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月儿弯弯照九州，
　　几家欢乐几家愁，
　　几家夫妇同罗帐，
　　几家飘零在外头？
　　道路两旁稀疏的稻谷大多已经收割，只残留半截稻秆杵在干裂的土地上。放牛小孩稚气地哼唱着歌谣，秋风伴着歌声带来阵阵的清凉。
　　沈原想起明日就是中秋，月圆之日，也是羽族的起飞日。沈原记得，在北陆宁州的日子，到了起飞日，羽人们化生翅膀，腾跃而起，在月影下追逐，这是一大盛景。自从擎梁会战后，东陆华族与宁州羽人交恶，东陆再也不见羽人的踪影，也见不到羽人翱翔天空。
　　沈原样貌平庸，一副圆脸，一双眯眼，加上狡黠的眼神像一头狐狸。莫一是当年还夸奖沈原的样貌，说沈原的样貌不出众，丢在人群中分辨不出，适合做一个探子。沈原也就作为职方司的探子在北陆待了好些年，也闯下大好名声“沈狐狸”。名声过大，各方都在注意，沈原就无法继续做一个探子，三年前返回东陆。
　　刚回东陆时，沈原是被举荐做南淮城的知事，后来却来到衡玉城。沈原调查得知，是陆丙在其中作祟，而自家的哥哥沈放为了避嫌不帮忙说话。沈原对此事怨恨极大。
　　沈原今日收到三份文书，一份来自雷州，两份来自天启城。
　　来自雷州的是军情。报告说，今年尚未入冬，逢南河北岸就出现大量的土鬼。这是十分反常的现象。往年在入冬之后，魅灵才会带领着土鬼从云州跋涉而来，侵扰雷州人族的土地。今年的反常是，过早地出现土鬼，却不见魅灵。
　　两份来自天启城的情报，一份是朝廷的手令，要求各地职方馆强化治安，多多抓捕罪犯送往雷州加入黑黥军。另一份是沈放和李庶的手信。信上说在廷议上，皇上批准了大皇子征伐云州魅灵的提案，泉明谢家的谢知玄出任两府刺史，不日在朝会上公布，宛、雷两州的形势变得微妙、紧张，让沈原打起精神，谨慎对付。
　　看到三份文书后，沈原想起衡玉城北码头附近的流民，今年的流民越来越多，是个隐患。于是，沈原邀约衡玉城太守徐明一起到衡玉城北码头附近巡视流民的聚集地，捕头铁铉也在一旁作陪。
　　按照晋帝国的律例，各地官员遇到流民，应该捉拿遣返。可是流民一旦决心离开故土，又如何能遣返得了？
　　两年前，莫一是推举沈原加入天铎武士团。沈原曾偷偷返回天启城面见莫一是，连沈放、李庶也不告知。对于衡玉城的流民问题，莫一是说道：“东陆地少人多，而雷州地广人稀。流民在东陆生存艰难，逃往雷州仅仅是为了混口饱饭。对于流民，不要拘泥于朝廷律令。”
　　同时，沈原发现雷州的世族、商人高价求购人口。有了莫一是的默许，沈原又结交了雷州逢南李家的公子李儒，于是沈原联合李儒、徐明，做起了贩卖流民的生意。
　　难得秋高气爽，沈原早早就下了马，与徐明、铁铉两人走在田间路上，前方不远处是一片密林，为流民搭建的棚舍就藏在密林后面。
　　沈原说道：“徐太守，今日我收到了朝廷手令，朝廷要求各地强化管控治安，多抓捕罪犯。”
　　徐明年轻时也是一位有名的才子，曾经相貌堂堂。为官多年，徐明终日点头哈腰，这时的相貌染上了一层卑微、猥琐。徐明缩肩塌背，跟在沈原背后，讨好地说道：“一切听沈大人的安排。”
　　沈原的目光瞄向另一侧的铁铉。铁铉形象粗犷，额头上烙着一个黑色的“罪”字，还有一横新添的烙印横跨“罪”字。这表明铁铉曾经是罪犯，加入过黑黥军，因立功抵消了罪责。铁铉神情淡漠，似乎还没酒醒，走路摇摇晃晃。
　　“铁捕头有什么看法。”沈原问道。
　　“没什么看法。你们职方司说谁是罪犯，那他就是罪犯。衡玉城人口那么多，捉拿就是了，还怕没有足够的罪犯给黑黥军充数？”
　　沈原略显尴尬，后悔问铁铉有关罪犯的问题，明知铁铉曾经做过黑黥军，问这样的问题是自找苦吃。
　　“也不能完全污人清白，确实违法的才能抓；也不能听罪犯的一面之词。铁捕头在黑黥军里听到不少流言蜚语，对我们职方司误解太多了，也难怪。呵呵。”沈原呵呵地笑着，掩饰自己的尴尬。
　　铁铉直言不讳顶撞沈原，急得徐明在一旁拼命地给铁铉打眼色，铁铉装着没看见，依然如故。铁铉说道：“衡玉城里的刀客、流氓，许多本来就是盗匪罪犯，一抓也是一大把，他们会武艺，充入黑黥军与魅灵打仗最是合适。可是我能抓他们吗？他们背后都有各家的世族大佬，我抓不了。”
　　见到铁铉如此不给情面，沈原停下脚步，脸色垮了下来。可是铁铉说的是事实，又不好对铁铉发火。另一边的徐明头勾得更低，试图伸手去拉住铁铉，不让铁铉说话，手伸到半途又缩了回来。
　　幸好这时前方的树林方向传来喧哗、打斗声，似乎有流民在闹事，铁铉跨步如飞冲了过去，丢下沈原、徐明两人不顾。
　　铁铉走后，徐明唯唯诺诺，向沈原赔罪，说道：“沈大人，铁捕头顶撞大人，言语上多有得罪，下官在这里替铁铉配个不是。你看，铁铉是粗人，也曾经是罪犯，说话不知分寸。大人大量，不跟这些贱民一般见识。不过，铁铉也是用处的，平常都是他过来管理这些流民，这些流民也是服他。”
　　看到徐明在自己的面前卑躬屈膝，沈原气顺了不少。即使徐明官阶比沈原高，在沈原面前也得刻意讨好。看到官员乃至世族在自己面前表露恭敬，沈原内心里总会涌一股得意和豪气。这是权势的力量，沈原喜欢拥有权势的感觉，也决不允许别人夺走手中拥有的权势。
　　沈原简单地说道：“没事。”
　　看到沈原的脸色好转，徐明探头靠近，说道：“沈大人，有一事要向你禀报。今天曹长史曹安过来找我，提出他们世族要在流民的生意多一成分成。”
　　“大胆！”
　　沈原的怒骂吓得徐明把头缩了回去。
　　“我不是说你，我是说曹安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这个猪头干的那些丑事以为我不知道？不是看在他是世族的份上，我早就把他绑去雷州，让土鬼啃光他一身的肥肉。你回去告诉他，在流民生意上，我沈原有四成，李公子有两成，你徐明只有一成，他曹安代表衡玉城世族有两成，还有一成是用来各处打点。你问问他，到底想从谁的手上拿走一成，我的还是李公子的。这些世族手脚不动，不用出力，白白拿走了两成分红，即使这样还是不知足。”
　　“是，我回去后就会告诉曹安。有你沈大人主持公道、大局，世族也不敢乱来。”
　　晋帝国世族势大，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势族。为官家世出身最为重要，能力反而是其次，朝中的官职多数由世族把持，寒门难有出头之日。一般而言，徐明出身寒门，做官做到县令就是尽头了，断断做不到一城太守。
　　雷州的天南都护府、安西都护府虽然也是帝国的地界，但是在两府内部许多人不服朝廷管辖。衡玉城联结雷、宛州，地势险要，形势恶劣，常出事故，世族不愿出头担任太守，衡玉城太守的位置才落到徐明头上，实则是用徐明来顶罪背锅。所以徐明才会尽力讨好沈原，也是为自己找一棵遮风避雨的大树。
　　曹安的家族是宛州西南部知名的世族，绥中曹家。曹安是衡玉城长史，官职比徐明的太守低一级别，但是曹安凭借自己是世族，架空了徐明，压了徐明一头，欺凌在徐明头上。
　　沈原和徐明走入密林。树林占地短浅，沈原二人很快走出树林，视野豁然开阔，眼底下是一处下坡，坡下是广阔的海滩。流民的棚舍就建在海滩上，一排接着一排，连绵一大片。
　　铁铉正拿着一条木鞭在坡下殴打两位流民，铁铉边打便骂：“你们为何来到这个地方？不都是因为没饭吃，想到雷州混饭吃么？都是没饭吃的穷人，不能有话好好说？是不是舍粥撑着你们了，竟然开始有精力相互斗殴。这么有力气，你们参军打魅灵去啊，或者去抢世族的钱财，老子当年就是这么做的。你们倒是有志气，穷人为难穷人。”
　　两位流民抱着头跪在地上，不敢出声。围在周边的流民纷纷点头称是。也有流民求情说道：“铁头领，饶了他们吧。大伙迟迟不能过海到雷州去，眼看这天气越来越凉了，大伙心里着急，脾气就会大了些。”
　　“心里着急你们就斗殴？有种你们游过这云望海峡。一直不缺你们的舍粥，雷州的商船不过来，你们就得耐心等。”铁铉拿着木鞭指着说话的几位流民大声喝道。这几位流民纷纷惭愧低下了头。
　　打骂一阵，铁铉有些累了，丢下木鞭，大声喊道：“通知各棚舍的头目都到我这里来，我要开会。”言罢，众人快速散开，各自去寻找自己所在棚舍的头目去了。
　　沈原看出，铁铉用上黑黥军军事管制的方法管理流民，点头地说道：“这个铁铉是有些能耐。”
　　“沈大人，今年不知发生什么事，雷州的商人迟迟没有到来，流民越积越多，现在大概有三万流民了。舍棚已经不够，衙门的存粮也快要见底。”
　　“舍棚不够就让他们这些流民自己修。粮食不够就掏钱去买。一个精壮劳力贩卖到雷州最少五十两银子，而五两银子就够他吃一年。难道他们还会在这里住一年？别舍不得花这几个钱，到时我也会补贴你一些。千万别让流民闹事。”
　　“是，是，沈大人说得对。不过，眼看到了中秋，天气转凉。你看这些流民都是衣衫褴褛，连像样的衣服都没有。要是入冬，还是留着这么多流民的话，棉衣棉被也是一大笔开销。沈大人，要不你找李公子问问，今年的雷州商人为何还没过来？”
　　“今晚上有宴会，我已经约好李公子，到时我会问问他。”
　　“那就好，那就好。”毕竟一旦出现流民闹事，对地方主官来说就是失职，那是杀头的罪。徐明在内心里还是着急流民的安定。
　　已到晚饭时间，各处舍棚炊烟袅袅，流民的生活井然有序。沈原站在高坡上看了一会，没有发现需要自己操心的地方，转身离开。
　　“咱们回去。”沈原说道。
　　“沈大人不用再到处看看，四处巡查？”
　　“不用了，徐大人管理有方，是我多虑了。”
　　“哪里，哪里。这都是沈大人把持大局的功劳。”能得到沈原的夸奖，徐明自然高兴。
　　两人尚未走出树林，迎面看到沈原的属下刘豹气喘吁吁地走来。
　　“什么事，豹子，这么火急火燎的。”沈原向刘豹招呼道。
　　“沈头，上面来的方从哲让我通知你，他准备今晚与罗三交易青羊炉，约在长顺酒楼，会面时间是三更。方从哲让沈头你带着兄弟们过去协助。”刘豹汇报说。
　　沈原说道：“罗三不是骗了方从哲两次了吗？怎么今晚还要交易？知道了，到时你们先过去，我迟些再到，晚上要先见见雷州的客人。”
　　刘豹表情为难，几度想开口，却又把话吞了回去。
　　“豹子，你不用为难，不就是三更么，我到时赶到长顺酒楼就行。”
　　“沈头，不是这个意思。那个方从哲脾气有些大，沈头你不在场的话，弟兄们不服他。”
　　“嗯，你让弟兄们稍微忍耐一下。”
　　青羊炉只是一个传说，沈原是不相信青羊炉的存在，方从哲找寻青羊炉十年，至今一无所获。沈原更关心自己的生意，除了流民的生意外，沈原要跟李儒商谈的还有军械的生意，走私军械的生意才是最赚钱的生意。
　　刘豹不解地问道：“沈头，这青羊炉是什么东西？要专门出动一位职方司候正寻找？”
　　“青羊炉是魅的圣物。玄中记有云：百岁之树，其汁赤如血；千岁树精为青羊，万岁树精为青牛，多出游人间。相传青羊炉是越州河络打造的魂器，能辨识魅灵。可是哪有真实的青羊炉？青羊炉就是一个传说罢了。”徐太守学识不错，对各种典故信手拈来，也喜欢招摇自己的学识。这些学识也是徐明赖以生存的本领，让别人不会低看了徐明。
　　刘豹纯粹就是一位粗人，听到徐太守这种文绉绉的话，反而一头雾水。
　　沈原大大咧咧地解释道：“这事说来话长。跟我们晋王朝这么多年都还没设立太子有关。有些话在中州是不能乱说，豹子你是从中州过来的，所以不知道。衡玉城天高皇帝远，告诉你也无妨。”
　　“哦？”
　　“三十五年前，也是太元十年，当今皇帝司马昽遇见唐献容，就倾倒于唐献容的姿色。唐献容芳华绝代、倾城倾国。我们好色的皇上也不调查唐献容来历，就强占了唐献容。后来，甚至不顾众大臣的反对，纳唐献容为妃，称为华妃。第二年，华妃生下大皇子。待大皇子五岁时，华妃去世。这时，有流言蜚语传出，传说华妃是魅。皇上才开始怀疑华妃的来历。”
　　这是大晋王朝的宫廷秘史，却是流传甚广、众所周知的宫廷秘史。疑忌导致皇帝司马昽不肯立太子，父子相疑。最终，华妃到底是不是魅，就成了司马昽的一块心病，成了晋帝国的忧患。
　　沈原说这些事时，似乎在说寻常百姓的家事，没有丝毫对皇帝的尊重。徐明早已听说这些秘史，面无表情。而刘豹则惊讶得瞪大了眼睛。
　　“到了太元二十年，丽妃王文君生下二皇子。而大皇子司马德川聪慧端正，二皇子司马德牧愚钝荒唐。丽妃王文君又出自宛州南淮王家，是太宰王伯仁的妹妹，无论是从血脉亲情，还是从操控权势来说，四大家族，尤其是南淮王家更倾向支持二皇子。于是，皇上猜疑大皇子，也不放心二皇子继位，怕二皇子继位后会发生外戚干政，再来一次禅让，司马家失去天下。”沈原边走边说。
　　这涉及到晋帝国的朝局形势，大晋的门阀世族势大，皇权衰落，皇帝不能专权，朝廷大权主要由世族掌握。著名的世族有：南淮王家、泉明谢家、夏阳桓家、九原庾家，号称四大家族。而南淮王家势力最大，有著名的同胞三兄妹，王伯仁当朝太宰，王文君是二皇子的母亲丽妃，王敦敏虽不为官，却是宛州商会大当家、天下首富，雄霸宛州。
　　晋帝国的世族也分三六九等，最高一等是四大家族，这都是雄霸一方的大豪阀，福泽已经连绵数百年。次一等是天启城附近帝都盆地的世族，这等世族近水楼台先得月，由于靠近天启城，常有家族子弟入朝为官。再次一等的是如逢南李家这般，虽然实力雄厚，不过是新崛起的世族，底蕴不够，被老世族瞧不起。
　　绥中曹家已是低等的世族。但徐明作为寒门，寒门与世族泾渭分明，徐明都不敢得罪曹安。沈原能手握重权，那是仰赖沈放，仰赖莫一是，仰赖天铎。
　　“华妃的身世就成了皇上的心病。华妃是否是魅，就决定太子之位的人选，决定我们大晋的朝局走向。传说青羊炉能分辨魅的身份，即使是过世的魅，只要留有毛发，也能辨识。方从哲就受了皇命追查青羊炉。不过，听说这几年皇上对大皇子的态度有所转变。”
　　虽然沈原所说是不争的事实，但话语大逆不道。沈原一直对不能做南淮城职方馆的知事耿耿于怀，认为皇帝司马昽偏信陆丙。在这个时代，已经有许多人对晋皇帝不恭敬，不差沈原一个。
　　“沈头，如果青羊炉证实华妃是魅，那么只能二皇子继位了吧？”
　　“不一定，皇上的心思很难猜测。”
　　“华妃是魅，大皇子是魅的后代，大皇子继位，天下人都会不服的。”
　　沈原想起大皇子准备征伐云州魅灵，这时候恰好又碰上方从哲要交易青羊炉，心中隐隐不安。沈原依然坚信青羊炉不过是个传说。
　　沈原又记起自家哥哥的信上说，谢知玄出任两府刺史。沈原知道谢知玄，有名的美男子，年纪轻轻就位高权重，还有陆丙，陆丙也是大皇子一派的。沈原不无恶意地想，要是真有青羊炉也好，让这些世家公子头大去吧。
　　“朝堂上的大人物的手段不是咱们能想到的。谁做皇上跟我们这些人有什么关系？谁做皇上，我们不也一样像狗一般给世族卖命？”沈原悠悠地说着，又突然转身对刘豹说道，“通知张虎，抓几个刀客，不管是什么背景，最好是曹安的人。我要立威，免得被人嘲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