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唐积示和朱时风粗鲁地捆绑牛二吕，谢七娘没有阻止，而是和孩子抱头痛哭，仿佛家里出现了惨绝人寰的灾祸。村里能来的人都赶了过来，他们不像以前那样七嘴八舌地议论，都惊恐不安张口结舌，仿佛嘴巴上贴了封条。他们瞪着眼睛看着牛丰收，希望他出来说话。牛丰收不得不对李勇敢说：
　　“别捆了，给伢子一个面子。”
　　李勇敢惊愕地看着他，心想：
　　“你这么仁慈，怪不得生产队治安很差。”
　　在唐积示和朱时风即将捆绑好牛二吕时，他很不情愿地说：
　　“解开绳子，不要捆了。”
　　他又向牛二吕示好：
　　“幸亏碰到我，如果是叫五支书和国才主任，就是其他人，也不会放过你。”
　　牛二吕抓住机会，连声哀求：
　　“我不会忘记你的大恩大德。”
　　谢七娘也停止哭泣，并反复说：
　　“我们全家人，都会记着你的恩情。”
　　李勇敢见时机成熟，就指着那只让他心神不定的麂子，并说：
　　“那个东西，我要带走。”
　　牛二吕没有说话，李勇敢就看着泪水涟涟的谢七娘，神气地问：
　　“你说行不行。”
　　谢七娘没有看着牛二吕，像往常一样用眼神征求他的意见。她主动说：
　　“行，你拿走好了。”
　　可是李勇敢随后说话，让牛二吕和谢七娘对他恨之入骨。他说：
　　“不是拿走，是没收。”特别是：
　　“你非法捕猎集体财产，是偷窃行为。”
　　让牛二吕多少年后还在骂他，谢七娘也骂他泯灭人性，会断子绝孙。
　　李勇敢想独吞麂子，在唐积示和朱时风争抢着过来扛麂子时，他果断拒绝了，还斥责他们：
　　“好好看着他，他跑了就拿你们是问。”
　　他扛着麂子跑了起来，似乎要逃之夭夭。他以此表明扛着麂子很轻松，他们却这样认为：
　　“他想独吞麂子。”
　　李勇敢喜气洋洋，当年他扛着小羊羔给老丈人送去聘礼，就是这个样子，不过那时小羊羔捆绑着装在竹篮里，还咩咩叫唤。他伸着嘴吹着口哨，也是以前的曲调，这不是机缘巧合，是习惯动作，他也只会这几句调子。早起的社员羡慕地询问，他也没有停止得意地吹着口哨。在不得不回答时，他用夹杂口哨的声音告诉他们：
　　“在山上抓的。”
　　牛二吕很想说出抓捕的经过。他不停地努着嘴，又咕叽地吞咽口水，那些想说的话，以及满脑子的想法，却始终没有说出来。过了很久，他才这样说：
　　“看在麂子的份上，你们要关照我。”
　　唐积示和朱时风连连说是，并夸赞他有本事，是远近闻名的捕猎能手。他们说要跟他学习技术，希望他不吝赐教。牛二吕被石头绊了一脚，跌跌撞撞，他们争相搀扶起来，唐积示还说：
　　“你慢点。”
　　朱时风也紧张地喊出：
　　“师父••••••”
　　他赶紧用喔哩哇啦的声音掩饰，并大声咳嗽，极力表明那个让人大惊失色的声音，是身体不适的缘故。当牛二吕说他们比任天保和任继保善良仁慈时，李勇敢却说：
　　“对待坏人，不能心慈手软，这方面你们还需要磨练。”
　　李勇敢没有将麂子交给黄叫五，而是将麂子寄存在远房亲戚黄小毛家里。他揉捏酸痛的胳膊，突然想到应该让牛二吕扛着麂子，自己就不会脖子疼痛。他恨恨地骂了一声，本来是后悔自己愚蠢，连这个便宜也没有得到。牛二吕却吓得哭了起来：
　　“天地良心，你不能落井下石。”
　　黄叫五见他们抓来了牛二吕，连连说他们辛苦了，也说：
　　“大队党支部要给你们记功。”
　　他嘱咐刘素云给他们倒茶，也上去帮忙，像招待公社领导。他还说：
　　“泡热茶，放好茶叶。”
　　牛二吕自恃给黄叫五送了一只鸡，就主动坐在炉火边，还伸手去端茶水。黄叫五没有制止，却对唐积示和朱时风使眼色，也努着嘴。他们同时向牛二吕伸着手，但又停在那里，想到将来向他请教抓捕野兽，他们尴尬地笑了。朱时风还替他说话：
　　“他抓捕野兽，有一套本事。”
　　黄叫五见他们没有动静，就骂了起来，也过来抢夺牛二吕的茶碗。牛二吕张大嘴巴，赶紧喝了一口，结果烫得噗噗地吐了起来，也呲哇乱叫，还将茶水弄到身上。黄叫五大声吼叫：
　　“你这个盗窃分子，没有资格喝茶水。”
　　刘素云端着碗倒掉剩余的茶水时，深深地皱着眉头，端庄的脸变得像烤焦的尼龙布，仿佛牛二吕得了肺痨病。她似乎要打碎茶碗，或者扔到坡下的茅草里，但她举了举又放了下来，然后将茶碗放到角落里，心想：
　　“可以拿来喂猫。”
　　她也冲着牛二吕喊叫：
　　“你不要弄脏了我的碗。”
　　牛二吕羞愧难当，也痛恨他们。他羞怯地低着头，眼泪甩了出去，巴达巴达，下雨似的。他身子触电一样抖动起来，长凳嘎吱作响。他呜呜地哭了起来，还说到给他们送鸡的事，他们没有听到喔哩哇啦的声音里，有不利于他们的声音。在这个对手毫无还手之力的场合，他们依然肆无忌惮地宣泄自己的情绪。黄叫五咆哮起来：
　　“老实交待，其他稻谷弄到哪些里去了。”
　　“我没有偷，有人栽赃陷害我。”牛二吕极力辩解。
　　说到具体事情，刘素云只会喊口号，还振臂高呼：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牛二吕只顾呜呜地哭，哭得很伤心。当黄叫五和刘素云，还有肖国才大声地训斥：
　　“你哭死呀。”以及：
　　“别哭了。”还有：
　　“要哭就回家哭去。”
　　他才战战兢兢地说：
　　“我真的没有偷窃，有人陷害我。”
　　不过在他们争着指责：
　　“那只箩筐你怎么解释？”还有：
　　“你逃跑躲避，又是为什么？”
　　他却没有回答，只是伤心地恸哭，以为这样能打动他们，也很好地掩饰自己。在他们耐心等待他给出结果时，朱时风突然傻乎乎地说：
　　“他能赤手空拳抓到麂子。”
　　“放空炮。”黄叫五轻蔑地看了他一眼，也冷冷地说：
　　“有这本事，怪不得能偷窃到生产队的稻谷。”
　　但他马上又说：
　　“麂子呢？”
　　朱时风惊恐地看着李勇敢，希望得到他允许，或者由他自己说出来，可是李勇敢表情严肃，像烧坏了的假面具。黄叫五怒目圆睁，刘素云表情难看，朱时风脸颊抖动不已，显得异常痛苦。唐积示幸灾乐祸，还摇头晃脑，并得意地用手指头敲打桌子。朱时风支支吾吾地说：
　　“李营长将麂子放在黄小毛家里。”
　　黄叫五和李勇敢长久没有说话，像憋着一股劲。刘素云上蹿下跳，却找不到合适的话讥讽李勇敢，像生不出孩子似的。黄叫五对着李勇敢咬牙切齿地说：
　　“怎么不将偷窃犯捆绑起来，这是你工作失误。”
　　李勇敢大声地喝斥朱时风：
　　“快去把麂子扛过来。”
　　朱时风感到莫名其妙，他屁颠屁颠跑向黄小毛家里时，他们将矛头指向他，一点也不顾忌唐积示在场。黄叫五先说：
　　“这人靠不住。”
　　李勇敢点了点头。他怕黄叫五没有明白，又说：
　　“是的。他很轻浮。”
　　他们要唐积示捆绑，唐积示却使劲摇头，并说：
　　“朱时风比我捆得好。”
　　朱时风去好久，也不见他回来。在黄叫五和李勇敢，特别是心急如焚的刘素云强烈要求下，唐积示跑过去催促起来。他们以为朱时风扛着麂子逃跑了，或者黄小毛贪占便宜，拒不交出麂子。朱时风满脑子都是尽快学到牛二吕的技术，在狭窄的小路上蹒跚而行时，路上的人以为他生病了，或者腿脚有毛病。他确实有扛着麂子逃之夭夭的念头，但不敢付诸行动，还吓得全身瑟瑟发抖。
　　麂子取了回来，他们立即围拢过去。牛二吕垂头丧气地站在旁边，嘴巴嚅动起来，似乎有话要说，但没有声音，随后就退到一边。黄叫五借口估算重量，将麂子提到屋子里，朱时风要给他帮忙，他也阻止了，生怕节外生枝。刘素云将麂子放进木桶里，像自家的东西一样，在上面盖着盖子。她还有堂而皇之的理由：
　　“防止猫狗撕咬。”
　　他们叽叽喳喳说要吃麂子肉，黄叫五和刘素云不得不将麂子拿出来。唐积示立即操刀剥皮，并开膛破肚，忙得不亦乐乎，他仿佛是杀一头猪，或者宰杀一头牛。黄叫五背着手站在那里，对他说三道四，生怕浪费一点麂子肉。唐积示惊慌失措屡屡出错，还弄伤了手，也弄破了麂子皮。刘素云心痛不已，黄叫五心急如焚，喊叫时手舞足蹈，也唾沫横飞。最后刘素云为他解难：
　　“牛二吕，你过来。”
　　牛二吕抬起袖子擦拭眼泪，也用力擤掉鼻涕，还反复清理嗓子，并将痰水送去很远。他操刀下手时，刘素云又说：
　　“你等一下。”
　　她端来小半盆凉水，可是水脏得像用过了好几回。她将脸盆伸给牛二吕，并说：
　　“先洗手。”
　　牛二吕受到侮辱似的脸皮抖动不已，泪水滚滚而出，却没有抬起袖子擦拭。他咳了几声，也悄悄将痰水吞咽下去。他心里情很难受，也拉开了架势。他令人眼花缭乱的动作，以及流畅的声音，让他们刮目相看。他们撅着嘴巴啧啧称奇，声音节奏分明，像表演节目。
　　他们没有捆绑牛二吕，似乎忘记了这个环节。他们争相给他上烟，还是很大的旱烟丝，并热情地给他点火。刘素云给他端来了热茶，还换了一只新碗。她说：
　　“去屋里烤火，外面冷。”
　　吃饭时，他们没有让牛二吕坐在饭桌边，也没有让他站到外面，而是搬着方凳，让他坐在旁边。刘素云用破了口子的大碗，盛着一碗饭放到他手里，上面有菜，但都是辣椒，没有麂子肉。她将麂子肉挑拣干净，夹着辣椒还甩了又甩，要不是黄叫五说差不多了，她还会甩下去。她将饭碗交给牛二吕，像给乞丐施舍一样冷漠。她假惺惺地要给他加菜，他点了点头，将碗拿了过去时，她却很不情愿。她没有夹着夹杂麂子肉味的辣椒，而是夹着白菜，一点油也没有。牛二吕不敢再要一碗饭，尽管黄叫五再三说：
　　“饭要吃饱。”
　　牛二吕提出帮黄叫五干活，并主动在那里忙碌。黄叫五立即阻止，并说：
　　“不要干了，免得别人说我占你的便宜。”
　　牛二吕没有闲下来，他们让他给小学校挑水，又清理屋后沟坑里的淤泥。他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他辛勤地劳动，换来校长给黄叫五撰写批判他的讲话稿。校长给他提来热水瓶，并递上一坨很大的旱烟丝，还问寒问暖，可他回去后，立即写着将他批垮批臭的语言，把稿纸写得沙沙作响。他从报刊上摘录措词严厉的语句，像对待政治犯一样，对这个所谓的盗窃犯上纲上线。牛二吕拼命干活，大冷天也脱下棉衣挽起袖子，还嗨哟嗨哟地喊叫。他天真地认为，只要将沟坑里的淤泥清理干净，他们就让他回去。沟坑不长，但很深，里面的淤泥很多，也很臭。他也想，老师和学生怎么呆在教室里上课。
　　谢七娘过来了，给他送来了饭菜。她要和放学的牛三娥帮他干活，可他拒绝了，还说：
　　“我很快就干完了。”
　　他要她们赶紧回去，说三品在家里，他很担心。他又说：
　　“我在这里没事，你们放心。”
　　天黑了很久，他依然干劲不减，他的锄头挥得更高，步子跑得更快。如果不是李勇敢对监视他的唐积示和朱时风说：
　　“晚上把他关起来。”
　　他还会继续干下去。他绝望地看了一下，就放下锄头，收拾工具收工，并说：
　　“我干不动了。”
　　他们将牛二吕关押在黄叫五的牛栏里，这里和黄叫五住的房子，以前是老地主王石云的财产，被没收后归黄叫五所有。牛栏的土墙破破烂烂，有些地方出现了孔洞，里面塞满了石头，再糊上一层泥巴，痕迹很明显。牛栏空置了很长时间，像黄叫五这样有身份的人，不会替生产队放牛。黄叫五在里面堆积了很多煤灰，有时也关着几只鸡，去年还关过两个多月的羊。唐积示和朱时风没有捆绑他，还允许他用稻草铺设床铺。他们也说：
　　“你老老实实呆在里面，不然李营长要捆绑你。”
　　牛二吕点头答应，也再三保证：
　　“我以人格作担保，不会乱来。”
　　牛棚的窗户被黄叫五用木板钉死了，是防止鸡飞出来，也防止野猫进去偷鸡。牛二吕用力扳开木板，希望更多的空气进来。唐积示和朱时风赶紧帮忙，唐积示还说：
　　“动作轻点，不要让支书听到。”
　　朱时风也赶忙说：
　　“也不要让素云主任听到。”
　　在牛栏门上咔嚓地插上大铁锁后，两个想跟他学习捕猎技术的家伙，从窗户里轻声地朝里面喊道：
　　“就在里面拉屎撒尿。”
　　每隔一段时间，他们就过来看一下，生怕他跑掉。唐积示过来时，听到里面的呼噜声就停了下来，他在外面的茅草上稀里哗啦撒了一泡尿就走了，还说大冷天里瞎折腾——
　　“完全是多此一举。”
　　朱时风很认真，还亲自去里面查看。他开启生锈的大铁锁，动作很粗鲁，嘎啦啦像拆卸东西。他进门后动作轻柔，还俯下身子，问寒问暖，似乎要给牛二吕抱来一床被子。牛二吕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想起自己的处境，眼泪止不住地流了出来。朱时风晃动手电光，牛二吕突然叫了起来：
　　“有鬼••••••”
　　朱时风吓得跑了出来，还“妈妈哟”地叫唤。牛二吕也蹿了出来，并大声喊叫：
　　“里面有吊死鬼。”
　　黄叫五和刘素云也起来了，他们以为牛二吕吊死了，听到牛二吕的声音，又认为村里其他人上吊了。黄叫五边穿衣服边大声喊道：
　　“在哪里，还有气吗？”
　　牛二吕指着牛栏里面，惊恐地说梁上吊死个人——
　　“穿着长衫，还有鞭子，吐着很长的舌头••••••”
　　他们立即涌向牛栏。黄叫五对着牛二吕大声喊叫：
　　“你他娘的关在里面，有人上吊都不知道，真是坏透了。”
　　黄叫五用手电光照着里面，连缝隙里也检查得很详细，似乎要将里面的蜘蛛分出公母，可他什么也没有看到。他气急败坏，还伸手准备击打。他骂了起来：
　　“娘卖×的，你又要兴风作浪。”
　　他对着唐积示和朱时风大声喊叫：
　　“将他捆起来。”
　　朱时风赶紧说道：
　　“他做了个噩梦。”
　　牛二吕极力辩解，还急得哭了起来：
　　“我真的看到上面吊死个人，像古时候的人。”
　　黄叫五拿着手电筒又查看起来，还点着葵杆火。按照他的话来说，如果是鬼，就点火烧死他。他们看了好久，里面依然一无所有。黄叫五非常生气，伸手打了牛二吕一记耳光，啪啪的声音很响，他的手也发麻了。他指着嘴角出血的牛二吕破口大骂：
　　“你再胡说八道，就把你吊上去。”