说你的话可能不那么成熟和保靠，但我仍然还是相信你。因为你有过思想斗争和慎重地思考。我只相信你个人，不相信其他人。
你忘了吗？我们在一块的时候，你先是叫我同志，后来叫我哥哥，再往又说我们是一般朋友，有一封信连称呼都没写。在这封信里，你叫了我的名字，朴素、自然而亲切。唉，你真是个会淘气的姑娘！人家着急呀，哭呀，你全不管，就是爱你也不敢说，只会像个傻瓜那样接受爱情的折磨，拼命地干活，找快乐的书来读。有时，我躺在地头的小窝棚里傻想，想你内心，想你的举止，想你好看的眼睛，凭你的眼睛猜测你的内心，从起床到睡觉，在梦里看见你笑。唉，怎么也离不开你！我在爱情面前表现得多没出息啊！应当感到难为情吗？一点也不。
你能理解我的心吗？我就是这样思索着。接到你的信，真想哭一场，眼睛有些湿，可明明是高兴的呀！我在草地上走着，被惊起的小虫子从这棵草跳到那棵草上。草梢跟着颤悠起来。我把头轻轻靠在一棵高粱上，它的叶儿穗儿得意地摇晃起来，小虫、小草和红高粱都为我高兴吗？因为我在怀恋你的时候，经常惊动它们，在早晨，在黄昏，也在月光下，当爱情真正成为我生活中一部分的时候，我怎么能抗拒她、恨她或是松开手不以为然呢？因为我想到我会给你幸福。好妹妹，别让我再哭了。我真不敢想我离开你会是什么样子。但那不幸的事情真的发生了，我也没办法，忍耐下来，鼓起勇气来重新做人做事就是了。人的痛苦可以重复一千次，对一个有志气的人，只能拿它当作有益的考验，去走一条坚韧但确实有些寂寞的道路，不埋怨，不惋惜。
正因为得到你心那么不容易，我才这样珍惜你的每一句话。现在我才真正理解：你的冷静，你的沉默，你的忧郁，是出于对爱情的慎重和严肃，你不仅想到眼前的快乐，也想到未来的幸福；不仅想你自己，也想是不是会给别人带来苦恼，而且你有你为难的处境。虽然我知道的不多，有时也不敢多问，但我多少能想到一些，复杂的生活常常给人增添麻烦，连我也在内，所以才使你收起了孩子的性格，去想一些大人的事情。但生活就是这样，你不找它，它来找你，就只好壮壮胆子，去处理它了。你说是吗？咱们都来好好地当生活的小学生，慢慢地，你也许会觉得，我这个同学在生活的道路上或者多少能给你一些帮助呢。
你的稳重和严肃帮我想了许多问题，就是你和我到底有没有什么分歧？我会不会像你想的那样？你会不会像我理想的那样？因为我想到我们这次见面的情景和你讲的一些话。本来我想把问题一个一个来谈的，但既然想好了，就一块写给你吧！
你曾经对我说起你要升学的问题。我以为你怕爱情会对你有妨碍。前一封已经谈到了，如果你真的想好了，我不会妨碍你的；如果你没想好，我另外有一点客观的意见，等以后再说，好吗？
由于个人的经历、教育和从事的职业不同，水平可能不一样，但人的感情和处世态度不一定受水平的影响，特别是爱情，要的是心心相印，只要是彼此能相互理解，就会是幸福的……唉，谈大道理多没意思！反正我没认为你水平低，不信你看好了——中专毕业，能独立开展工作，能团结人，领导信任，你自己像个小鹰，不管天有多高，敢飞、敢闯，有勇气，能理解文学艺术，有丰富的感情，我还要求她是个什么水平呢？说实话，我倒是怕那些政治气味太浓的姑娘，怕她把生活气氛搞得太紧张。
你担心我容不下你的个性吗？我不会惹你生气的。如果我有了错，我就真心承认，我永远尊敬你；如果你不对，我只会在快乐的时候告诉你不对在哪里。但到那时候，也许你自己就明白了呢。
这是我能想到你心里想的一些事情。我想的对不对？
到千山去玩，我很同意，能不能只待两天？因为农场快秋收了，国庆节顶多能休四天，去的时候住哪里？能不能当天去当天回来？把你的具体打算告诉我，我好做准备。我们一定会玩得很痛快，谈个痛快！我真想现在看见你，但又要等到三十号；忍耐一下吧，还有十多天，见到你我不知会怎么高兴呢！你高兴吗？
我一定到你家去玩。只是——我有点怕那位妈妈，你不觉得好笑吗？
你的信我昨天才收到。再见！
亲密地握手！
如翔
1962.9.17．
1962年9月19日王皙瑛致盖如翔(32)
如翔：
等了好几天，今天才接到你的信。国庆节休假问题，我已经请好了一周假，就等你了。从你的回信了解，你在这期间农场较忙，那你就不要再多要求请假了。如果这样做对你的工作有帮助的话，你可以过节后，在三、四、五、六号这四天内休假，这样我休的日子正好能赶在一起。如果方便的话，就这样做。否则，有其他因素和变化，那也可以在假期内休。这都随你的便，由你自己来安排，我是没意见，考虑好，告诉我一下就行。上千山的事，可以回来再做打算。
别的我就不想再写什么了。你能相信我，我也同样相信你的。说起来，上次给你寄去的那封信，可太不容易了，你都猜不着。从那封信寄走后，我的心直到现在才算平静些，你能理解吗？为什么？
再见吧，见面再谈，祝你愉快
皙瑛
1962.9.19．
1962年9月22日盖如翔致王皙瑛（33）
皙瑛：
你的信我前天收到了。国庆节期间，我又请了三天假，我们的休假日可以相等了。是我自己愿意这样做的，你别过意不去。我想从三十号开始休。你们的假期是不是从这天开始？我们可在一起度过七天，旅行、看电影、看话剧……干什么都行。还有一周多的时间我们就见面了。这几天的日子好像比过去过得慢似的，我连书都看不下去，地球转的再快一点就好了。
节日前农场的苞米、地瓜都能收完。这两种东西怕丢，早些收完，就可以放心地过节了。
这次回去正好赶上你过生日，而且正好是国庆节那天，正是大家都高兴的日子。
有好多话，等见面再说吧。三十号晚上我在出版社后门等你，六点钟。如果有变化你再给我写封信。再见！
祝幸福！
如翔
1962.9.2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