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的牛虻26

　　坐在从深圳开往东莞的汽车上，我脑海里又想起我父亲母亲没有离婚时的场景。当年我父亲一个人远走异乡，然后靠着自己的才干在城市里立稳了脚跟。直到他重新回到那个久违的家，然后跟我母亲离婚，这情景就像是我刚做了一场梦。
　　我父亲离开十年，中间一点音讯都没有，我母亲以为他死了，或者认为他再也不会回到这个家来了。于是我母亲就为我和我弟弟找了一位继父，我的继父对我母亲很好，而且他们两个人很恩爱，即使在法律上他们不算合法的夫妻，但是他们却用他们自己的方式维持着这样一份来之不易的感情。我跟弟弟却很反感这样的一个人出现。我处处看我继父不顺眼，我母亲让我叫他父亲，我始终都叫不出口。我觉得他不配做我的父亲，这样的情景导致我跟我母亲的关系也慢慢疏远了。我的继父没有我生父那样威风，自从他到我家，我从没有见谁提着酒肉上我们家来的。我跟我弟弟对他表现出来的热情丝毫不理会，我那眼神很空洞的弟弟更是看都不看他，我弟弟他整天就会躲在角落里擦鼻涕。
　　那时候我厌学、逃课、甚至不受长辈和老师的管教。我母亲根本约束不了我，更别说是一个半路杀出来的跟我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人了。我那可怜的继父也懂得这点，每次我在外面闯祸回到家，他都必须接受人们的辱骂，还有我母亲的唉声叹气。我继父是一名实实在在的农民，他憨厚可欺，我也从来没有把他的话当一回事。可是有一次我在外面闯祸了，我不小心把邻居家的一个小孩推进了粪坑里，那粪坑里的水把小孩全淹没了，那时候我一下子就懵了，我不会游泳，那粪坑的旁边也没有可以用来援救的工具，我只能看着那小孩的头和手在粪坑里面晃动，而我却帮不上忙，那时我害怕极了，最后当我看了看四周，我发现四周都没有人之后，我撒腿就跑了。那时候我继父刚好路过那粪坑（粪坑是露天的，是专门建给栅栏里的猪排粪便用的，刚好建在道路的旁边），他见有人在粪坑里面挣扎，然后他就伸手下去把那小孩救上来了。要是没有我继父，那小孩没准就被淹死了，而我也必须要为我的行为付出严重的代价。
　　那小孩被救上来的时候还很清醒，只是头上身上全是黑乎乎的粪水，那小孩告诉我继父是我把他推进粪坑里的，我继父知道真相后很震惊，但是他自有他的办法。他带着小孩去江边洗澡，然后把小孩子带回家，并把这件事情的前因后果跟小孩的家长解释清楚，小孩的家长没有责怪我的继父，甚至孩子的家长在村里连提都没有提过这事，后来我母亲跟我说，是我那可怜的继父为求得人家谅解和宽恕，白白给人家干了一年的苦力人家才答应的。而我把小孩子推进粪坑的这件事情我继父从来没有在我面前提起过，仿佛这件事情从来就没有发生过一样。我的继父，他用他沉默的爱保护了我的自尊。也是从那时候起，我才没有那么叛逆，我也开始慢慢地接受了这样一位父亲，直到我父亲回来。
　　我父亲回来的时候，我继父已经在外面打工了，我也已经顺利地考上了大学。
　　我继父得知我父亲即将回来的时候，他变得手足无措，那时候他跟我们的感情已经很牢固了，他害怕我父亲回来后把他所做的一切都给腾空了。他想回家来，可是工厂不放他走，如果他走了连一分钱都拿不到，他只能无奈地留在了厂里。他打电话回家，我母亲安慰我继父，母亲说我父亲回来得正好，那样就可以办理离婚，好可以堂堂正正地跟我继父生活下去。继父也不好反驳，他默默地把电话挂了，我可以想像得到电话那头我继父的心情。后来发生的一切如我前面所说，我母亲和父母终究还是离了婚，我父亲带走了弟弟，而我还必须跟我母亲和继父生活在一起。可是由于我母亲瞒着我父亲为我找了一个继父，我母亲就没能从我父亲那里得到哪怕是一丁点的好处。可是在我眼里看来，我父亲就是一个无赖。我母亲不指望我那父亲给她回报，她很容易满足，她觉得离婚就是她的所求。可是我觉得这对我母亲来说不公平，所以这也是我为什么要来东莞找我父亲的原因。
　　我母亲跟我父亲离婚后，就来到深圳打工，我继父也在深圳。虽然我母亲和我继父都在深圳，可是他们却很少能够见面。我继父倒是常常打电话给我，可是每次都是匆匆挂掉，或者我们彼此都找不到共同的话题可聊。我父亲、母亲和我继父，他们没有一个人是真正懂我的，而我决定来东莞找我父亲，我父亲依然不知道。我只是跟我弟弟打了一声招呼，我就让我弟弟在车站那里接我，我弟弟接电话时的口气很不情愿，但是可能他觉得我是大哥，他觉得应该给我一个面子，就像我叔叔给我爸面子而去参加我爸的婚礼一样。
　　汽车从南头出发，在沙井上高速，然后在东莞南城下高速，途径东莞南城车站，最后到达东莞汽车总站，在经过了一个多小时的驰骋后，汽车如期地驶进了东莞汽车总站。从汽车总站出来后，我就打电话给我弟弟，然后让他过来接我。过了不到一会儿，我那弟弟就过来了，他一副休闲商务的打扮，如果不是他额头上显眼的胎记，可能我都认不出他来了。我们也就三年没见，没想到他在我父亲的影响下变得如此人模狗样，我已经很难把站在我面前的弟弟跟他小时候经常用袖口擦鼻涕的模样联系在一起了。
　　我跟我弟弟的感情一直不好，小时候他遭其他同龄人欺负我也从来没有帮过他。我记得他第一次被别的小孩子欺负的时候，他说“我告诉我哥哥去，让他来收拾你们，你们等着瞧”。可是每次我都让他很失望，到后来我再也听不到他跟别人提起过我这个哥哥。而他也变得越来越不爱说话，仿佛被世界隔离开了一样。因此我常常会见到他一个人在角落里发呆，或者看见他拿着其他什么东西去逗蚂蚁，可是等人们走近他，他马上就跑开了，他似乎对这个世界的人都产生了一种排斥，他完全封闭在自己的世界里。我母亲和继父也拿他没有办法，等到我父亲把他带走后，我们才发现，弟弟在我们这个家里是一个可有可无的角色。也许我在他的眼里，也是一个熟视无睹的怪物。
　　我没曾想到，才几年不见，弟弟就在父亲的影响下变得这么自信和优秀。我看着眼前这个跟我差不多高的弟弟，他穿着笔挺，一看我就知道他已经工作了。我跟他站在一起，我开始自惭形秽了。我脚下穿的是一双运动鞋，身上的衣服也旧得可怜，要命的是我的胡子还没有刮去，我跟我那弟弟站在一起往车站外面走，别人还以为我是乞丐。我弟弟是开车过来接我的，黑色奔驰，AMG车系，少说也要百万。看来我那父亲还真是一个有能耐的人，从我弟弟那里得知，父亲现在自己开了几间工厂，已经一跃成为市里面有头有脸的人物。我问我弟弟在做什么，他说在帮父亲打理公司，他问我为什么来东莞，我只是淡淡地笑了，我并没有告诉他我来的原因。不过我从我弟弟那精明的眼光和不屑的表情中，让我看穿了他的心理，他以为我是过来要饭的吧。
　　汽车在公路上行驶着，我舒适地躺在副驾驶位上。堵车的时候，我弟弟打开了音乐，都是一些酸了掉牙的情歌。他没有搭理我，我也不想跟他多说话。我找不到话题来跟他聊，我一聊他还以为我想巴结他了。我跟他已经不在同一个阶层了，他的一些看法和我的不一样，我的看法他也不见得都赞成。古人说言多必失，说话越多，自己的底牌泄露得也越多，我宁愿一句话不说，这样还能让我那可怜的弟弟自己琢磨去。如果我把我的想法告诉他，没准他会很鄙视我，这是我所不能容忍的。
　　弟弟打电话回家让家人准备晚餐，他先是建议上酒店去吃，不过被一个女人的声音否决了，我想这个女人就是我弟弟的后妈了。过了一会，弟弟就把车停在了一个高档小区的停车场里，然后我跟他并排一起走，我走在这个高档小区里，我感觉我自己的身价也倍增了许多。可是小区里的人似乎看我不顺眼，特别是小区里养的几条狗，看见我之后就乱叫起来，幸亏那些狗都被铁链给拴住了，否则非向我奔来不可。要是在乡下，哪条狗敢如此嚣张，我非剁了它不可，真是狗仗人势。
　　我们乘电梯上楼，视野一下子就慢慢变得开阔起来。我看着我面前出现了很多楼层，可是越往上，我看见有些楼层就被我踩在脚下了。弟弟说他们在别处还有栋别墅，不过目前还在施工，我不懂是真还是假，我对这个也不感兴趣。从电梯出来，弟弟掏出钥匙打开了一扇门，一个女人出来迎接了我，我从门缝里看见我父亲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旁边还坐着一个小女孩，小孩子正拿着遥控器不停地换台，全然不管我父亲的训斥。我换好鞋子后就进去了，我父亲第一眼看见我，瞪了我一眼，像审讯我一样，他突然冒出一句，看到你，我真失望。我说，我跟你感觉一样。他马上拍着我肩膀说，不错，这才像是我儿子。
　　晚饭的饭菜很丰盛，可是饭桌上气氛不是很好，只有我父亲一个人在滔滔不绝地说话，这让我想起小时候我父亲那些猪朋狗友上我家蹭吃蹭喝时的情景，那时候大多数都是我父亲说，而他的那帮弟兄大都是点头哈腰的。弟弟吃过一点东西后就回公司去了，吃到后来就剩下父亲和我。父亲拿出一瓶白酒打开，然后准备给我倒酒，他知道我来找他肯定有事。自古没有老子给儿子倒酒的，我刚想从他手里抢过酒瓶，父亲连连摆手，然后他拿过我的酒杯就往里面倒酒。他说，你还小的时候，你小子就常常给我倒酒，这些年，我亏欠你太多，这杯酒，让老子给你倒吧，也算是老子送你的成年礼。父亲的这些话，使卡在我喉咙里的很多话都缩回到了肚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