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的牛虻42

　　章子非终于沦落成了一条狗。
　　从他憔悴的神情和枯瘦的身躯里我已经很难把他和他之前混迹于无数女人身边，并深得无数女人青睐的帅气男人的形象联系在一起了。即使章子非有意躲在暗沉的光线下，可是却掩饰不住阴影里他的那张枯黄干瘦的脸。突起的颧骨、深陷的眼眶、呆滞的双目，唯有他无神的眼珠偶尔一转，才能让我们感觉到一丝活人的气息。为了获得毒品，章子非简直费尽了心机，他通过出卖、偷窃、乞讨等方式去维持他的精神世界。他不仅把手伸向社会，还把手伸向了我们，不是求就是偷，以达到他的目的。然而这是我们可以饶恕的，可是我们无法饶恕的是，他趁我们不在的时候，他把简安西独自关在了房间里，然后拉来好几个男人，要简安西出卖身体给他换钱。愤怒的简安西怎么也想不到章子非会沦落成这样，她在心里不免懊悔当初纵容着章子非吸毒。然而一切都晚了，她被好几个男人活活地弄倒在了床上，如果不是我们回来得及时，简安西估计就要在床上死去了。而章子非，从那帮男人那里拿了钱，并把我们有价值的东西都偷走后就再也没有了踪影。
　　我至今都不知道他沦落到了什么地方，自从因了简安西的事件之后我们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他如今也许早已死在了某个角落里了，他甚至连一个全尸都没有吧。我不免为之感慨。章子非，他竟以这样的方式离开了我们。他甚至把他所有的朋友都出卖了，留下来了的简安西，像是换了一个人，她开始变得寡言少语，而且晚上她会做噩梦，做了噩梦她就大喊大叫，然后自己蜷缩在墙角里，就连路妮想过去安慰她，她都显得害怕，她害怕任何人与她接触。后来如果不是因为福尔马林的爱情，也许简安西也会支撑不下去了。哀莫大于心死，一个人如果没有了生存下去的欲望与冲动，那就如同行尸走肉了。章子非的离去，路妮既显得愤然，又显得惋惜，想当初，如果不是因为我的出现，他们怎么可能会想着一起出来浪荡呢？那时候章子非、福尔马林和路妮三个人的生活可别提有多自在了。流浪，也许注定要付出沉重的代价，没有什么事情是一蹴而就的。有一种颜色，洁白无瑕，当它在火焰中舞蹈时，袅袅青烟飘荡，妖冶得像魔鬼；它钻进人的心脏，钻进人的血液，疯狂吞噬着感情、伦理、意志和道德，死亡的腐味渐渐弥漫开来。章子非就是死于这种颜色。庆幸的是章子非活过，爱过，也乐过。所以他在人世里享受过的苦与痛，快意与怨恨，而今再跟我没一点关系了。他的离去，让我对他的人生命运产生了一种怜悯，他终究成为了这世上的可怜虫之一。
　　没有了章子非，接下来的路走得有些沉重。我们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心事。路妮之前总喜欢把心事述与章子非听，如今章子非不在了，她只好把她的心事藏在了心里。我至今都没有听到过关于路妮的许多事情，她似乎一直都是我们的陪衬，然而这不影响我们的友谊，这点是我感到欣慰的。福尔马林对简安西表现出了一种内疚，似乎简安西所受的伤害都是他一手造成的。他常常懊悔，如果那时候他回来得快点，简安西也许就不会遭受到那么多男人的蹂躏。而我们之所以回来得不及时，确实是由于福尔马林，他在买东西时跟售货人讨价还价，我至今想不明白，人活得那么吝啬和小气原来也是一件多么可悲的事。福尔马林觉得他有义务去照顾简安西，而他确实也做到了，至少福尔马林把简安西从痛苦的深渊里拉了出来。可是我们没有一个人再提起过章子非，这似乎是不谋而合的，就连说到某个话题，如果接下来的话会牵涉到章子非，我们就全都避而不谈了。
　　死寂了的日子弥漫了好长时间，从西南再折向北，我们有了一种想逃离现实的欲望。确切地说，是想把一些不开心的过往，一些龌龊的勾当忘掉。可是越往前走，脑子里想到的依然是那些我们不想回忆的画面。我们像是走在了一条没有人行走的道路之上，没有人知道在前面等待我们的将会是什么，我们只有不停地行走，才会觉得灵魂没有出窍。可是所谓的信仰再也支撑不起我们的肚子，关于对人生的思索，都只不过是徒劳。这样没有目的的行走，让我们觉得空虚与孤独。现实的压抑让我们都陷入了回忆的囚牢。我不知道风会吹向哪里，我也不知道我们的命运将会走向何方。
　　从前的日子快活得让我窒息。我想不到出来流浪，竟会有无数张虚无的罗网在前面等着我。像一些未说出来的故事，它带着神秘，也带着狡诈的阴谋。可以预见的陷阱和灾难都不算什么，最怕的是精神陷入了虚无的飘渺里。我宁愿被荆棘扎得我皮肤生疼，也不愿意躲在精神空虚的围城里。章子非走后，我内心有一种负罪感。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我无法从我内心里找到答案。福尔马林和我的友谊似乎也快走到了终点。简安西已经提出要离开了。简安西一走，福尔马林他也一定会和简安西一起离开。那这段没有走多远的旅程，将会画上一个句号，一个很无奈的句号。
　　福尔马林自从和简安西在一起，就变得不再拘谨了，人也变得爽朗了许多，从他疏疏落落的胡子里，我已经能窥视到了他内心里的成熟。爱情还真的是能让人成长，这不得不让我再一次想起米路，那个已经离开了我却还深深活在我脑海里的女人。是的，女人，她现在也许真成为了别人的女人了。想到这点，我不禁黯然神伤。我还真是个多愁善感的人呢。回头想想真是可笑，我竟然说自己是一个小丑、一个诗人、一个无赖、一个土匪、一个浪子歌手、一个小偷、一个乞丐、一个漂泊者、一个吹牛大王。这真是一个极大的讽刺啊。
　　我是越来越讨厌自己活着的样子，或许死后的样子我也不见得会喜欢。但是，对于某些讨厌我的人来说，我死了倒真的是一件值得庆祝的事情呢。福尔马林永远体会不到我的这种悲哀，即使我把所有的心事都告诉他，他也未必能懂。人真是个复杂的生物。人就是一棵会行走会思考的树，仅此而已。有时候我常常会梦见许多行走的树，这些树都往同一个方向长，都往同一片土壤里站立，哪里风水好，哪里阳光充沛就往哪里生长。我很少能见过一棵孤独的树，孤独的树都孤零零地长在旷野里，都长在悬崖边上，都长在人迹罕至的地方。但是那些孤独的树是最具风采的。长在森林里的树，忘掉了自己是什么了。
　　我也会梦见许多狗。狗真是我讨厌的动物，但我却常常能梦见它们。在梦里会有很多狗来追我，不管我怎么赶都赶不走。我的腿和我的肉体，常常被它们咬住，但我也会反抗，我会慌不择路地奔跑，我会把我身后的一切都抛开，而等到我甩开它们回过头来看的时候，常常会惊出一身冷汗，追我的哪里是狗，我分明看见的是一张张狰狞着的人的面孔。这个发现让我感觉到痛心，我是宁愿被狗咬死，也不希望被人咬死呀。这是个什么样的世界，真是太疯狂了。这时候我会惊醒过来，头上还不停地冒冷汗。原来我的大腿被福尔马林的身体压住了，怪不得我总会做这些无来由的梦境。可是，现实有时候比梦境还更残酷呢。
　　简安西和福尔马林还没有确定什么时候走，我也不好去问他们。待到福尔马林拿他的小说来给我看的时候，我就隐隐感觉到他要离开了。他的小说已经写完了，他也再没有什么其他的理由留下来了，因为简安西已经明确要走了。我拿他的小说过来一看，分明写的就是我们几个人的故事。只是章子非在福尔马林的小说里是得了艾滋病而死去的，而且他在小说里和路妮的关系很复杂，既是互相的利用者，也是情人和仇人。最后的结局是路妮嫁入了豪门，试想一下，一个妓女能嫁入豪门，这本来就是一个大的亮点，而且我们也可以预见得到她必须要付出某些沉重的代价才能达到这个目的，而这个过程，无疑是精彩而刺激的，也是耐人寻味的。福尔马林的小说确实值得一看，他的小说不像我写的这么闷骚，更不像我写得这么随便。我的压根不是小说，而是明明白白的散文。没有悬念，没有看点和卖点，也没有小说该有的影子，而只是一些无聊的扯淡的闲话罢了。你可以随便摘取其中一篇来读，也不会有再想读下去的欲望，因为我不善于挖坑。我觉得写小说的人有些“卑鄙”，挖出一大堆坑来埋人，这真是赤裸裸的打劫咧。我不希望有人死在我挖的坑里，所以我的小说，你爱看不看。
　　我在福尔马林的小说里，完全不算一个人，就像他在我的小说里一样。他把我所有丑陋的坑脏的恶心的事情都给抖落了出来。而我在他的小说里，是以一个反面的人物出现的。这个人物很复杂，既有残酷的一面，也有怜悯同情的一面。而怜悯和同情大都是为了掩饰残酷而设计的，我在福尔马林的眼里竟然是这样一个颇有心计的人。这个我没有怨言，使我有怨言的是福尔马林在小说里把他自己描绘成了一个彬彬有礼的豪门绅士，这让我很不爽。可我没有在福尔马林面前表现出来，小说嘛，又何必当真呢。
　　简安西和福尔马林住在了一起，这让我怀疑，到底是福尔马林把简安西抱上床的还是简安西有这个意愿呢？福尔马林他可是一个在男女性事方面有洁癖的人，先前我和章子非去逛夜店，我们从来就没有劝服过他和我们一起前去。所以他而今的顺利不免让我好奇，但仔细一想又不觉得有什么，人长到这种年纪，再怎么不开窍也不会傻到要活活憋死自己裤裆里的东西吧。福尔马林也终于算是活明白了。简安西虽然在这方面也存在阴影，但是福尔马林对她的爱显然也早已融化了她内心里的坚冰，所以以身相许似乎成了最好的报答方式。这个发生在他们即将离开前的插曲，我把它归结为福尔马林的爆发与灭亡。
　　因为福尔马林在第二天就死去了，而这就是为什么先前我会说福尔马林也有他的可怜之处的原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