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文学网欢迎您! 用户笔名:密码: 【注册】
江山文学网  
【江山书城】 【有声文学】 【江山游戏】 【充值兑换】 【江山社团】 【我的江山】 【返回首页】
当前位置:首页>长篇频道>人生百态>命若青丝> 十七、女人的原罪 十八、 耍鬼 

 十七、女人的原罪 十八、 耍鬼 

作品名称:命若青丝      作者:木一爻      发布时间:2018-10-12 18:59:08      字数:10968

  十七、女人的原罪
  
  1
  王乔艺非常珍惜来之不易的工作,馆里组织书法摄影、音乐舞蹈等培训班,只要和手头的工作不冲突,她都积极报名参加,如饥似渴吸收新知识。
  在辅导老师指导下,王乔艺以自身经历编的音乐剧《一个女人的原罪》被作为范本,准备在文艺创作班讨论。辅导老师程正平二十九岁,师范学校毕业,理着朴实的小平头,笑容憨厚,讲起文艺创作借古喻今头头是道,深得众人好感。自己的处女作被辅导老师重视,王乔艺有些心潮起伏。到文化馆工作月余,她退了租屋,搬到职工宿舍,生活起居料理妥当,把儿子念念送了机关幼儿园。
  工作、学习、生活忙得不可开交,累并快乐着。准备去参加创作会,她穿了件儿子念念过周岁生日时买的灰格卡其布列宁服,圆领、双排扣,在墙上一面能照得见多半身的镜子前仔细端详:镜子中的女子长发及肩,别只月光银发卡,肤色白净,细长的丹凤眼中有一丝淡淡的忧郁。抿嘴,嘴角上扬,眉梢眼角随之上扬做了个笑的表情,镜子里的年轻女子便和她笑了……隔着数年的时光,和儿时的闺蜜青梅再度重逢,悲喜交加。没想到,在文艺创作会上,又见到了魏宗信老师,他从鱼水村回来不久,便调到文化馆当研究员。
  魏老师常出差外地交流学习,他在创作会上见到王乔艺乐眯了眼,师生两人,一双白皙,另一双骨骼突显的手握在一起。魏老师神情中有丝熟悉的慈祥,笑:小乔,没想到我们又在一起工作了。
  嗯,没想到。王乔艺点头,暗叹命运真是奇妙的东西。
  好好干。早就知道你有才。
  谢谢魏老师鼓励。听说明天让我和青梅跟您下乡调研,我可什么也不会,全凭老师指点了。
  没关系,咱们商量着办。魏老师一如既往的谦逊。师生俩松了手,都是说不出来的感慨万分。
  2
  入秋,路两旁的草木泛起了微微黄意,有风吹过,零零星星的柳树叶子从空中沿着不同的弧线飘落到地上。有的心甘情愿成为大地的附属物;有的挣扎着打几个滚儿最终殊途同归——沦落为泥土。
  这天大早,魏宗信带队,青梅和王乔艺随同,去鱼水村收集“爱社”傩舞资料。三人行中,青梅最为抢眼,琵琶襟红底绯色花夹袄,同色红条绒长裤,红鞋。齐肩短发随步态上扬,和上学时代判若两人。学生时青梅装扮得像个男孩子,特立独行不苟言笑,现在爱说爱笑开朗了许多。都是拜部队生活所赐吧?青梅说过,在部队每天穿军装,眼馋花红柳绿,现在有条件了,想穿什么穿什么。因为个子高,衣着抢眼,青梅像刚刚从年画上走下来的。穿了灰卡其布中山装的魏宗信和咖啡色细条绒上衣,黑裤子,黑鞋的王乔艺如一幅年画的活背景。公交车上的乘客不时看向三人组合,最后的视线多定格在青梅身上。青梅旁若无人笑脸灿烂,一会儿讲大早准备下乡时,她妈非让她带件棉长袍说怕变天,包在素色布包袱里像送她出家,她嫌累赘临出门悄悄藏在了门后面,这会儿耳根子直发烧,莫不是她妈发现了数落她吧;一会儿说往车站走的路上碰上个挑着担子卖小鸡的,那人年纪不大三根筋支只瓜脑袋不知瞎想什么了,担子挑偏了都没发觉,不是她喊了一嗓子,小鸡就跑了。你喊的什么?有乘客被逗乐了,问。
  卖鸡的。卖鸡的!小心你的鸡!青梅扬起眉毛毫不介意地回道。这下,乘客更乐了。三人此行目的明确,要实地观摩并从表演艺术入手,总结“爱社”傩舞古老、珍稀、奇特等特点,提出改进建议,最终形成书面资料,申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在铺了柏油没几年的公路上行进不到四十分钟车程,公交车停在南头镇的繁花地带,路两旁摆满了花布匹、熟肉、皮鞋腰带、狗皮膏药等各式各样活色生香又令人生疑的货物,这个地方的人爱赶集,三天一小集五天一大集。三人顾不上浏览,距离他们要去的鱼水村还有两华里的距离。下了车,他们挎起装了简单洗漱用具的挎包,穿过市声喧嚣向前直走过了个漫水桥,右拐踏上了一条蜿蜒的乡村小路。身带四张弓的魏宗信,走起路来,健步如飞,他年轻当兵打仗练出来的脚力,只要踏上路就行走得飞快,稍不留意便把同行者拉一大截。青梅见势急了,甩了甩短发、边跺脚边尖着嗓子喊,魏老师慢点,肚子都颠疼了,这么走下去肠子都要被你抖出来了。
  习惯了。魏宗信放慢脚步,笑笑。
  眼瞧着小路两旁有些萧瑟的小杨树,王乔艺想起程正平前两天写的《落叶》诗:落叶是疲倦的梦,等到梦醒了,四周静如尘埃,不再陷入风尘的纠葛。作为文化馆主要创作人员,程正平确实有才华,但男人写诗,不知怎么总觉得有些酸;女人写诗呢,又总有些矫情。这是王乔艺的浅见拙识,没敢和别人交流,怕人家笑话她妄自菲薄。程正平鼓励她写诗,说她虽然不会用词句,不会借意象,但有人生经验,思维丰富。他并且送了本《中国现代诗词典》给她,且真诚地和她讲,学习写诗,除了坚持练习,必要的技巧也要知道一些。王乔艺接过厚厚的砖块一样沉的精装书,心想,这实在是太高看她了,她哪懂什么诗呵词的,报了诗歌培训班,是为培养意趣也为消磨时间。
  ……貌似荒凉的村子轮廓渐渐近了,王乔艺心里由不得升腾起万端思绪。激愤、别扭、悔恨……诸多的复杂袭来,路上踩飞的碎石子儿溅到鞋里,咯得脚底难受,她依在一株碗口粗的杨树下弯腰脱鞋抖了抖,昨晚准备下乡衣物时就为穿什么鞋踌躇了半天,有双新买的黑色带舌皮鞋没舍得穿,那要等到逢年过节或是参加重要活动撑门面,穿了双半新的黑平绒搭袢布鞋,鞋口撑得松了,才往进灌小石子。
  小王,看看,村里盖了不少新房,路也比以前宽了。我离开后,你又在村里干了几年?魏宗信迎着斜斜射过去的阳光眯了眯眼,停在路边等她和青梅赶上。口里哼着“先帝爷下南阳御驾三请,联东吴灭曹威鼎足三分。官封到武乡侯执掌帅印,东西征南北剿博古通今……”尾音落没了,问。
  嗯。不到两年。王乔艺立起身,快走几步含糊地应了。
  那……你对村里的历史……有所了解?像被什么东西卡了一下,魏宗信不哼唱了,和缓的语气有些吞吐着。他应该是想起王乔艺曾嫁到鱼水村,丈夫车祸去世的那些悲伤往事,打住了。
  知道点皮毛的,了解不深。王乔艺声音低低的答,她显然不想就这个话题扩展开去。旧梦像藏在衣袖里的伤痕,早已结痂几乎感觉不到疼痛了却丑陋得不堪回首。静默中,听得到三人轻重不同的脚步声,在路上觅食的山雀飞起又落下,怎么有那么多雀巢呵!青梅指着树上远远近近鳞次栉比的鸟巢感慨。
  是呵,是。几乎每三棵老树就有一棵上面有鸟巢,如果不是青梅提醒,王乔艺是不会注意的。三人继续前行,不一会儿进了村,远远便看到那株被传说成神话的“鸳鸯槐”,树干根部直径约四五尺,树身长成基本对称的两支,不高,却枝叶茂密。青梅赶了几步跑到树下,伸长胳膊蹦了个高,手指几乎触到树冠了。这时,魏宗信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来似的扭头问王乔艺:小王,我在北城图书馆发现一本民国时期的《北城志》,原以为鱼水村那条地道是抗战时挖的,县志上讲,上古时期就有了原形。抗战又顺着原来的路线挖通了。你进去过吗?
  进过一次,又阴又冷的。夏天都得穿棉衣。王乔艺这样说是怕闻言已凑到近前的青梅好奇心顿起,提出来要去看地道,还要自己陪着,先打消她的念头。
  后面的山坡上有没山杏?这个季节该熟透了吧。青梅好似窥见了王乔艺不愿多谈往事的心思,故意往别处扯。
  好像有一两株。毛桃树比山杏树多。可哪能等到现在,还都青绿的时候就被摘光了。王乔艺答,这是实话。村附近山坡堪称“花果山”,梨花杏花桃花落了多半都挂果的,可长不到完全成熟就被半大小子们摘了。
  那“酸溜溜”总该有吧?咱去摘点冬天冻了吃。青梅不甘罢休。
  有倒是有。可惜熟一片,山雀就吃一片,全被它们吃光了。山雀可比人精了。王乔艺貌似苦苦一笑,她从山雀想到了姐姐王乔红。虽然一母同胞,可相比身段匀条容貌秀美的王乔艺,王乔红脸黄瘦、头发枯黄,个矮、腿罗圈,塌陷的鼻翼两侧还有许多雀斑,找了个比她年长十几岁形容委琐的兽医王成,生了两儿一女三个孩子。王成整天防鸡得传染病给瘟猪打针捎带给骡马接生,活计多挣的外快也多,他抽烟抽得凶舍不得抽好烟,别人送条十元钱的“紫云”,他去供销社换成十元两条的“黄金叶”或是“蝴蝶泉”,这年年初得肺病去世。姐夫王成死了不满一年,年近四十的姐姐王乔红就抓到了一个煤矿工人做丈夫。村里人给姐姐起了个名号,就叫山雀。那意思是说别瞧她长相丑,日子却过得精,会为自己打算。
  青梅不明白王乔艺的心思,听到连“酸溜溜”也没了不免有些扫兴。说,还是咱们桃花沟好,野果子多,没有山雀作害。我离开后再没回去过!她大概想起斑驳往事,一时间意气消沉默不作声了。
  片刻,到了原先的生产大队后改名村委会的院子里。几年来,鱼水村发生了不少变化,新窑洞林立,桃树、杏树比以前多了,然,村委会和学校还是共用一幢老院子,是财主韩庆家留下来的,砖木陈旧却极具古韵。彼时,新换了水泥柱桩的门楼,院墙显得比原先低了,大门由原先的本木色圆形换成长方形上了土黄色油漆,院子里左右两株柏树锯掉了,显得空旷了许多,从前院一眼就能望到后院的砖花栏和校舍。长得像瘦弥勒佛般的大队长王庆丰如今是村支书了,他和“爱社”傩舞新任社长韩晋平代表村委会出面,满腔热情接待了魏宗信他们。韩晋平年轻,身材魁梧,长相英气,面色洁净,下巴右侧长颗黑痣,手指上戴着银色方戒,怎么看都不像个村里人,他亦步亦趋跟在王庆丰身后,端茶倒水,多余的话不说。相比之下,王庆丰显得热络多了,他眯着细成一条缝的眼睛,视线直直从王乔艺脸上掠过,尔后落在魏宗信身上,笑说:“感谢文化馆领导支持,要能通过国家级非遗项目,咱村就出名了。演员们就更有干劲了。现在的年轻人可不比从前了,挣几个工分补贴就高兴。他们参加表演不是出于爱好,是想走南闯北的风光。村里的情况魏老师和小乔熟悉,你们就住在教师宿舍,铺盖都是拆洗好没人用过的。中午我让伙房做了猪肉韭菜水饺。小乔你照顾好领导们。缺什么东西了找我。”说着话王庆丰从衣服兜里掏出一盒“大前门”烟,让魏宗信。
  魏宗信嘴边的法令纹深且圆,笑的时候像两条括弧,他摆了摆手,说不抽。一旁的韩晋平早拿出只方形白铁皮打火机,一只手捂着,打出火苗。王庆丰从烟盒中抽出支烟燃了,深吸一口,脸上露出一丝陶醉。
  猪肉水饺在当时的农村,是逢年过节才能吃到的稀罕吃食。受此款待,魏宗信有些不好意思客气道:太添麻烦了,我们就在教师食堂,和教师们吃一样就好。青梅一反旧日的不苟言笑。扬起脸,眼角眉梢全是欢喜,一脸灿烂地说,谢谢王支书了,我要天天给您唱支“欢乐颂”。王乔艺附和着点了点头,强撑出个比哭还难为情的笑脸。隔着几步远,她似乎闻到了王庆丰口里呼出的烟臭味。在村西头,那条幽深黑暗的地道中央,对着雕刻在石壁上,红嘴唇,手指尖尖的女英雄简笔画,王庆丰曾经绘声绘色把她引入紧张激烈的鱼水村抗日战争史,就在王乔艺把女英雄的红唇和无畏联系在一起陷入遐思时,进行曲突然变奏,他猛然把她压在阴冷的石壁上,噩梦就是从那时开始的……一幕幕往事放电影般迭着来又去,沉落的全是辛酸和屈辱。
  王乔艺半咬着唇齿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感觉一开口,不争气的眼泪就会流下来。已经好多年过去了,王庆丰似乎还是老样子,脸庞像瘦弥勒佛,笑脸慈善,笑的时候嘴唇有些地包天,一副毕恭毕敬准备随时为人民服务的姿态。他的衣着比前些年光鲜了许多,四个兜的灰蓝色中山装,下面是黑条绒裤子,解放牌球鞋。不抽烟的时候,一只手习惯性地插在裤兜里,道貌岸然。王乔艺躲闪着他的目光,心里一阵莫名的厌恶……女人也许恶毒,但永远没有男人卑鄙,脑海里莫名其妙冒出这么一句,王乔艺立时想撕碎些什么或是砸烂些什么。
  
  十八、耍鬼
  1
  听说魏宗信老师回来了,村里不少人三三两两过来看他,有的还带了核桃、萝卜干,见面亲热的拉呱,这家那家争着请他去吃饭。魏老师乐呵呵的,能应则应。晚上,小卖部的王四儿过来,先冲魏老师鞠了个躬,道:魏老师我自打嘴巴了,当年是误会。误会您了。您大人不计小人过,赏脸喝两杯去。
  不提了,不提了。魏老师摆手神情有些不自在。
  王四儿转头又和王乔艺她们说:晚上不用等魏老师,我们俩要一醉方休。
  看着王四儿亲热地拽着魏老师的胳膊,离去的背景。青梅好奇,问:什么误会?
  魏老师当年在鱼水村小学任教,冬天天寒日短,放学后没个消遣,常被王四儿邀去喝酒,村里人围着火炉听他说书。有回喝大了被王四儿家老婆引诱到床上,没发生什么实质性的关系。王乔艺解释。
  青梅笑得哈哈。两人说起上学时反穿棉袄去政治老师宿舍,吓得他钻床底的事。
  他是做贼心虚,看上你了图谋不轨。还为人师表呢。青梅道。
  多亏你胆大,要我独自还不知怎样了。王乔艺又说起有年暑期,两人去城里卖杏,碰上小流氓,青梅一声大喊:干什么!我看谁敢耍流氓了。
  不是胆大胆小的问题,是邪不压正。
  反正你就是我的贵人。王乔艺感慨。
  两人天上地下聊到半夜,青梅正要关灯,王乔艺突然看到灯影晃动的地上,靠近她鞋子的地方爬着一只黑色的长虫,她碰了碰青梅的胳膊,压低声音惊惧地说:一条毛虫,快!我最怕那东西了。
  顺着王乔艺的指向,青梅看到了,披衣下炕找了块手纸,满不在乎捏了扔到屋角,又重重踩了一脚。
  确定死了?
  肯定死了。小虫子,又吃不了你,怕什么?
  吓死我了,想到它没死会窜到我鞋子里或是什么地方就不敢睡了。
  绝对没事。要不就开着灯?青梅提议。
  那就开着吧。王乔艺心有余悸。
  青梅头一扭睡了。王乔艺心里忽忽的,有好多年没惧怕过黑色的虫子了,细想想,不是没碰到过,是没在意过,而斯时,心态出了问题,明白一条小虫子构不成伤害却控制不了心里的惊悸,任由莫名的恐惧占据了整个心房,翻来覆去不敢弄出太大的动静,怕打扰了青梅,就那般睁着眼和暗夜对决,直到鸡打鸣了才蒙眬入睡。不知有多少只公鸡此起彼伏打鸣作为黎明的前奏。其实在鸡叫之前,王乔艺就被一只老虎惊醒了,那是一个不知什么人的家中,家徒四壁,墙上的灰泥都有些残破了,一位身形壮实面目模糊的恶人站在靠近窗户的地方静观事态,龇牙咧嘴的老虎慢腾腾向王乔艺逼近,她早就察觉了老虎要吃她的意图,屏气敛息趴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可老虎眼看着就要扑过来了,她吓出一身冷汗,想喊“救命”发不出声来,惊恐中睁开眼才知是梦,噩梦醒来四周一片黑黢黢。时间尚早,心怦怦跳着不敢再入睡。王乔艺和青梅睡在一张铺了蓝底灰白菊花粗布褥子的双人木床上,两人都盖着军绿色棉被,两条被子深浅有些色差,却都很沉,可见里面的棉絮质量不好,翻身时,床会发出细微的“吱吱”声,故而王乔艺醒了不动,佯装睡着,直到早晨的阳光从糊了毛头纸的窗户格子上透进柔和的白光,青梅猛然睁开眼,鱼跃着坐起身,边扯皱了的肚兜边叫:乔乔快起。
  青梅贴身穿的是件红蓝镶拼的肚兜,夹缝从左肩直穿到右胸部下面,上半蓝,下半红,蓝的部分绣着一朵红莲花,民族特色极了,王乔艺由不得多看了几眼,问:谁做的?我妈。好几件呢。回头给你一件。
  你穿吧,我不要。两人匆匆穿戴齐整,一天的时光从她们在一只花瓷脸盆洗脸开始,脸盆搁在细钢筋焊接成的架子上,那架子制作精巧,两边盘出两只掌巴大的耳,一边放香皂;另边放肥皂,洗内衣和袜子用肥皂,洗手脸用香皂。这样过了四天,组织了一次座谈会,走访了包括二爷爷韩怀俭在内的两个老艺人。老艺人讲他们小的时候去北神山的轩辕庙演傩戏,庙院内有两个池,前面的叫“黑龙池”,水黑得望不到底;后面的叫“白龙池”,水清冽能望到水底绿色的石苔。傩舞俗称“耍鬼”,村里的男青年都练。先练盘架子,傩舞套用的是小洪拳架子。
  王乔艺和青梅的娘家就在鱼水村后面翻过两道土梁的后山里——叫桃花沟,古时候,村村都有一支“耍鬼”(傩舞)队,王乔艺的爷爷参加过表演,家里的老窑中还保存着爷爷穿战裙,双手捧着鬼脸面具不知是刚从头上摘下来还是准备戴上去的相片。潜移默化,王乔艺从小对傩舞有极大的好奇,不过古时候表演艺术“传男不传女”,因为女人不能随便进庙门。王乔艺在村里任民办教师后期,正是改革开放,经济复苏,古文化成为热点的时期,“文革”中解散了的“爱社”傩舞重新组建,原“爱社”社长、村里人称二爷爷的韩怀俭被请出来训练年轻队员。改革开放后,招收了不少女队员,不讲课时,王乔艺就站在校门外的操场边上看排练,还学会了礼势、挽半叶等几个动作呢。傩舞不同于现代舞,动作古朴、笨拙,有种言语难以表达的神秘和威武。
  他们一行数人参观了轩辕庙的遗迹,韩晋平指挥“爱社”傩舞剧团在学校前面的操场上表演了武势、小桌、倒上墙几场,魏宗信戴副本色边框眼镜兴致勃勃地观看,不论是说话还是笑的时候,只要嘴一动,魏老师嘴角就出现两条深纹像对称的括弧。好像他说话全在括号里,是对人生的注释,他不时嘱咐负责拍照的王乔艺从各个角度多拍几张。青梅活跃得不得了,时而拿起鬼脸面具戴在头上,大头恶鬼般手舞足蹈疯几下;时而眉飞色舞跑到队伍后面学几招。王乔艺竭力稳定情绪暗暗要求自己专心一意做好手头的活儿,心却常飘忽在遥远的什么地方。这中间,她称嫂子的——一位黑瘦、身材干扁得像木板,没有女性曲线的四十多岁女人找过她,嫂子硬生生撑出一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来问了她的生活近况,她一一答了。嫂子又问起她儿子念念,快三岁了吧?平时谁带着了?还以为你回村里会领着回来呢,咱婆婆可想见了。后半句才是嫂子的目的和主题。王乔艺轻描淡写地应着,她忘不了当年嫁到夫家,他们把她当勾引儿子的狐狸精,当空气,从来没有给过她好脸。丈夫韩俊生车祸身亡后他们和她彻底断了往来。后来在她生了儿子,儿子过周岁生日时,这位嫂子和哥带了婆婆给孙子做的黄底黑花纹棉衣、棉裤,还有一顶缀了玻璃眼珠的虎头帽找到王乔艺,传达了婆婆想要认孙子的意思,被王乔艺拒绝了,她不想和他们再有什么关联。曾生活在鱼水村,隐晦灰暗的往事让王乔艺感觉度日如年,加上被老虎撕咬的噩梦,简直快要精神分裂了。青梅察觉到了王乔艺的异样,背着魏宗信和她挤眉弄眼:乔乔怎么失魂落魄的,是不是想儿子了?
  胃口有些不舒服,堵得难受。王乔艺摇摇头。就在他们下乡前两周,魏宗信老师家的房子拆了,盖食品公司和职工宿舍,魏老师夫妻和儿子一家三口暂时搬到文化馆,住在王乔艺隔壁。他们一家人都喜欢韩念念,王乔艺忙不过来时,就托魏大娘照看儿子。
  2
  调研结束那天,村主任王庆丰让村里的拖拉机送他们去公交站,给每人带了一份青豆、土鸡蛋。临了还拍了一下王乔艺的肩,展现出弥勒佛一样的笑容说道:小乔,听说你有儿子了,等城里开会时去看你,欢迎吗?
  当然,欢迎。王乔艺声音有些干巴巴,一阵莫名的厌恶袭来,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王村长,记得找我们,一定热情招待。不明就里的青梅豪爽地邀请。
  返程途中比去时的话题多了,魏宗信嘴角不停闪现出一波比一波深的括弧总结感受:咱们这趟鱼水村,收获真是不小。以前在村里教书,听说元宵节“耍鬼”,可没见过表演。
  我们大概上一二年级时见过,青梅还试着戴鬼脸面具呢。王乔艺道。
  我怎么记不得了。青梅皱眉,竭力回忆。
  你当时剪着娃娃头,穿件蓝与红碎布头缝的夹袄。我记得清清楚楚,周围的人都说你胆大。
  一点印象也没了。青梅摇了摇头。
  魏宗信神情欢悦地说:依我看祖先留下的这个傩舞文艺是块瑰宝,把舞与武,故事内容和表演形式融合在一起的确不容易。曾有外地的战友问我,你们北城的傩舞是从哪儿学的?演的是哪个朝代的事?为什么要用鬼脸面具?这就说明古典文艺和现代文艺不一样。“爱社”傩舞有代表性,传承性强。咱们回去得好好总结一下。
  魏老师水平就是高。我们都是瞎狗看星星,只图个红火热闹了。青梅甩了甩头发。
  也就过了三五天工夫,王乔艺发现,青梅稻草般散乱的短发竟然长长了些。和少女时代相比,青梅开朗了许多,也变得更加胆大妄为,却不愿做精细活儿。她半是奉承半是推脱地如此一说,总结整理资料的任务就不会落到她身上了。魏宗信嘴角的括弧一敛自顾说着:还有开场的那个“搂”式,演员们都说那是“搂抱”的“搂”。我琢磨了半天,觉得应该是“礼”式。“搂”手心是向里的,“礼”手心才朝外。魏宗信边说话边伸出右臂做示范状,咱们中国是古文明之邦,“傩”文化传承几千年了,上场不应该搂抱,而应该先行礼,以礼领舞、礼冠全舞才符合中华传统美德。小王你觉得呢?
  王乔艺点了点头。暗暗佩服魏老师的用心。当初在村里,她跟二爷爷韩怀俭学过傩舞,星期天还跟着出去表演过几次呢,虽然扮演的是站在场边助阵的小鬼,手拿小锣敲打着,嘴里有节奏地嗷嗷喊叫,但也算是身临其阵了,却从来没领会过动作要义。魏宗信才下乡几天,已经琢磨出这多道道来。馆里有人私下还议论魏宗信窝囊,馆长病休一年多了,由魏宗信主持工作,整天就知道扑下身子老黄牛一样埋头干活,年龄一大把了,干满一届就到退休了也不知给自己谋个转正。但依王乔艺看,魏老师心细,理解力深刻,思想丰富,心态平常是个不错的人呢。公交车回到城里的时间是晚上七点,天色已擦黑了,一路不停地有人下车,到站后车上已稀落无几,他们提着王庆丰送的里面放了鸡蛋和青豆的柳编篮子出了站,迎上去一位留分头、穿亮蓝青年服的男生,推着一辆铃铛歪了、车链盒子掉了的自行车,是接青梅的。因他的亮蓝衣服和青梅的红花衣服配在一起格外亮目,王乔艺看过去发现青梅的发夹不知什么时候在哪里掉了一只。她扬着眉毛介绍说来人是她的弟弟,名叫马小非。转头和小非讲:这是我们魏老师,王姐,我们一个村的。
  男生有些拘谨地问魏老师好,又和王乔艺点头问姐姐好。
  青梅见他点头哈腰的样子笑得欢了,说,我告你们一个秘密,这家伙可逗了,我妈刚收留我住到家里时,他用彩色粉笔在我床头上画黑、白猪头。我送他两身军装,才认我这姐。
  画猪头?魏宗信听了嘴角的括弧又闪,竟然难得的笑出了声,他和王乔艺的视线全移到了马小非身上,马小非被揭了短儿又被瞧得有些不好意思了,挠着头打了个“嘿嘿”。青梅玩笑够了,岔开话题,说,马小非同学买好了《香魂女》电影票,我妈已去影院了,我们要赶着去看电影。马小非早接过青梅手中的柳条小篮子挂在自行车把上,青梅一只手托在自行车后座架上腿一骗就要跨上去,姐弟俩瞬间融进了夜幕中……
  3
  从汽车站右拐顺走一条灯火零星的小巷就到文化馆了。北城文化馆是一座小型庙宇改建的,坐北朝南进了门楼,院子铺了老式方砖,窄窄的走廊是青石块砌成的,走的人多了,磨得油光滑亮。前面的小四合院是办公场所,踏上中央十几个冲着门楼的石阶有个观赏性的小八角阁楼,楼宇精致,八个檐角雕刻代表八方的小动物。从阁楼分左右两路绕到后院,是十几间连在一起的平房,用作库房和职工宿舍,王乔艺刚考进文化馆的时候,宿舍里住了七八个单身男女青年,下班后串寝室讲八卦分零嘴吃一片欢声笑语,这才过了一年多时间,男男女女陆续成婚搬出去住了,几间宿舍空了出来,宣传队演出回来晚了或是加班排练新节目时留宿。
  目前,常驻后院的只有魏宗信一家三口和王乔艺母子。魏老师是本城东街人,家里原本有几间老房子的,百团大战中,被日本鬼子投下的曲射炮炸塌了一角。修修补补又住了几十年,旧城改造拆迁,魏老师一家临时搬进文化馆宿舍,占两间房,旁边又盖了个小偏屋做厨房。听人谣传,魏宗信是个熊兵,打仗不往前冲,战友们都牺牲了,打完仗就剩他一个老兵,提了班长、排长。魏宗信的妻子——人称魏大娘,是他行军路过一个村子遇上的孤女,颧骨高,下巴缩回去,两条又黑又粗的辫子摆过腰间,走路迈着细碎步子。她比魏宗信小一轮,属羊。不知听谁说过属羊的命不好,魏大娘从来不承认自己属羊,她年轻时在缝纫社上班,整天锁扣眼儿扎裤子,质量做工和别人一样看不出差异,数量却总比别人多一两件。老来眼睛花了,上了火,眼睛发糊看东西重影儿,有次把踩扁了的酒瓶盖了看成五分钱硬币;又把五分钱硬币看成酒瓶盖儿,不能上班了,就在家做些缝缝补补的活儿。
  他们的儿子魏朴山心灵手巧,小时候得过中耳炎,耳朵有些笨,经人介绍娶过个四川媳妇儿,媳妇儿长得标致。笑的时候露出一口白牙,干活儿利索,像电影《春苗》的女主角,魏朴山很是喜欢。年轻夫妻携手相爱过了几个月鱼水相欢的日子,某天,媳妇儿突然口吐白沫昏厥过去,送到医院,检查不出是什么病。隔了几天,同样的症状又出现了,家人大惊失色害怕是得了什么怪病,媳妇儿才招认自己是犯了毒瘾,当时北城境内罕见吸毒的,毒瘾发作无药可救,只得又送回四川。为此,魏朴山消沉了好长时间。原本不是他的错,他却好像做下了什么丢人的事,遭报应了,走路都不敢抬头看人,本来少言更不说话了,再给他介绍对象,不是女方嫌他是结过婚耳朵失聪,就是他看不上女方的粗劣庸俗,一来二去,心灵备受打击。魏朴山在图书阅览室当管理员,每天沉浸在故纸堆中,和古圣先贤打交道,日久天长似乎脱离了现实人生,见了谁点个头,不会应酬客套虚与蛇尾。他们两家住处中间隔着库房,里面堆放了过期的报纸杂志。有段时间住了老鼠,可能大老鼠生了窝小老鼠,每到夜深人静,隔着薄墙壁,两家人都能听到大老鼠肆无忌惮蹿上跳下伴着小老鼠的吱吱叫声像敌特情报站被查获,企图仓皇逃离……
  一片混乱,烦人。魏朴山找了几根铁丝、弹簧自己动手做了打鼠夹子,里面放了几粒粮食做诱饵夹死两只大老鼠,又和同事借了只狐狸黄老猫关进库房几天后老鼠才彻底绝迹。期间,念念在的幼儿园发生了一起事故,有位单身妈妈接了三岁儿子,在教室门口和幼师说话,没留意儿子跑上了滑梯,手没抓牢,身子失去平衡一头栽下来碰伤了脑袋,地上随即出现了一摊血,哭都没声儿了,送到医院没能活过来,妈妈伤痛得寻死觅活……那之后,园里规定,接送幼儿必须手接手,不能有半点疏忽。
  魏大娘说自己闲人一个,主动帮忙接送和照管念念,王乔艺要从每月工资中拿出几元给魏大娘表心意,她死活不要。魏大娘哼着“歌唱二小放牛郎”的调调说,这样就见外了。她就待见念念这孩子,眼睛黑得像葡萄仁儿,不吵不闹,懂礼貌,通灵似的。魏大娘嗓音不好却喜欢哼民歌,什么“初一到十五”“军中绿歌”“沂蒙山小调”,记不清词儿,只能哼个调调。
  从北城幼儿园到文化馆,在两条路,一条走热闹的街口,蛋糕店、糖果店、百货商店一家接一家琳琅满目;另条是捷径,出了园门往后拐,路过一片长着小树的林子,再绕过一个建筑工地就到家了。念念喜欢走捷径,爱钻进去找小昆虫玩,有回捉住了一只“叫蛐蛐”,魏大娘用细柳条编个小篱笆笼子养在家里,念念踩了木凳子掐王乔艺栽在花盆中的葱叶喂;有魏大娘宠着,念念蹬鼻子上脸,常赖在谷家。最初魏朴山不大会和这么小的男孩玩,耐不住念念跟屁虫似的跟着,喊他,长腿叔叔吃饭了,长腿叔叔睡觉了,长腿叔叔你的书掉了。魏朴山个子高腿相应的长,念念站到他身边,脑袋刚超过他的膝盖,没有人教,念念就叫魏朴山“长腿”叔叔了,魏朴山被他叫暖了,主动教他学叠纸,用旧报纸叠纸船、纸元宝、纸飞机,念念最喜欢叠纸飞机,由此派生了个爱好就是收集纸片,各种包装纸、写了字的白纸、零碎手工纸等,念念从幼儿园到家把书包往床边一放,从里往外掏纸,叠的飞机放在床底下一只纸箱里。念念的书包是魏大娘用一只军用挎包剪短了背带改制的,包口挨着缝了三只“红五星”,旁边还用墨绿色丝线绣上“念念”两个字,并且教他,这是念念,念念就是“你”。
  ——领会了“你”的专属意义,或者是幼小的心灵被莫名的感动了,念念眉开眼笑,常常故意把绣着名字的那面扭到显眼的地方,去了幼儿园,碰上小朋友的家长偶尔会问,你是念念了?是,思念的念。念书的念。形影不离的背了几个月,热切劲儿过去了,“你”暂时被丢到了脑后,大部分时间念念用收集的纸片叠成大小不等的飞机,用蜡笔在机翼上画不同颜色的涂鸦,有次画了只小小鸟,魏朴山看见了给他讲飞机撞上小鸟会出大事故的原理。念念不画飞禽了,画云、画月亮和星星。从幼儿园到家如果天气好,他拿大小颜色不同的飞机去院子里放飞。
发表评论 查看评论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分享按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